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是2018中國非遺年度人物馮驥才數十年來從事中國民間文化遺產保護的思想結晶。全書共收錄25篇文章,是中國民間傳統藝術的真實記錄。闡釋了中國民間文化遺產面對的困境、文化遺產保護調查的進展、取得的保護成果以及需要繼續致力的地方。
在現代化和社會快速發展的沖擊下,人們與傳統日漸疏離,馮驥才強烈關切中華傳統文化的根脈,主動承擔起發掘、保護、傳承中國民間文化遺產的重擔,承擔起對全社會呼吁、宣傳、弘揚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義務,通過幾十年風雨兼程在非遺大地上的實實在在的工作,致力于讓人民真正認識到優秀傳統文化,并在認識的過程中自覺承擔起文化傳承和保護的責任。《古藝》一書即是為延續優秀傳統文化根脈創作的具有創新性、開創性的系列文學作品,更是寫給每一位中國人的民間文化遺產保護的行動指南,對堅定文化自信、提升國民素養、提升文化軟實力都有著非凡意義。
草原深處的剪花娘子
車子駛出呼和浩特一直向南,向南,直到車前的擋風玻璃上出現一片連綿起伏、其勢兇險的山影,那便是當年晉人走西口去往塞外的必經之地殺虎口。不能再往南了,否則要開進山西了,于是打輪向左,從一片廣袤的大草地漸漸走進低緩的丘陵地帶。草原上的丘陵實際上是些隆起的草地,一些窯洞深深嵌在這草坡下邊。看到這些窯洞我激動起來,我知道一些天才的剪花娘子就藏在這片荒僻的大地深處。
這里就是出名的和林格爾。幾年前,一位來自和林格爾的蒙古族人跑到天津請我為他們的剪紙之鄉題字時,頭一次見到這里的剪紙,尤其是一位百歲剪紙老人張笑花的作品,即刻受到一種酣暢的審美震撼,一種率真而質樸的天性的感染。為此,我們邀請和林格爾剪紙藝術的后起之秀兼學者段建珺先主持這里剪紙的田野普查,著手建立文化檔案。昨天,在北京開會后,馳車到達呼和浩特的當晚,段建珺就來訪,并把他在和林格爾草原上收集到的數千幅剪紙放在手推車上推進我的房間。
在民間的快樂總是不期而至。誰料到在這浩如煙海的剪紙里會撞上一位剪花娘子極其神奇、叫我眼睛一亮的作品。這位剪紙娘子不是張笑花,張笑花已于去年辭世。然而老實說,她的剪紙比張笑花老人的剪紙更粗獷,更簡樸,更具草原氣息,特別是那種強烈的生命感及其快樂的天性一下子便把我征服了。民間藝術是直觀的,不需要煞費苦心的解讀,它是生命之花,真率地表現著生命的情感與光鮮。我注意到,她的剪紙很少故事性的歷史內容,只在一些風俗剪紙中賦予一些意味;其余全是牛馬羊雞狗兔鳥魚花樹蔬果以及農家生產生活等等身邊尋常的事物。那么它們因何具有如此強大的藝術沖擊力?于是這位不知名的剪花娘子像謎一樣叫我去猜想。
再看,她的剪紙很特別,有點像歐洲十八、十九世紀盛行的剪影。這種剪影中間很少鏤空,整體性強,基本上靠著輪廓來表現事物的特征,所以歐洲的剪影多是寫實的。然而,這位和林格爾的剪花娘子在輪廓上并不追求寫實的準確性,而是使用夸張、寫意、變形、想象,使物象生動浪漫,其妙無窮。再加上極度的簡約與形式感,她的剪紙反倒有一種現代意味呢。
她每一個圖樣都可以印在T恤衫或茶具上,保準特別美!與我同來的一位從事平面設計的藝術家說。
這位剪花娘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生活在文化比較開放的縣城還是常看電視,不然草原上的一位婦女怎么會有如此高超的審美與現代精神?這些想法,迫使我非要去拜訪這位不可思議的剪花娘子不可。
車子走著走著,便發現這位剪花娘子竟然住在草原深處的很荒涼的一片丘陵地帶。她的家在一個叫羊群溝的地方。頭天下過一場雨,道路泥濘,無法進去,段建珺便把她接到挨近公路的大紅城鄉三犋夭子村遠房的妹妹家。這家也住在窯洞里,外邊一道干打壘筑成的土院墻,拱形的窯洞低矮又親切。其實,這種窯洞與山西的窯洞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山西的窯洞是從厚厚的黃土山壁上挖出來的,草原的窯洞則是在突起的草坡下掏出來的,自然也就沒有山西的窯洞高大。可是低頭往窯洞里一鉆即刻有一種安全又溫馨的感覺,并置身于這塊土地特有的生活中。
剪花娘子一眼看去就是位健朗的鄉間老太太。瘦高的身子,大手大腳,七十多歲,名叫康枝兒,山西忻州人。她和這里許多鄉村婦女一樣是隨夫遷往或嫁到草原上來的。她的模樣一看就是山西人,臉上的皮膚卻給草原上常年毫無遮攔的干燥的風吹得又硬又亮。她一手剪紙是自小在山西時從她姥爺那里學來的,那是一種地道的晉地的鄉土風格,然而經過半個世紀漫長的草原生涯,和林格爾獨有的氣質便不知不覺潛入她手里的剪刀中。
和林格爾地處北方游牧文化與中原農耕文化的交匯處。在大草原上,無論是匈奴鮮卑還是契丹和蒙古族,都有以雕鏤金屬皮革為飾的傳統。當遷徙到塞外的內地民族把紙質的剪紙帶進草原,這里浩瀚無涯的天地,馬背上奔放剽悍的生活,伴隨豪飲的熾烈的情感,不拘小節的爽直的集體性格,就漸漸把來自中原剪紙的靈魂置換出去了。但誰能想到,這數百年成就了和林格爾剪紙藝術的歷史過程,竟神奇地濃縮到這位剪花娘子康枝兒的身上。
她盤腿坐在炕上。手中的剪刀是平時用來裁衣剪布的,粗大沉重,足有一尺長,看上去像鉚在一起的兩把殺牛刀。然而這樣一件重型武器在她手中卻變得格外靈巧。一疊裁成方塊狀普普通通的大紅紙放在身邊。她想起什么或說起什么,順手就從身邊抓起一張紅紙剪起來。她剪的都是她熟悉的,或是她想象的,而熟悉的也加進自己的想象。她不用筆在紙上打稿,也不熏樣,所有形象好像都在紙上或剪刀中,其實是在她心里。她邊剪邊聊生活的閑話,也聊她手中一點點剪出的事物。當一位同來的伙伴說自己屬羊,請她剪一只羊,她笑嘻嘻打趣說:母羊呀騷胡?眼看著一只垂著奶子、瞇著小眼的母羊就從她的大剪刀中活脫脫地走出來。看得出來,在剪紙過程中,她留心的是這些剪紙生命表現在輪廓上的形態、姿態和神態。她不用剪紙中常見的鋸齒紋,不刻意也不雕琢,多用幾個月牙兒(月牙紋),表現眼睛呀,嘴巴呀,層次呀,好給大塊的紙透透氣兒。她的簡練達到極致,似乎像馬蒂斯那樣只留住生命的軀干,不要任何枝節。于是她剪刀下的生命都是原始的,本質的,膨脝又結實,充溢著張力。橫亙在內蒙古草原上數百公里的遠古人的陰山巖畫,都是這樣表現生命的。
她邊聊邊剪邊說笑話,不多時候,剪出的各種形象已經放滿她的周圍。這時,一個很怪異的形象在她的笨重的剪刀中出現了。拿過一看,竟是一只大鳥,瞪著雙眼向前飛,中間很大一個頭,卻沒有身子和翅膀,只有幾根粗大又柔軟的羽毛有力地扇著空氣。詭譎又生動,好似一個強大的生命或神靈從遠古飛到今天。我問她為什么剪出這樣一只鳥。她卻反問我:還能咋樣?
于是她心中特有的生命精神和美感,叫我感覺到了。她沒有像我們都市中的大藝術家們搜出枯腸去變形變態,刻意制造出各種怪頭怪臉設法驚世駭俗。她的藝術生命是天生的,自然的,本質的,也是不可思議的。這生命的神奇來自她的天性。她們不想在市場上創造價格奇跡,更不懂得利用媒體,千古以來,一直都是把這些隨手又隨心剪出的活脫脫的形象貼在炕邊的墻壁或窯洞的墻上,自娛或娛人。沒有市場霸權制約的藝術才是真正自由的藝術。這不就是民間藝術的魅力嗎?她們不就是真正的藝術天才嗎?
然而,這些天才散布并埋沒在大地山川之間。就像契訶夫在《草原》所寫的那些無名的野草野花,它們天天創造著生命的奇跡和無盡的美,卻不為人知,一代一代,默默地生長、開放與消亡。那么,到了農耕文明在歷史大舞臺的演出接近尾聲時,我們只是等待著大幕垂落嗎?在我們對她們一無所知時就忘卻她們?我的車子漸漸離開這草原深處,離開這些真正默默無聞的人間天才,我心里的決定卻愈來愈堅決:為這草原上的剪花娘子康枝兒印一本畫冊,讓更多人看到她、知道她。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