《放爾千山萬水身》是張曉風首部旅行美文集,由作者親手精選各時期的旅行散文,部分篇章在大陸首次出版。
數十載的人生閱歷遇上壯麗河山,會激發出怎樣的感慨和共鳴?作者以穩健的步履踏遍萬水千山,以敏感的內心體察異域風物。在行走中,尋回被時間吞沒的喜樂和傷痛,看見今人在古老年代投下的影子。作者用淡然溫暖的筆觸告訴你,這或許并非是一場旅行,而是歸返每一個人的心靈家園。“放爾千山萬水身”,讓本屬于千山萬水的我們回歸到千山萬水中去吧。
序:人生,分明也是一部旅游紀錄
香港北角,三月天,周末,香港筆會邀宴。滿座鴻儒,我舉起晶亮的杯子,隔著艷艷且釅釅的葡萄紅酒,和賓客言笑宴宴。香港的筆會,我本來無資格參加,我是臺北筆會的,但當時我正在港大任駐校作家,潘耀明先生便邀我前來短講,使我有機會加入盛會。而且那天剛好是我的生日──這是我七十三年來第一次沒跟家人一起過生日,卻意外地跟一屋子才俊同歡,內心難免竊喜。
就在這時候,中華書局的編輯于先生跟潘耀明一起來了,我“居安不思危”,沒顧到自己手上做不完的工作,居然就滿口答應拿出一本“旅游文學選”來。我當時也不知自己究竟寫了多少跟旅游有關的作品?而且,什么叫旅游文學?一時也覺定義困難。狹義的旅游文學應該長得像柳宗元的《永州八記》吧?但是:
蘇東坡遭貶到湖北黃州,研發出“黃州紅燒肉”(很可能為了省錢,也加入了山筍),這道美食的說明,算不算旅游文學?
秦少游的詞《踏莎行》,寫明了“郴州旅舍”,那里面無端的妙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全然寫情,算不算旅游文學?
孔夫子立于川上,見到直奔天涯的水流,喟然而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那種對時間的哲學思維,算不算旅游文學?
耶穌遠赴耶路撒冷,望著這屢遭敵人侵占的故城,曰:“噫!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我亟欲聚爾之子女,覆而翼之,如母雞之翼小鶵,奈爾不從!”這悲天愴地的哀號,算旅游文學嗎?
杜甫的泣血之作“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讀來雖不能令人賞心悅目,卻的確是他人在旅途中,寫的也的確是旅途中的情──悲情。讀者可能不預期讓自己讀到這么沉重的文字,讀者要的可能只是愉悅的臥游,加上淺淺的思悟……。
好在,中華書局說,可以,一切從寬定義,作者說了算。我當時又想,這一切選錄都請助理去做,反正什么算旅游,什么不算旅游,應該也不難分辨。
不意“判斷”一事,原來十分不易,助理雖也幫了忙,緊要關頭自己還是必須親力親為的。
這一來,竟花了四個月的時間。選文的方法,是把自己五十年來的散文全搬出來,有些扔到什么老書架上去了也不知道,必須一番好找。有些絕了版,只好到別的選集里去把它找回來。人還活著,整理文稿就已經如此艱難,一朝死了,大概就更麻煩了。
出版社的構想是出一本十萬字的書,多請幾位作者共襄盛舉,形成一系列壯觀的套書。我選著選著,發現自己寫過的游記竟已遠超過十萬字。于是,重訂方針,只選早期作品。為了讓有研究精神的讀者知道來龍去脈,我在卷首注明“某篇”出于“某書”。而「某篇」出于“某書”的背后還有點曲折,那就是“某篇”往往不全選,只選其中和旅游有關的心得。好在散文不像小說,是可以局部呈現的。
為了平衡一下“太多早期作品”的形勢,我又加選了一篇中期作品和近期作品,這兩篇是《放爾千山萬水身》和《山事》,前者是2001年寫的,后者則到此刻尚未發表。
在整理舊作的過程中,我恍然有悟,覺得人生一世,分明也是一部旅游記錄。天地不過一逆旅,時間不過一過客,而我們人類,不過是一介小童,拉著“時間媽媽”的裙角,悄悄隨行。一邊在千巖競秀中目不暇接,一邊不知不覺就老去了。
三十年前,我算是熱衷旅游的人。有時帶孩子去,理由是他們小,應該讓他們見識見識世界。有時帶老母親去,理由是母親來日無多,難得她仍有出游的雅興,理該把握時機帶她出去走走。夫妻當然更當偕游,我們是訂下盟約一世同行的人。自己一人也當獨游,畢竟人也要對自己厚道一點……。不過后來,大約十五年前,因為世界碳量猛增,旅游便有了罪惡感。所以,平常都在雜志中臥游,在電視機前坐游,實際的旅游就只靠開會之便順便游它一下。像南極,能深夜燈下看攝影集中遠方的萬年積雪,已可謂至福,自己親征,就不必了──也因此,用游記來代替一部份自己的旅游,好像也是不錯的。
最后,要謝謝香港的中華書局的大度,允許廣州的花城出版社發行本書的簡體字版單行本,也允許臺灣的九歌出版社發行正體字版單行本。
今春去茶園,有人送了我一個小裝飾品,飾品用一煉串兩物,一頭是紅澄澄的陶土柿子,另一頭是未剝殼的陶制花生,上書“‘好柿’會‘花生’”,諧音“好事會發生”(閩南人說普通話念“發”為“花”),令人莞爾。出此書,對我而言大概是發生了好事,不過,對讀者是不是好事──這倒是我很想知道的。
張曉風,原籍江蘇銅山,在大學任教,同時筆耕不輟,是華人世界最重要的散文家之一。代表作有《在地毯的另一端》《你還沒有愛過》《從你美麗的流域》等。張曉風的散文淡然平和,而內在深沉廣闊,富于哲思,兼具濃厚的文化情懷。余光中稱贊其文筆“揚之有豪氣,抑之有秀氣,而即使在柔婉的時候,也帶一點剛勁”。張曉風的散文兼具知性與深情,從尋常小事切入,點繪寬廣的人生與大千世界的奧妙,堪稱當代華語文學“最溫柔的一支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