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敵『稱呼』潮
辛立華
隨著時代的發展、社會的進步,在事物不斷變化的同時,好多的稱呼也發生了根本的變化。這是時代的需要,也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現象。俗話說得好:再好的米里也有沙子,再晴朗的天也會出現幾塊烏云。就拿這稱呼來說吧,明明就是糖拌西紅柿,非要改叫“雪罩火焰山”;明明就是屠宰場,非要改叫“天堂之路服務社”;明明只養了一只寵物公狗,也敢叫“火星繁殖集團”。最可氣的是,我們村的二膘子,買了三輛舊摩的,雇了三個外地人給他拉黑活兒,也牛氣哄哄地掛起了招牌:“飆風客運責任有限公司”。可氣吧?更可氣的是,有的人只不過當上個副科長,你再叫他名字他就不樂意了,叫他科長還不能帶那個副字。我覺得這種現象挺有意思,就想就此寫篇諷刺文章。
打開電腦還沒容我敲兩行字,山子給我來了電話,非要約我到縣城那個比較高檔的飯店去喝酒。我問他還約了什么人,他說就我一個,我才應了他。
山子是我從小學一直到高中的同班又同村的同學,大學畢業后一直在某個小機關工作。此人一貫不務正業,和我一樣總是好寫一些經常挨有關領導罵的文章,又不會也不愿意溜須拍馬討領導高興,所以工作二十多年了才于近日當了個副科長。
按時來到飯店,山子已經在此等候了。見我來了,頭一句話就說:“石頭,今天我請你來這飯店喝酒,你是不是覺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我笑著點了點頭,說:“不怕你不高興,自從你當上了那個副科長以后,你的眼睛可就往上長了。甭說對別人,就是對我這個從小和你一起光屁股玩泥長大的發小,你不也是癩蛤蟆撞上長蟲皮—躲得越遠越好嗎?所以我就想,你呀,肯請我來這兒喝酒,一定是撞上什么膩味的事了,你才舍得出這血。往小了說,你是馬屁沒拍好拍頭兒的臉上了,挨了一腳,窩了一肚子火,找我訴訴苦。往大了說,你是哪件事辦砸了,找我討討高招兒怎么才能糊弄過去。好事嘛,是你這副科長往上提了半級,跟我顯擺顯擺。對不對?”我倆見面就逗。
山子一聽就不樂意了,翻著白眼對我說:“嘿!叫你這么一說,我簡直是大伯子背兄弟媳婦過河— 一點兒好沒有了。我說石頭啊,你就不會往高一層的境界想一想?說白了,你就不會想到我研究出什么來了?比如說……”
“打住。研究?就你?我還不了解?整天琢磨著不是誰還欠你一頓酒啊,就是計算著哪位領導的老爹老媽該過生日了,要么……”
“行了,行了。”山子攔住了我的話,說,“你呀,敲鑼邊兒的話少說,鴻門宴的酒少喝,站缸沿的事少干。好好點你的菜。今天我要好好跟你喝幾杯,好好跟你聊聊我最新的研究成果,讓你知道知道我馬王爺到底長了幾只眼,也省得你整天看不起我。”
山子一招手叫來了服務員,一指菜單對我說,“點,挑你愛吃的,點。”
我擺了擺手,對山子說:“客隨主便,還是你點吧。反正是你做東,你點什么我吃什么。酒嘛,要是聽我的,就來一瓶二鍋頭,每人半斤,什么時候喝完什么時候為止,怎么樣?”
山子把嘴一咧,很是看不起地對我說:“半斤,那還能叫作喝酒嗎?”
“嘿!小牛兒撅尾巴—來勁了是不是?那你說,喝多少才算喝酒?”我不服地對他說。
“喝多少?告訴你吧石頭,我們喝酒,從來都是以半斤起步。半斤以后就沒譜了,也許一斤,也許一斤半。較起勁來,二斤三斤也是它,這么跟你說吧,什么時候喝得連自己媳婦也不認得了,什么時候才算完。”
我嚇了一跳,不由得低喊道:“我的天哪,這哪是喝酒啊,這是玩命啊!”
山子哈哈一笑,說:“瞧把你給嚇得。放心吧兄弟,咱哥倆是不會那么喝的,何況我還有好多話要對你說呢。好,我點就我點。服務員,記著啊,涼菜:芥末鴨掌、小蔥拌豆腐、麻辣田螺。熱菜:一條酸菜魚、鐵板腰花,像咱們這歲數的,多吃點兒腰花好。再來個紅燜羊肉,怎么樣?”
“行了。今兒個是你自己掏錢,省兩塊是兩塊。”
山子沖服務員一擺手,說:“行了,快點兒啊。”接著又調侃地對我說:“你們寫小說的是不是都這毛病啊?怎么說話寫文章都愛帶刺兒啊?也難怪當頭兒的都不喜歡你們這種人,就連我有時候看著你都別扭。”
我笑了兩聲說:“那也是你當上那個副科長以后才有的感覺。”
“嘿!說你咳嗽你就喘上了。你……”
正好服務員把涼菜和酒端上來了,我便趁機攔住了山子的話,說:“打住,菜上了,酒也來了,咱們先喝酒。就用這啤酒杯,每人一個,一杯半斤,省得打架。”
我把一瓶二鍋頭分別倒入了兩個啤酒杯,又說:“這杯歸我,這杯給你。今天是你請我,整兩句吧。”
山子樂了,說:“你這么一說整兩句,倒把我要說的主題給提前勾出來了。”
我把嘴一咧,說:“喝酒就說喝酒,還弄什么主題?我看你真是好有一比啊。”
“比什么?”山子的兩只小豆眼兒緊緊地看著我問。
“好比那:高粱穗兒插花瓶—根本算不上花,癩蛤蟆玩雙杠—根本摸不著桿,野兔子跳大神—根本成不了仙,看廁所的稱經理—根本不是官。”
山子不滿意地說:“瞧這一套一套的。我說,你爺爺是不是賣過盆啊?”
我笑了笑說:“我爺爺沒賣過盆,我爺爺鋦過盆。甭轉,說,什么主題?”
“什么主題?剛才,你不說‘說’兩句,非要說‘整’兩句,將‘說’字換成‘整’字,這就是我要說的主題。眼下我正在研究的理論性文章,題目就叫‘稱呼的蛻變’。”
“蛻變?我只知道你把情報告訴了敵人那叫叛變。”
“你才叛徒呢。”
我一本正經地說:“說實話,你這‘稱呼的蛻變’,我還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來,先喝口酒,邊喝我邊跟你說。喝。”山子深深地喝了一口,說道。
“喝。”我也深深地喝了一口。
山子吃了一口菜,故意擺出一副很高深的樣子對我說:“怎么跟你說呢?這么跟你說吧。我問你,眼下,你在你妻子的心目中,對你這個丈夫的稱呼,是不是還有效?”
“是不是還有效?我不懂你這是什么意思?”
“換句話說,眼下,你妻子是不是還管你叫丈夫?”
我不愛聽了,很不滿地對他說:“這不是廢話嗎?告訴你吧,我妻子和我結婚這么多年了,不論什么時候什么場合,凡是需要把我介紹給別人的,不是說這是我丈夫,就是說這是我愛人。”
“你這叫抬杠。蛻變兩個字,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我喝了一口酒,吃了一口菜,不緊不慢地對他說:“你聽著,蛻變一詞是這么解釋的:泛指人或事物發生質變。《新華詞典》上面寫得清清楚楚。”
“對。”山子也喝了一口酒,說,“現在我正在研究的‘稱呼的蛻變’,說的就是眼下好多稱呼發生了質變。就說妻子對丈夫的稱呼吧,就發生了質變。”
我覺得山子說的這幾句話對我要寫的那篇文章很有幫助,就決定開始裝傻,說:“怎么講?”
“以前不是稱丈夫就是稱愛人。向別人介紹也都這么說:這是我丈夫某某某,這是我愛人某某某。現在變了。”
“變什么了?”
“這是我老公。”
“這沒錯啊。眼下年輕的妻子,大都管自己的丈夫叫老公,這是現代夫妻之間一種親昵的表現,也是時代潮流的一種體現。就連我的妻子,有時候也老公老公 叫我。怎么了?”
“怎么了?我聽著別扭。”山子說完這話狠狠地吃了一大口芥末鴨掌,因為吃得太多,辣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邊樂邊對他說:“那是你的觀念太老。跟不上形勢,趕不上時髦,追不上流行,夠不上新潮。”
山子擦了擦眼淚說:“再怎么新潮,再怎么親昵,也不能管自己的丈夫叫老公啊?老公是什么玩意兒?老公是過去的太監。你老婆管你叫老公,那你兒子是哪兒來的?”
“哪兒挨哪兒啊這是?你這純粹是夜壺打噴嚏—滿嘴噴尿。喝酒,喝酒。把這杯喝下去再胡說八道啊,免得旁邊那幾個喝酒的揍你。告訴你吧,眼下叫的老公,跟過去的太監,本質完全不同,兩碼事。喝酒,喝酒。”
“喝。”
山子喝了一口酒,接著對我說:“兩碼事?那好。可是,就說這小蔥拌豆腐吧,明明就是小蔥拌豆腐,可旁邊那‘宮廷大酒樓’非得叫雪山青松,你說氣人不氣人?”
“雪山青松比小蔥拌豆腐聽著新潮、時髦、現代感強。”我故意氣他。
“得了吧你。”山子很氣憤地說,“ 強不強的我是一點兒也沒感覺出來,可吃著還是小蔥拌豆腐的味道。你說,這是不是誠心氣人哪?”
“那是你自找。它就是叫青蛙洗澡,礙得你哪根筋疼了?管它叫什么呢,是小蔥拌豆腐不就結了?要我說,你這是拉屎揪耳朵—多此一舉。”
“什么呀, 我氣的并不是它叫什么,我氣的是同樣是小蔥拌豆腐,可這價錢卻比這兒貴三倍。”
我樂了,說:“甭說,肯定是你自己花的錢。”
“多新鮮呀,”山子喝了一口酒,又憤憤地說,“更可氣的是,吃完飯我剛要去結賬,我兒子把我攔住了,他讓我在這兒等著,他說他去買丹(單)。”
“那是你兒子要花錢,孝順。你要是為這個生氣,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孝順?少跟我來這套,早干什么來的?看我吃飽了才去買丹,我還吃得下去嗎?再說了,他也應該先問問這丹我愛吃不愛吃啊?是靈丹呢還是仙丹呢?啊,看我吃飽了,弄幾個小素丸子糊弄我啊?我……”
我趕緊攔住了山子的話,說:“行了,別在這兒丟人現眼了,還靈丹仙丹呢!買單,就是結賬。連買單就是結賬都不知道,我都跟著你臉紅。行了行了,喝你的酒吧。就這水平,還研究呢?別腰里掛只死耗子—假充打獵的了。”
山子不服地說:“買單就是結賬?那買雙呢?”
我不滿地對他說:“你這叫抬杠。”
山子哈哈一笑,說:“抬杠?你要認為我在抬杠,就對嘍。”
山子一下子嚴肅起來,說:“告訴你吧,這就是我要研究的主題,就是稱呼的蛻變給人們的生活和工作帶來的不便與危害,而真正的危害并不是這些,是那些關于官職稱呼的蛻變給人們帶來的不便與危害。”
我也很嚴肅地說:“有這么嚴重嗎?”
“有嗎?”山子正要接著往下說,服務員把酸菜魚端上來了。山子用筷子一指,說:“來,嘗嘗做得怎么樣。”說著就夾了一塊魚放進了嘴里,吧唧了兩下嘴,“行,夠味兒。來,吃啊。”
山子見我吃了一塊挺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又說:“你剛才說有這么嚴重嗎?告訴你吧,有,有的還是我親身經歷的。就因為這個,我才研究這個問題。”
“親身經歷?那我得好好聽聽。”說完這話我點上了一支煙。
山子也點上了一支煙,說:“這是上個星期日的早上在我家發生的事。星期日了,孩子又不在家,我就想睡個懶覺。你嫂子呢,一早就和幾個伙伴扭秧歌去了,家里就我一個人,不正是睡懶覺的機會嗎?嘿!我睡得正香呢,電話鈴把我給吵醒了,睜眼一看,剛七點半多一點兒,你說氣人不氣人?”
“氣人你也得接呀,你知道到底是誰打來的,要是有什么要緊事呢?”
“是啊,我怕耽誤事,就趕緊抓起了電話,喂了一聲,對方就搭話了,是個女的,聲音倒是挺甜的,可她說的頭一句話就把我給氣壞了。”
“說什么了?”
“您好,請問遺囑在嗎?”
“遺囑?誰的遺囑啊?”
“是啊。當時我就愣了,心說我們家二十多年沒死人了,怎么開口就要遺囑啊?再說了,我父母都活得好好的呢,而且我父親就哥兒一個,就是我爺爺奶奶死的時候有什么遺囑,也早給我父親了,也輪不到別人跟我要啊。大早上的弄這事,添堵嘛這不是?”
我笑了笑,說:“有句話說出來你可別生氣啊,會不會你爺爺在外面有個私生的兒子啊?”
山子立馬就瞪起了雙眼,憤憤地對我說:“你爺爺才在外面胡搞呢。”
我笑著對山子說:“別生氣,開個玩笑,再說你爺爺都死這么多年了,說什么也沒關系。對了,肯定是對方打錯了。”
“這還像句人話。”山子喝了一口酒,說,“我說了一句打錯了,就把電話撂了。”
“接著睡。”
“還睡什么呀?我撂下電話迷迷糊糊的剛要睡著,電話鈴就又響了。”
“那就接吧。”
“是啊。我抓起電話一聽,還是那女的,還是那句話:‘您好,請問遺囑在嗎?’”
我喝了一口酒,說:“要我說呀,弄不好這里頭真的有事,你應該仔細問問人家,到底是怎么回事。別耽誤了,說不定這里頭真有什么故事呢。”
“有屁故事。”山子不滿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正在寫長篇小說呢,像這些張家長李家短了,三只蛤蟆五只眼了,瘸腿的公雞蹦得遠了的嘎咕事,你特別上心。芝麻粒大的事,到了你手里就了不得了。故事?你爺爺還有故事呢。這是成心搗亂,這是電話騷擾。氣得我狠狠地說道:‘打錯了。’‘叭’地就把電話撂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是夠氣人的。”
“更氣人的還在后頭哪。我鉆進被窩還沒有兩分鐘,電話鈴就又響了。”
“愛響不響,干脆你就甭理它了。”
“我也是這么想的,可是不行啊。我外甥在外地上大學,平時根本沒工夫,只有星期日這天才有工夫給我打個電話。真要是他打來的,你不接,耽誤事嘛這不是?”
“那就接吧。”
“是啊。我抓起電話一聽。”
“你外甥來的?”
山子憤憤地說:“什么呀,還是那女的,還是那句話:‘您好,請問遺囑在嗎?’”
我再一次笑了,而且是特壞的那種。
山子明白我的意思,翻了我一眼說:“你甭弄這壞樂,有什么屁你就放。”
我說:“你呀,別再說打錯了,真得好好問問她。我敢保證,這里面肯定有事。”
山子惱火地說:“我沒那工夫。氣得我狠狠地給了她一句:‘有病啊你?’”
“你別急啊。”
“能不急嗎我?大禮拜天的要是有人沒完沒了地跟你要遺囑,你能不急?”
“要說也是,放著我,我也早急了。那么,你給了對方這么一句,對方說什么了?”
“嗐!對方一聽我說了這么一句,態度也立馬變得很不友好起來,倔倔地說:‘你那兒到底是不是宜主任家?’我一聽這話,當時就傻了。”
“宜主任家?哪兒挨哪兒啊這是?”
山子唉了一聲說:“你忘了,你嫂子不是姓宜嗎?在鄉計劃生育辦公室當副主任。”
“那干嗎非要說宜主在不在啊?早說找宜主任不就沒這麻煩了嗎?仙鶴打架—繞脖子嘛這不是?”
“誰說不是啊。正在我不知如何是好時,你嫂子扭秧歌回來了,我就趕緊把電話遞給了她。等她接完電話我把剛才的事跟她一說,她就樂了。她這么一樂,我的火更大了,說你樂什么樂?今兒個我這懶覺沒睡好不說,更煩的是沒完沒了地跟我要遺囑。到底怎么回事,你得給我說清楚了。”
我覺著這事挺有意思,就急忙問他:“到底怎么回事?”
服務員端上了鐵板腰花。山子夾了一塊放進嘴里,嚼了兩下立即吐了出來,咧著嘴對我說:“什么味啊這是?你嘗嘗,怎么又臊又臭啊?”
我夾了一塊放進嘴里一嚼,也立即吐了出來,說:“味是不對。臊點兒還說得過去,可這臭就不對了。”我沖著旁邊一位服務員喊道:“哎,小姐,小姐你過來。”
服務員走了過來,十分客氣地對我和山子說:“先生,有什么需要我服務的嗎?”
山子板著臉對服務員說:“把你們老板叫來。”
服務員仍是十分客氣地對山子說:“怎么了先生?如果您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能先跟我說說嗎?只要我能解決的,我就盡快給您解決。”
山子說:“也好。那你就嘗嘗這鐵板腰花是什么味。”
服務員端起盤子聞了聞,十分抱歉地對我和山子說:“對不起了兩位先生,味是不太對。這是我們的錯,請二位先生原諒。我這就給您二位去換,而且按著我們飯店的規定,這道菜免費了。二位稍等,馬上就給二位換來。”
服務員走后,我問山子:“接著說你那電話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山子“嗐”了一聲說:“你嫂子說呀,眼下好多的行政部門和機關單位,人們對副職的領導都這么稱呼。”
“怎么稱呼?”我故意問道。
“就是把那個副字去掉。像你嫂子她們的計劃生育辦公室,正主任,就直接稱呼主任。而其他的三位副主任,一個姓水的,就叫水主。”
我笑了,說:“干脆叫水煮魚得了。”
山子接著說:“一個姓宮的,就叫宮主。”
“公主?男的女的?”
“是男的,都五十多歲了。誰見了都宮主宮主的叫,他還覺著挺美呢。”
“什么玩意兒啊這是?簡直是八十歲的老太太穿超短裙—不知道什么叫丑了。”
山子也樂了,說:“偏偏你嫂子姓宜,就成了‘宜主(遺囑)’了。”
我說:“不這么叫不行嗎?”
山子說:“不是行不行的問題,而是大氣候的問題。眼下人們都很浮躁,都很虛榮,好多人都對什么什么長的、什么什么理的特別看重。就拿我們村的二膘子來說吧,你也知道,買了三輛舊摩的,雇了三個外地小伙子給他拉黑活兒,他不愣是印了一大堆名片,見著誰都一本正經地遞上一張嗎?那名片上不就那么鮮鮮亮亮地印著他的名字,后面的官職是‘飆風客運責任有限公司總經理’嗎?連這么一個主兒都對職務這么看重,更甭說在官場上混的人了。別看一個副職都紅了眼地爭,真要爭上了你再叫人家副什么什么的,人家還真不樂意聽。甭別人,就你嫂子,有時候我說她,你不就一個鄉級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副主任嗎,干嗎整天牛哄哄的呀?她就不愛聽了,就跟我瞪眼了,說你少給我帶那個副字,我不愛聽。嘿,后來我這么一觀察啊,你猜怎么著,敢情好多的副職領導,確實不愿聽那個副字。而人們對副職的領導,大都這么稱呼。”
我故意裝傻地說:“那人們都怎么稱呼你呀?”
山子說:“也這么稱呼。”
“怎么稱呼?”
山子不滿地對我說:“你是傻啊還是怎么著?我說了半天,合著都對牛彈琴了?你……這么跟你說吧,比如說廳級領導,你怎么稱呼人家?”
“這還不好辦,廳長就叫廳長唄。”
“還有五個副的呢,你怎么稱呼?”
“這更好辦了,趙副廳長、錢副廳長、孫副廳長、李副……”
山子做了一個停的動作,說:“停。”
我繼續裝傻,說:“怎么了?不對是怎么著?”
山子喝了一口酒,看不起我地說:“就你這么稱呼人家,你的事就是能辦,也得吹燈。”
我不服地說:“為什么呀?”
“為什么?什么趙副廳長、錢副廳長的,人家最不愛聽的就是那個副字。”
“副字怎么了?現在任個小小的副科長就不愛聽那個副字了?那么多的副職中央首長都不計較這個,怎么官兒越小這毛病倒越大呢?不這么稱呼怎么稱呼?非得把那個副字去了,直接趙廳長、錢廳長、孫廳長地叫?”
山子連連擺手,說:“更不行。你這么叫,那幾個副廳長倒是滿意了,可正廳長不樂意了。要是我,我也不干呀,啊,都廳長廳長地叫著,那誰還知道我是一把手啊?也就是說,我這一把手還往哪兒擺啊,啊?”
“嘿!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怎么才能行呢?”
山子夾了一塊紅燜羊肉,挺瀟灑地扔進了嘴里,邊嚼邊說:“只能這么稱呼:趙廳、錢廳、孫廳、李廳。這么一來大家都高興。大家都高興了,你的日子才能好過。不然的話,趙廳背后給你一腳,錢廳暗地掐你一把,孫廳冷不防給你使個絆子,李廳偷偷捅你一刀。你說,你這日子還怎么過?”
“沒法過了我。沒別的,我自己就得上吊去。哎呀,照你這么一說,凡是副職的領導都得這么叫?”
山子使勁點了兩下頭,肯定地說:“為了同事和平相處,你只能這樣。”
“我要是偏不這樣呢?”我故意逗他。
山子十分認真地說:“甭說你非要較這勁了,就是你一不留神沒把這稱呼問題把握好,災難就會落到你頭上。”
“沒這么嚴重吧?”
“沒有?”山子端起了酒杯,說,“來,喝了這口酒,我慢慢跟你說。”山子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又一連吃了好幾口菜,剛要對我說,服務員把重新做的鐵板腰花端上來了,很是客氣地對我倆說:“二位先生好,請您嘗嘗這次做得怎么樣。”
山子夾了一塊放進了嘴里,很是夸張地吧唧了幾下嘴,又輕輕地點了兩下頭,這才微笑著對服務員說:“嗯,這回還差不多。行。服務員,今兒個我們哥倆高興,就不說什么了,往后呢,還真得注意。今天也就遇上我們哥倆了,要是遇到死較真兒的,那麻煩可就大了。行了,忙你的去吧。”
服務員十分禮貌地對我倆說:“謝謝二位先生了,今后我們一定加強管理,并希望二位先生常來。”服務員說完這話,款款地走開了。
我用手指點了山子幾下,說:“貧不貧啊你?怎么一見到漂亮小姐話就那么多呀?”
山子不說話,只是嘿嘿地樂。
我說:“你這一樂都是壞樂。”
“喝你的酒吧。來,再來一口。”山子和我又喝了一口酒,說,“我有個表弟,在一個局機關工作。具體是什么局咱就不說了,這么多吃飯喝酒的,還是不說為好,免得招惹是非。我表弟在局辦公室當主任,主要負責接待上級領導的工作。”
“這工作好啊,和領導靠得近,工作表現好了,有的是機會往上爬。”
“得了吧你。往上爬?我表弟就是因為這稱呼問題沒把握好,上個月,他的辦公室主任被拿下來了。”
“怎么回事?”
山子點上了一支煙,狠吸了兩口,說:“上個月,他們單位上級部門的一位新上任的吳局長,到他們單位檢察工作,作為局辦公室主任的他,接待工作自然是非他莫屬了。”
我也點上了一支煙,說:“這有什么呀?就這活兒,對于你表弟來說,還不是黃鼠狼抓小雞—手拿把攥嗎?”
山子“嗐”了一聲說:“攥什么喲!頭一句話,就惹吳局長和他們的局長不樂意了。”
“說什么了他?”
“因為吳局長是剛剛上任的,也就不認識他們局的幾位主要領導。我表弟呢,就有了一項向吳局長介紹他們局幾位主要領導的任務。”
“那有什么呀,幾位領導的名字全在他心里裝著哪,合著眼也說不錯啊。”
“是啊。吳局長一到,也不知道我那表弟是犯迷瞪了還是活該他倒霉,指著他們局的局長就對吳局長說:‘吳局長,這是我們傅局長。’”
我說:“正局長沒在家?”
山子一拍桌子,說:“什么呀,他們的正局長姓傅。”
“嘿!哪兒那么巧。”
“巧的還在后頭哪。當時,吳局長的臉就拉下來了,十分不滿地對我表弟說:‘怎么,你們正局長干什么去了?’”
“這就不樂意了。”
“吳局長的話音剛落,旁邊的一位大胖子立馬往前邁了兩步,腰一哈,頭一低,恭恭敬敬地說:‘吳局長您好,我就是鄭局長。’”
“怎么回事?”
“胖子是副局長,姓鄭。”
“好嘛,猴吃麻花—滿擰了。再說了,你表弟干了那么多年的辦公室主任,整天圍著領導轉,對如何稱呼的這個問題應該是清清楚楚的啊。”
“是啊。其實我表弟對幾位領導的稱呼一直都是特別謹慎的,平時無論見了誰都能恰到好處地將稱呼問題處理好的,不知那天他是怎么了,就把這稱呼問題給弄砸了。等吳局長弄明白后,沖我表弟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他永遠也忘不了的話。”
“說什么了?”
“有這樣干工作的嗎,啊?馬馬虎虎的,啊?誰先誰后,你總該清楚吧,啊?啊,你看你這個同志,啊,得好好鍛煉鍛煉啦,啊。”
“一句一個啊,什么毛病呀這是?”
“就因為這幾句話,第二天,我表弟就被調到一個科里成科員了。”
“這真是人要倒霉呀,放個屁都砸腳后跟,喝口涼水都塞牙啊!看來,這稱呼問題把握不好,還真的是能給人帶來災難。”
“對。”山子十分嚴肅地說,“這就是我要研究這個課題的主要因素。我認為,這種現象是現代文明中的一種悲哀,是阻礙社會進步的一股逆流。”
我一拍桌子,贊許地對山子一伸大拇指,說:“行啊你,還真是說得蠻有道理的啊!看來,我還真得對你刮目相看了。好,就沖這一點,我得敬你一杯。來,深深的,喝它一口。喝。”
“喝。”山子放下酒杯接著說,“表面上看,只不過是簡簡單單的怎么稱呼的問題,實際上,是某些人對權力的一種顯示與欲望。而這種顯示與欲望,往往就在無形中給我們帶來了或大或小的災難。”
我顯得很興奮地說:“你能再舉個例子嗎?”
山子說:“好,那我就再給你說一個。你嫂子她們村里有個胡大爺,今年六十五歲。上個星期的一天,胡大爺去一個什么院辦事。胡……”
我攔住了山子的話,說:“能說出具體是什么院嗎?”
山子擺了擺手,說:“咱們只說事,怎么樣?”
我想也是,就說:“也好,省得喝口涼水塞牙、放個屁砸了腳后跟、坐在炕頭上車軋腳、大冬天的讓蚊子踢著。”
“可胡大爺就大冬天的讓蚊子踢著了。”
“說。”
“那天早上,胡大爺坐了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來到了縣城,左打聽右打聽,好不容易找到了這個院。按著傳達室的人說的,胡大爺來到了三樓辦公室。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同志看了胡大爺的介紹信后很客氣地對胡大爺說:‘大爺,您這事啊,得到錢院那兒去蓋個章。’”
“這回我知道了,錢院,就是錢副院長。那意思是說,胡大爺要辦的事,歸錢副院長管,對不對?”
“對呀。可是胡大爺哪知道這些杈杈巴巴的事啊?在村里時,見著村主任村支書什么的,他都是二狗子三驢子什么的直呼小名兒的,也沒聽誰叫過張村李村什么的啊,所以,胡大爺就把錢院理解為前院了。”
“好嘛,就跟趙本山在小品里說的,樹上騎個猴,讓范偉理解為樹上七個猴一樣。”
“是啊。胡大爺從三樓下到一樓,站在樓門口喘了喘氣往前一看,前面確實還有一座樓。當胡大爺看清那樓足有八層時,心里頓時就是一顫,心說這辦公室別是在五樓啊!”
“含糊了。”
“再怎么含糊也得去啊。胡大爺來到一樓的傳達室把情況一說,傳達室的人往上一指,說辦公室在六樓。”
“好嘛,整整增加了一倍。可這沒關系啊,五層以上的樓就該有電梯了。”
“是有電梯,可胡大爺不知道啊。再說你就是告訴他有電梯,他也不坐。他說那玩意兒不把牢,跟打水的轆轤似的,吊繩一斷,還不把人給摔散了啊。”
“哪兒跟哪兒啊這是?”
山子“哎”了一聲,說:“怪難為胡大爺的啊,吭哧吭哧爬上了六樓,還是瞎跑了。辦公室的人看完介紹信后,很客氣地對胡大爺說:‘真對不起了大爺,您啊,得到李院那兒看看。’”
“就是李副院長那兒,可胡大爺這六層樓算是白爬了。”
“關鍵的是胡大爺又把李院領會成里院兒了。”
聽到這兒我的氣都直往上拱,憤憤地說:“什么事啊這叫?就因為這么一個副字,多少無辜的人就得跟著倒霉。”
山子說:“可不是嗎?胡大爺一聽這六層樓又白爬了,腿一打軟,汗就冒出來了,心說:‘夜里我沒做倒霉的夢啊。’沒辦法,胡大爺從六樓又一層一層地下到了一樓,站在一樓門口,他邊擦汗邊往里看,里院還真有一座樓。讓胡大爺高興的是,那是一座二層小樓。”
“得虧只是二層小樓,要是十二層,胡大爺還不立馬暈過去啊?關鍵的是這二層小樓能不能把問題解決了,別在跑完這二層小樓后真的再來個十二層?那可就把胡大爺給坑到家了。”
山子一拍大腿,說:“這話還真讓你給說著了。胡大爺來到這二層小樓連話都懶得說了,把介紹信往上一遞就坐在一把椅子上等著發落了。接待胡大爺的是個姑娘,姑娘看完介紹信沖胡大爺微微一笑,說:‘對不起了大爺,您這事啊,應該歸龐院那兒管。’”
“啊?”我差一點兒被一口酒嗆著,咳嗽了半天才緩過勁來,紅著眼憤憤地說,“又把老爺子支使到旁邊的院子了?他們要是有十個八個的副院長,老爺子非得讓他們給折騰散架了。”
“胡大爺的火也早頂到腦門了,要不是看在是位姑娘的份上,他老人家早就翻臉了。老爺子強忍著將火氣壓了下去,抓起介紹信,二話沒說,氣哼哼地就走出了這二層小樓。汗,是順著后脊梁溝往下流了。”
“我看呀,什么時候胡大爺的汗‘唰唰’地往外噴了,這事才能夠辦成。”
山子吃了一塊酸菜魚,狠狠地將魚刺吐在一邊,說:“胡大爺站在樓門口一邊喘息一邊罵:‘什么事呀這叫?就這芝麻粒兒大的小事,就讓我來回地爬樓梯玩?要是西瓜那么大的事,還不得讓我爬珠穆朗瑪峰啊?得虧我的身子骨兒還算硬朗,不然我就散在這兒了,哪兒的事啊這是?’胡大爺一邊罵一邊往旁邊看,透過花墻的圓門往里那么一看,媽喲一聲就坐地上了。”
“怎么了?”我忙問。
山子說:“旁邊那樓足有十五層啊!”
“哎喲,看來老爺子的命真的要交代在這兒了。”
“胡大爺坐在那兒發了半天愣,左想右想,前思后慮,最后還是鼓足了勇氣開始爬樓。還算湊合,胡大爺只爬了七層,就來到了辦公室。一個小伙子看完胡大爺的介紹信,很和氣地對胡大爺說了一句話,剛把話說完,胡大爺就急了。”
“小伙子對胡大爺說什么了?”
“大爺,真對不起您了,您這事啊,只能到尚院那兒去辦。”
“沒法不急,離上苑一百多里地哪。”
“這回胡大爺是真急了,一邊擦汗一邊沖小伙子就嚷開了:‘好啊,你們這是拿我這個鄉下老頭子開涮呀?小半天兒了,我沒干別的,盡爬樓了。從后院打發到前院,從前院打發到里院,又從里院打發到了旁院。好不容易到了你這兒吧,沒想你比他們都狠,一下子就把我打發到了上苑。上苑離這兒一百多里地哪,打車的錢你給是怎么著?什么事啊這叫?’聽胡大爺這么一通兒地發脾氣,小伙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不但沒惱反倒樂了。”
“老爺子都快讓你們給氣瘋了,還樂呢?”
“小伙子趕緊給胡大爺倒了一杯水,一邊向胡大爺賠不是一邊向胡大爺解釋,說尚院不是上苑鎮的那個上苑,是我們的尚副院長。錢院,就是錢副院長。李院,就是李副院長。胡大爺嘿嘿一笑接上了話茬兒,說旁院就是龐副院長,對不對?小伙子見胡大爺樂了,心才算踏實下來。等胡大爺的火氣漸漸退下了之后,小伙子又親自帶著胡大爺往尚副院長辦公的地方走去。胡大爺來到這座樓的樓門前一看,原來正是自己頭一次進的那樓。來到二樓尚副院長的辦公室,沒用兩分鐘,胡大爺的事就辦完了。”
“折騰了大半天,這胡大爺辦的到底是什么事啊?”
山子“嗐”了一聲,說:“購買二兩高產新品種的香菜籽兒。”
“啊?二兩香菜籽兒,差點兒沒把胡大爺的命給要了啊!”
“望著手中的二兩香菜籽兒,胡大爺又樂了。樂著樂著胡大爺沖尚副院長說了一句話。”
“說什么了?”
“尚副院長啊,你們這兒的副院長沒有姓依的啊!”
“胡大爺這話是什么意思?”
“尚副院長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問胡大爺。你猜胡大爺是怎么說的?”
“怎么說的?”
“你們這兒要是有姓依的,說不定,現在我正在醫院里排隊掛號哪!”
胡大爺這句話說得很有意思,既幽默又諷刺,很是能讓人發笑。可我卻笑不起來,總是有一種嗓子卡了東西的感覺。吐,又吐不出來。咽,又咽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