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的村莊
一
風,溫都不令的風,真的讓我無法理解。那么任性,那么慘烈,那么持久,總是從西邊的山坡上吹過來,村里的樹,楊樹和榆樹,枝條總是朝向東方飛揚著。那一刻,你無法避開柯羅,柯羅的《一陣風》。有時候,雖然不是白毛風,但那風仍然像一只手,沒有任何理由,撲過來就摁住了你的脖子,讓你說不出話來。可是,2014年5月9日中午,我和攝影家于德水、牛國政、耿亞偉、梅若梅,還有詩人江媛,在鄭州機場等待前往包頭的JD5400次航班起飛時,壓根就沒有想到,溫都不令的風,會如此不講道理,如此野蠻。
那時刻,我正在翻看《遷徙的村莊》,一本我自己編選的世間僅有的資料孤本,不,還有一本在詩人江媛手里。為了深入地了解內蒙古和蒙古族,我做了兩本從外形到內容都相同的書:從14世紀波斯文的《史集》到司馬遷《史記》里記載的蒙古族、從成吉思汗的蒙古汗國到忽必烈元朝帝國、從《蒙古秘史》到《江格爾》、從狼圖騰到馬文化、從薩滿教到藏傳佛教格魯派、從敖包節到“沙嘎”那達慕沙嘎:指羊踝骨。沙嘎的玩法有多種,比如正立的叫“翁高”,倒立的叫“通高”。“那達慕”在蒙語中是娛樂、游戲的意思。、從婚喪嫁娶到飲食民居、從長調民歌到數來寶、從馬頭琴到安代舞、從自由的馬到雪白的羊、從走西口到二人臺,等等。當然,還包括內蒙古自治區→包頭市→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石寶鎮這些不同等級的行政區劃的地理位置、歷史沿革、資源與環境、工業與農業等。坦率地說,在“百度”里,我沒有找到關于“溫都不令”的任何資訊,盡管后來我在《遷徙的村莊》的空白處,寫下了密密麻麻的關于這個村莊的文字。在《遷徙的村莊》的扉頁,我還繪制了一幅內蒙古那鱷魚形狀的地圖。是鱷魚,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看來,內蒙古的行政圖就像一條鱷魚,一條仰起頭來的鱷魚!它長長的身軀所構成的境域,細算起來相當于七個我現在生活著的河南省的面積。
在《遷徙的村莊》里,關于地處陰山山脈南麓、內蒙古高原西端,黃河那個著名的“幾”字彎頂上的包頭的文字,被我反復地溫習。包頭是蒙古語包克圖的諧音,意思是有鹿的地方。這個以鋼鐵著名的城市,20世紀后半葉由于國家建設包鋼,還有內蒙古一機、二機等大型的機械制造廠,大批從遼寧、山東、河北、四川、天津等地轉業的軍人被分配到這里,加上1949年后階級成分的劃分,還有50年代前后山西、陜西兩省連年旱災,眾多的饑民包括地主、富農“盲流”而來。在1960年至1962年的兩年間,包頭這個最初只有八萬常住人口的小城,人口爆炸性地激增到一百多萬,成為一個典型的移民城市。進入21世紀,當政府全面推行城鎮化的時候,人們才驚悸地發現,在四十年前,包頭就已經給我們提供了難得的具有隱喻性的模本。當然,隨著移民的遷入,晉劇、二人轉、京劇、評劇、秦腔等劇種也在這里流傳交融,中原文化、晉陜文化、黃河文化與本地特有的陰山文化、草原游牧文化交錯雜生,這就使得這個我們即將到達的新興的工業與農牧業雜交的鹿城,擁有了復雜而鮮明的移民文化的背景。
后來我才意識到,這種移民文化,直接影響了包頭周邊的廣大地區,當然,也包括我們這次行程的目的地——隸屬達茂旗石寶鎮溫都不令村民委員會管轄的溫都不令自然村。但是那時刻,我還沒有意識到風的存在,內蒙古高原的風,那吹了成千上萬年的風,被我這個來自中原的人忽略了。
這天午后的2點40分,我們在包頭機場和光明日報社的攝影記者馬列會合,然后驅車向北,前往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政府所在地百靈廟鎮 百靈寺鎮:百靈廟即廣福寺,建于康熙四十二年(1702年)。百靈廟系達爾罕貝勒廟的轉音,亦稱烏力吉套海(吉祥灣)召廟群。百靈廟鎮是達茂旗旗委、政府所在地,北距滿都拉口岸約一百三十公里,是內蒙古中部去往蒙古國的必經之地,素有“草原碼頭”之稱。。“達爾罕旗”原為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部之一部分,1653年的清順治年間設“喀爾喀右翼達爾罕貝勒旗”。茂明安旗原為蒙古族部落名,1664年成吉思汗的弟弟哈布圖?哈薩爾的第十六代孫車子僧格被封為“茂明安札薩克”,后改為茂明安旗。1952年兩旗合并為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簡稱達茂旗,隸屬烏蘭察布盟。1996年5月18日,國務院批準將達茂旗劃歸包頭市管轄,延至今日。出乎意料的是,那天一下飛機,我們就聽說達茂昨天竟然下了一場雪。中午我在鄭州的氣溫是30°C,等我們進入達茂境內后,氣溫下降到5°C。傍晚時刻進入我們視線的白茫茫的雪原,使我感到了寒冷。那天夜里,我站在百靈廟鎮一個名叫馨怡的旅館四樓的某個窗子前,看著被建筑割裂得七零八落的積雪,腦海里想象的卻是明天即將到達的村莊。
溫都不令,蒙古語為“高處的山灣子”,這個中國社會構成的最基礎的自然村,在接下來的一些日子里,按照佛教的理念,我將以它為中心來感受世界的存在:它的西北方向,距百靈廟鎮約三十五公里;西南方向,距包頭市約一百八十公里;東南方向,距呼和浩特約一百四十公里。據《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地名志》所示,2000年以前,這個村莊原有居民九十八戶,為了改善村民的居住與生產環境,當地政府在溫都不令北邊相距六里的地方,新建一個名為“巴音 巴音:系蒙古語,意為“富饒的”。新村”的居民點,計劃要將所有村民都搬遷過去,但由于種種原因,最終有四十七戶人家留了下來。而那些搬離村莊的村民,他們先前居住的被荒廢的房屋,仍然按照村莊原有的格局殘留在那里。后來,我和于德水、江媛,還有達茂旗宣傳部的秦文秀先生一起,在長了牙齒的風中參觀北魏長城遺址北魏長城遺址:位于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希拉穆仁鎮西北四公里處,遺跡清晰。北魏長城總長一千多公里,是北魏時期明元帝泰常八年修筑的,后人也稱其“泰常八年長城”。和敖倫蘇木古城敖倫蘇木古城:敖倫蘇木古城遺址,為全國文物重點單位,位于百靈廟鎮北三十公里處,俗稱趙王城,始建于元代(1271—1368),時汪古部世居之地,部長阿刺梧思剔吉忽里歸附成吉思汗,受到分謚,后子孫術忽難被加封趙王,這座古城是元代德寧路所在地,是汪古部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古城長九百六十米,寬五百八十米,城內建筑遺跡頗多。的時候,我突然強烈地意識到,這個村莊現有的格局,仿佛就是為我們這些遠道而來的陌生人準備的。
當然,這些資訊都是后來我逐漸深入溫都不令獲得的,而5月9日的夜晚,溫都不令仍然存在于我的幻想之中,并構成了我夜間夢境的起因。在夢里,我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在騰格爾《父親》和賀西格《歸來的馬》相互交替的旋律里,和一位騎著藍馬的蒙古族姑娘并肩馳騁在開滿鮮花的草原上。一匹藍色的馬,真是不可思議。可是,當我深入到溫都不令之后,才發現這個村子和我夢中的情境相去甚遠,這里既沒有草原,也沒有馬匹。“愛上了一匹野馬,可我家里沒有草原”,后來,在溫都不令南邊的山坡上,當詩人江媛播放宋東野的那首《董小姐》的時候,我卻想到了卡特,凱文?卡特。1994年,卡特因拍攝表現1993年蘇丹大饑荒的《饑餓的女孩》而獲普利策新聞攝影獎。可就在兩個月后,在家鄉小河邊,他用橡膠管接通了汽車尾氣。在緊緊關閉的車內,他為世人留下了最后一句話:“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真是荒誕,風馬牛不相及,可人的思維就是這樣奇特。看著山腳下那些生長著傷感和蒼涼的殘垣斷壁與充滿煙火的農家錯雜相交的村莊,突然間,我淚流滿面。
二
在溫都不令,由于習慣,風的存在被人所忽視,就像二愣子的歌號。二愣子近似野獸的歌號,夾雜在狗的汪叫聲里穿過倔立在村頭偏向東方的樹的枝條,和正在融化的積雪摻雜在一起,迅速地滲到飽含沙粒的泥土里。在現實生活里,我確實很久沒有聽到這種源自腹腔、穿過深邃的空間傳來的共鳴音了,像風一樣肆無忌憚的狗的汪叫聲,優美如我們剛剛走過的隨著地勢曲折起伏、線條流暢的通向我們旅程終點的沙土路,聽得我們這些初來乍到的人熱血沸騰。
可坦率地說,在我最初踏進村子的那一刻,我并沒有聽到二愣子的歌號。或許,那歌號在我進入村莊的時刻曾經出現過,就像昨天那場在干旱了一個冬季之后烏蘭察布高原不期而遇的雪,在五月的陽光下不動聲色地迅速地隱去,眼前被風雨剝蝕得千瘡百孔的土紅色的殘墻斷壁,還有像老武家用黃土建造的房舍一樣構成的村莊,令我感受到了懷斯 懷斯:安德魯?懷斯(1917—2009)出生在費城郊區外的一個名叫查茲佛德的小村莊,一生除去每年到緬因州度假外,這位美國20世紀最杰出的畫家,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生活的村莊。筆下在寂靜中滲透了淡淡哀愁的孤獨,同時也使我忽視了二愣子那富有野性的歌號聲。在村口,我最初看到的是一群散落在殘雪中吃草的綿羊,那個身著藏青色上衣頭發有些紛亂的婦女正彎腰去抱一只羊,她身體所構成的線條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她再也沒有出現。我心懷渴望幾乎走遍了村里的每一戶人家,可她卻像風一樣從我耳邊吹過,消失了,如同夢境。在村里,或許我不止一次遇到過她,并且和她交談,可最初在迅速融化的積雪的映襯下,撲面而來的村莊讓我想起了魯爾福筆下的科馬拉科馬拉:墨西哥作家胡安?魯爾福(1918—1986)小說《佩德羅?巴拉莫》里主人公所造訪的村莊。,那一刻,由于那個怪誕迷離和神秘莫測的村莊使我忽視了她的容貌。后來我才意識到,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這種懲罰就像在我熟悉了溫都不令的每一所房屋和那些房屋所構成的格局之后,卻仍然找不到一處能把它盡收眼底的位置一樣,無論是在西坡的水窖上,還是在南坡的坡頂上。
老武家那所典型的蒙古高原上的農家院落,就坐落在村北頭偏西北的坡地上,三間正房的東墻外是一間配房,存放雜物;正房西墻外同樣有三間配房,用處仍然是存放雜物。如果留意就會發現,老武家的農具和工具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你見過的他有,你沒見過的他也有。西配房往南是羊圈,配房與羊圈之間是一個棚子,放著摩托車,沒想到,老武家停在羊圈外側耕地用的拖拉機,生產地竟然是武陟,河南武陟。老武家的大門靠南朝東開,大門兩側堆放著澆灌農田的藍色金屬噴管和成盤的黑色膠管,狗窩雞舍靠近南邊的墻壁下是兩孔深入地下先前用來窖藏馬鈴薯現在已經廢棄的土窖。老武家的豬窩壘在院墻外邊,靠著通往西邊打麥或者晾曬向日葵的場院。不光是老武家,后來我發現,村里所有人家的豬窩都壘在院墻外邊,真是奇怪,在這里,羊顯然比豬更招人待見。
在那個殘雪滿地的上午,沿著依著地形和房舍形成的有著優美弧線的村路,我們所看到的房屋與院落大多都和老武家的近似,房屋的后墻和東西兩山都沒有窗子,像道士帽一樣朝前傾斜的房頂上聳立著兩三個煙囪。村子里所有的建筑,無論院墻還是房屋,一切都和土地混為一團。1980年蓋的,已經三十五年了。后來老武用右手掰著左手計算著他家蓋房的時間對我說,蓋房要先脫坯。我對他笑了笑,然后伸手摸著炕頭的墻壁說,這房蓋下來要花多少錢?用不了多少錢,等坯脫好了,蓋房村里人來幫工。給工錢嗎?不給,老武說,管飯,還有煙酒。后來我發現,因為日子的寂寞和無聊,煙在這里變得十分重要。在這里,如果是酒的溫度點亮了男人的眼睛,那么點亮女人眼睛的,則是煙。在黑暗降臨后的春夜,在村民張愛平家東側的房間里,如果你有幸觀看老武他們演出的二人臺,看到那排擠在墻壁與門口之間個頭高低不等、身材胖瘦不一被煙霧彌漫著面孔的女人,煙被她們夾在手里或者叼在嘴上,她們那自在悠然的樣子,是一道令人過目難忘的風景。當然,村里的男人不光喝酒,同樣抽煙,我看一眼把煙叼在嘴上坐在老武身邊的寧四說,你也來幫工?幫。寧四比老武大一歲,1952年出生的寧四說著搓了一下臉,刻印在他紫紅色長臉上的皺紋仿佛一下就松弛了。
長久以來,寧四像熟悉自己的手臂一樣熟悉村子里像老武家這樣正在使用或者被廢棄的房屋與院落,就是閉上眼睛,他也能給你描繪出每一幢房屋的歷史。寧四的祖籍是寶雞陳倉,他爺爺那一代從陜西遷到這里;老武的祖籍是山西寧武,到了他這兒已經是第五代。像老武和寧四一樣,生活在村子里的每一戶人家,都清楚自己血脈的出處。老武說,村里百分之八十的人都來自山西。可讓人感到意外的是,在溫都不令,卻沒有人能說得清這個村莊的歷史源頭,即便在《達爾罕茂明安聯合旗地名志》里,溫都不令也是一個來歷模糊源頭荒蕪的村莊。當然,我們這些目標明確的訪問者想盡快地弄清村莊的歷史與現狀。為了深入全面地了解它,我們不放棄任何機會,哪怕是在他們看來我們的詢問是那樣幼稚和不可思議。
5月10日的上午,來百靈廟鎮接我們的是石寶鎮的殷鎮長,這位說話面帶微笑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思路像我們途經的處在山丘地帶間的曠野一樣開闊,我們順著089縣道,由西北往東南一邊行走一邊交談。殷鎮長說,村里沒有學校,孩子上學要到就近的學校,或者到百靈廟。在我們的車子越過長滿了高大風車的坡頂之后,殷鎮長指著東南方向的一片村舍說,那就是巴音新村。隨后,在斑斑駁駁的殘雪的原野上順著殷鎮長所指的方向,我們看到了溫都不令,那個距巴音新村六里路像樹木一樣生長在遠處山坡下的我們就要到達的村莊。我們這里種植小麥、蕎麥、馬鈴薯、向日葵、油菜,每人平均十二畝耕地,包括水田和旱地。水田?對,殷鎮長說,高效節水灌溉,我們旗是全國小型農田水利重點縣。說話時車子正好路過一片噴滴灌溉的農田,殷鎮長指著一個足有五十米長使用膠輪移動的噴滴澆灌的機械設備說,移轉一圈,能澆五百畝地。
眼前的情景和我們印象里的草原相去甚遠。這里草原的消失初始于道光年間,1831年,清政府為了鞏固邊防,移內地漢民到蒙旗,推行“借地養民”“移民實邊”政策,有陜西、河北、山西、甘肅、山東等地眾多的謀生者來到蒙旗開墾牧場,到了20世紀初葉的清朝末年農田開墾達到高峰,在之后的一個世紀里,對草原的開墾陸陸續續,從來就沒有終止過,就像現在我們看到的情景。由于開墾農田,草原已經退到溫都不令村子后面的山坡上,或者更遠的地方。使生存的環境更接近詩意,或許就是當地政府搬遷溫都不令的初衷。一戶村民出兩萬塊錢,就可以搬入新的居民區。可能是我對殷鎮長的話在理解上出現了偏差,后來我才知道,村民出兩萬塊錢得到的是院子的大門和靠近大門存放雜物的配房,而居住的正房還要由村民自己來籌建,但由于價值觀念與一些具體的原因,村莊的搬遷并不盡如人意。
生命里的偶然性與必然性使我們的生活常常變換出不同的景象,或許正是溫都不令的殘缺與村人的固執,才促成了我們今天的溫都不令之行。如果不是陳小波、于德水——當然,還有那個傳說中的行為藝術家孔寧。孔寧決定要從北京徒步到達內蒙古自治區的首府呼和浩特,然后再前往隸屬達茂旗的達爾罕蘇木,和生活在達爾罕草原上的一位被譽為馬王的蒙古族同胞所飼養的一匹馬舉行隆重的婚禮。那是怎樣的一匹馬呢,一匹烏珠穆沁馬還是一匹科爾沁馬,竟然擁有如此的浪漫與幸福?就在后來我們逐漸和與達爾罕草原相鄰的溫都不令村的村民融為一體的時候,孔寧和她的團隊剛剛考察完婚禮所行走的路線。這個只憑傳說就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行為藝術家,確實是可以用“異想天開”這個詞來形容的人——如果不是那幫攝影藝術家在陽光燦爛的三月里的某一天偶爾來到這里,那么這個名叫溫都不令的村莊,或許永遠不會與我們有緣。
溫都不令西邊的山坡和南邊的山坡所構成的夾角,是一片由西南朝東北綿延的谷地,在那些我不曾經歷的夏季,雨水就是順著這片谷地中間的那條溝排出的。現在我們所看到的民居,都是順著溝兩邊的谷地順勢而建。搬走五十一戶,和寧四并排盤腿坐在炕上的老武再次用右手掰起他的左手,一個一個地算著村民的姓氏:武、寧、張、李、王、祁、郝、白、藍、胡、韓、呂、任、馬……老武停下來看著身邊的寧四問,還有嗎?寧四用手搓了一下他紫黑的額頭說,姜。對對對,老武連聲說道,姜大,鐵匠,還有姜三。寧四又說,侯。對對對,老武又連聲說,侯連桃,村主任。寧四又說,樊。老武說,樊文亮?他不算。老武看我一眼說,開公交車的。
5月16日,我們準備離開溫都不令的那天下午,在西山坡的水窖邊,我再次看到樊文亮家那輛從百靈廟鎮回到村子里的綠色中巴車。樊文亮在村東靠南的坡地上買了一處舊宅,十一年前從相鄰的烏克忽洞鎮馬四渠村搬過來,還租了三十畝地。樊文亮每天早上八點從溫都不令發車,穿過八個村莊,下午一點五十再從百靈廟鎮汽車站出發,下午四點左右原路回到溫都不令,然后,他會開著摩托下地去伺候他包租的三十畝地。老武和妻子張桃女也常常乘坐樊文亮的車到百靈鎮去看望女兒和外孫女,但樊文亮卻得不到他的認可。盡管老武用不屑的語氣談論這個不在冊的半商半農的外村人,但是在他的通訊錄上,我仍然看到了他記下的樊文亮的電話號碼。
老武那個名片大小就要散架的通訊錄,那個被老武粗糙的手不知撫摸了多少遍的秘密聯絡圖,被他小心翼翼地從柜子里拿出來,遞給我,然后他用一大一小的眼睛看著我。三十三年前那個寒冷的冬天,11月26日,女兒剛出生。老武說,我拉炭回來的路上馬車翻了,頭上縫了三針,連續昏迷三天。從此,老武左臉的面部神經喪失了功能,所以微笑出現在他右側的臉龐時,他左側的臉龐能顯得異常平靜。現在,老武用他一大一小的眼睛看著我像他一樣小心翼翼地一張一張地翻看他的聯絡圖,在那里,我看到了老武用藍色的圓珠筆記下的一些我已經熟悉的名字:寧四、姜三、鐵匠姜大、村主任侯連桃、張軍平等,還有張桃女的四個姊妹,老武的女兒麗麗,在呼和浩特的小兒子和和,在包頭的大兒子和平。他媽生下他就去世了。有一天,張桃女用平靜的語氣這樣告訴我。她話語里所包含那些關于生死、關于融入了痛苦與歡樂的往事,我一下就明白了,老武的大兒子武和平,是張桃女的養子。現在,我手中的這個布滿了油膩的通訊錄上,還寫著一些讓我感到陌生的名字:郝明生、任四娃、王夢祥、石金河、張從全、楊二旺、白金柱、田全柱、韓杏小、祁玉先、胡黑眼、李志和、焦三、杭二、蘭滿全、康和平、白原小、黃開;還有像法院(小于)、派出所(小吳)、水利局(孫文軍)、信用社(老譚)、獸醫(陳斌)、林業局(小牛)、油測(老錢)、貨運出租(謝海旺)、城鑫農畜產品購銷中心(趙二)、包頭市文化局戲裝樂器行(寧峰)等這些掛著單位的聯系方式。我知道,正是這些陌生的名字,織成了老武與外部世界的網絡,而在這些名字后面,就像我不知道老武寫在他通訊錄的“油測”指的是什么一樣,一定隱藏著許多不為我所知的故事。那些不為我所知的故事,就像現在我站在村里西邊山坡的水窖上,在從我的耳邊擠過呼呼作響的風中,卻不能觀測全貌的村莊一樣變得深不可測。
三
溫都不令的一切,仿佛都是風的產物,這草、這地、村南和村西的山坡、村北和村東那些朝著一個方向傾斜著身子的榆樹和楊樹,村中那些像道士帽子一樣的房屋,還有四處走動的貓與狗、即便是走在村道上也不給對面疾馳而來的摩托車讓路的豬和臥在炕頭上孵化后代的蘆花雞,都是風的產物。當然還有羊,那跟著老武游走在山坡上的羊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