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水照教授曾于中國社科院跟隨錢鍾書先生治學與工作多年,二人雖無師生之名,而有師生之實,始終保持密切的來往。王水照對錢鍾書的學術、生活有深入的了解,他在宋代文學領域取得的卓越成果,亦曾受錢鍾書啟發。王水照認為錢鍾書手稿中尚有大量相關研究未及整理發表,實為學界之憾。而關于錢氏曾被誣告的經歷、學術究竟有無體系、錢鍾書與陳寅恪觀點碰撞等眾說紛紜的問題,亦以親身見聞,結合自己對學術的理解,給出了答案。本書共分四輯,涉及錢鍾書的生平曲折、為人處世、學術成就尤其是宋詩方面的成就、對錢鍾書手稿集的解讀與探討等多個領域,既有作為學界同仁對錢鍾書學術上的精辟解讀與探討,亦有作為朋友、學生角度的溫情緬懷,多有一手材料和見解,洵為研究、了解錢鍾書不可不讀的著作。
1. 相識相交三十八年,亦師亦友:王水照教授前期于中國社會科學院跟隨錢鍾書先生治學與工作;后期分隔京滬兩地,仍不時請益,常得教言。與錢鍾書先生雖無師生之名,而有師生之實,對錢先生的學術、生活有深入的了解。
2. 以學者之心體悟“文化昆侖”,解讀“天書”般的手稿集:錢鍾書先生被譽為“文化昆侖”,他的學術成就大量保存于手稿中,博大精深,但難于著手,迄今尚未得到充分開掘,實為學界之憾。作為宋代文學領域的一流學者,王水照教授的治學之路深受錢先生啟發,也更能貼近體悟錢氏治學理路。他多年來致力錢鍾書手稿集的研究,本書即全面體現相關成果。關于錢氏學術究竟有無體系等眾說紛紜的問題,亦結合自己對學術的理解,予以闡釋。
3. 著重一手材料,多種珍貴文獻首次公開:本書共分四輯,涉及錢鍾書的生平曲折、為人處世、學術成就、手稿集的解讀與探討等多個領域,以往來書信和親身見聞、影印手稿、檔案文獻等為論述依據,對多種誤解做出有理有據的辯駁。其中如錢鍾書審稿意見原文、在日本講座內容的手稿等罕見資料照片,均系首次完整公開,當可推動進一步研究。
自序: 走進“錢學”——兼談錢鍾書與陳寅恪學術交集之意義
今年(2020年)是錢鍾書先生誕辰110周年。一位朋友在病中與我通電話,建議我把這些年來所寫的有關錢先生的文字匯輯成集,以作紀念。我十分猶豫。我和錢先生相識相交算來共有38年:前18年在北京的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跟隨他治學和工作,承他耳提面命,不棄愚鈍,對我的成長花費不少心力,他是我學術道路上最重要的引路人;后20年雖分隔京滬兩地,仍不時請益,常得教言。值此冥壽之際,理應奉上一瓣心香。然而,自審已經發表的文字,對錢先生的人生經歷了解不深,對他的學識涵養、格局眼界更尚未摸到門徑,好像一份不合格的作業,如何拿得出手?我曾經主持的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錢鍾書與宋詩研究”,雖已結項卻未成書;打算撰作的《錢鍾書學術評傳》僅只完成第一章,真是愧對先生。但畢竟曾親炙于先生者,至今日已為數不多,我還是有向年輕學子述說自己感受的沖動,似乎也是一種責任。
本書內容大致包含錢先生其人、其事、其學三項,厘為四輯:第一輯涉及生平經歷和日常學者風范,第二輯記述與學術有關的事件,第三、四兩輯則關于“錢學”,又大致依《宋詩選注》《宋詩紀事補正》《錢鍾書手稿集》幾部著作為重點展開,尤傾力于《手稿集》的研讀,特立專輯,內容均集中在宋代文學,兼及唐代文學。為便于讀者閱讀,每篇均增設若干小標題,以醒眉目。這一設計希望能使原先零散無序的文章,略具條理性和系統性。各輯分類容有不當,錢先生的人生本來就是有學術的人生,他的學術又與生命息息相關,是不容截然分離的。
這次編集,除了文字的修訂外,我新寫了此篇《自序》《讀〈容安館札記〉拾零四則》及兩則附記,都是近年來縈繞腦際的問題。衰年作文,既力不從心,又不吐不快,只好期待讀者的“了解之同情”了。
有位年輕朋友當面對我說:“你寫的有關錢先生文章是‘仰視’,我們則認為應該用平視的視角!蔽倚蕾p他的直率,更佩服其勇氣。我也聽懂他話外的意思:一是切勿隨意拔高,二是力求敘事真實。這確應引以為戒。我曾作過一次《記憶中的錢先生》的講座,題目是主辦方出的。這個題目,錢先生在世一定不能認可:他既反對別人研究他,又對“記憶”做過調侃:“而一到回憶時,不論是幾天還是幾十年前,是自己還是旁人的事,想象力忽然豐富得可驚可喜以至可怕!保ā丁磳懺谌松吷稀岛汀慈·獸·鬼〉重印本序》,《錢鍾書集》之《圍城人·獸·鬼》,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魯迅也寫過回憶性散文,就是《朝花夕拾》。他在《小引》中說:“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濒斞傅摹艾F在只記得是這樣”,不失為可以踐行的一條原則,也不算違背“修辭立其誠”的古訓吧。本書所記不少是我親見親聞,自信力求真實,即使是傳聞之事,也經過一些考查。至于“仰視”云云,則情形比較復雜。我不能花兩個星期溫一遍《十三經注疏》;不能看過宋人三百多家別集,一一做過筆記;不能讀遍明清人別集(錢基博《〈讀清人集別錄〉小序》中言:“余父子集部之學”可與錢大昕史學“后先照映”);不能按照圖書館書架一整排一整排地海量閱讀;更不能留下多達四十幾卷的手稿集…… 僅此數端,“仰視”視角自然形成。裝作“平視”甚或“俯視”,不是太不自然了嗎?當然,不要因“仰視”而影響論析的客觀性、科學性,這是很好的提醒。
早在2006年白露節,一位研究宋代文學卓有成就的朋友給我來信,鄭重而認真地對錢先生學問提出全面質疑。信函多達四頁,暢所欲言,略無避諱,“自來與兄坦誠相見”,令我十分感動。他講了六點意見,概括起來是兩條:一是錢先生只是資料羅列,知識堆積;二是缺乏思想,更無體系,“縱觀全部著述,沒有系統”。這兩條實是互為表里、互證互釋的。我一時無力作答,延宕至今,有愧朋友切磋之道。但在我以后所寫有關錢先生的文字中,內心始終懸著這兩條,循此而與他進行討論和探索,只是沒有明言罷了。這次編集本書時,我躊躇再三,決意全文公布錢先生給我的一封論學書簡和兩份學術檔案,也是為了繼續討論和探索這兩個問題。
……
以上五例,觀點歧異,涇渭分明,都有錢先生的文字為依據(我不取耳食之言,甚至不取面談之語),表明陳、錢兩位論學旨趣的差別。錢先生也是主張“打通”的,他說過:“吾輩窮氣盡力,欲使小說、詩歌、戲劇,與哲學、歷史、社會學等為一家。參禪貴活,為學知止!保ā墩勊囦洝返352頁)所說五例,論韋莊、論楊貴妃入宮、論杜詩三例屬于“詩史互證”,論韓愈、論門第排斥進士科,則各與哲學、社會學有關,借用錢先生自己的話來概括其旨趣和方法,就是他在《宋詩選注·序》中的一段論述:
文學創作的真實不等于歷史考訂,因此不能機械地把考據來測驗文學作品的真實,恰像不能天真地靠文學作品來供給歷史的事實。歷史考據只扣住表面的跡象,這正是它的克己的美德,要不然它就喪失了謹嚴,算不得考據,或者變成不安分、遇事生風的考據,所謂穿鑿附會;而文學創作可以深挖事物的隱藏的本質,曲傳人物的未吐露的心理,否則它就沒有盡它的藝術的責任,拋棄了它的創造的職權?加喼粩喽ㄒ讶唬囆g可以想象當然和測度所以然。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不妨說詩歌、小說、戲劇比史書來得高明。
這是對文學研究與歷史考訂區別的說明,其精神也同樣適用于文學與哲學、文學與社會學研究。文學是“人學”,必然與各個學科發生關聯,因而,單純地從文學到文學的研究路線是不足取的,必須同時進行交叉學科的研究,但最重要的,必須堅持文學的本位,文學始終是出發點和最終目標,堅持從文學—文化—文學的路線,不能讓其他學科代替文學研究本身,這是貫穿錢鍾書先生全部著述的一個“系統”,對當前我國古代文學研究界,更有著特別迫切的啟示作用。
序言末尾照例要表達感謝之意。除了前面所說的三位朋友外,還得提到我的學生們,費心勞力校核了全書,尤其是《錢鍾書手稿集》的校對難度頗大;他們都有“弟子服其勞”的精神,我就不一一列名了。承蒙中華書局接受本書出版,備加關注,責任編輯郭時羽女士為此書花費很多精力,克服新冠疫情期間的種種不便,一并在此表示言輕意重的謝忱。
王水照 202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