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便制——南道人1
在男子唱盤索里的時候,聽著那悵然而且悠長的曲調(diào),男孩那已經(jīng)忘卻的殺氣每次都會突然復(fù)活再現(xiàn)。沒有任何東西比男子的唱聲更讓他無法忍受。他也無法忍耐那隨著唱聲升騰著的火熱的太陽。
每次聽到男子的唱聲,他就會不由得感到機會正在一步步逼近。而且偶爾男子還有在沒有人聽的時候獨自陶醉在自己唱聲中的情況。走山路的時候,如果到了沒有人跡的山坡坡頂,他就會放松四肢嚎啕痛哭般地沉醉在自己的唱聲中。男子開始亮開嗓門的話,沉默的山峰就會傳來回聲,山谷的山鳥似乎也會暫時停止啁啾。也就是這時候,男孩子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能看到熊熊燃燒的火熱太陽。偏偏這時候,對男子無法忍受的殺意就會涌上心頭。
男子的唱聲還有一種奇怪的魔力。在將男孩子的殺意完全挑起來后,又會釜底抽薪,讓他謀劃付諸實施的肉體力量蕩然無存。男孩一旦真的要下決心將他心中的殺意付諸行動,男子的聲音就會像某種具有魔法的麻醉藥一樣,很怪異地讓肉體的力量和涌上心頭的殺意的觸角變得軟弱無力。讓身心完全綿軟,仿佛進入一種麻痹狀態(tài)。
唱聲的光彩——南道人2
怎么走哇,怎么走,皇城路遙,怎么走
今天上路睡哪里,明日行程在哪兒留……
一步一步,摸索尋訪,上行路途,迷離彷徨。
三伏烈焰,似火星光,汗如雨下,哪得清涼……
女人的聲音時突,時挫,時頓,時緩,變化多端,窮盡造化。對客人也是,時而脫離開節(jié)拍,巧妙地穿越進出于拍節(jié)之間,時而祭出跨越節(jié)拍的強弱交替拍節(jié),讓客人盡情享受其擊鼓奏節(jié)的技藝。
這令唱聲和節(jié)拍,猶如身體互不接觸就能愉悅對方的陰陽之間令人叫絕的嬉戲。不,與其說是嬉戲,不如說更像身體互不接觸的唱聲和節(jié)拍在緊緊地奇妙地?fù)肀г谝黄稹?br />
不過,在那奇妙的擁抱之中,客人和女人仍然沒有驚異。如果說客人這頭有什么變化,那就是他在女人的唱聲中重新見到了他幼年時的日頭,他以可怕的忍耐力忍受著那日頭烤人的熱氣,扭曲的面頰滲出密密麻麻的汗珠,那熱氣令他氣喘。他艱辛地咬緊牙關(guān)吞噬著呼哧呼哧變粗的喘息聲。而且女人就好像巴不得那日頭在客人頭上燃燒得更加熾熱,更加痛苦似的,在漫漫長夜中,比任何時候都更加不知疲倦。
仙鶴洞客人——南道人3
茫茫滄海,浩瀚波瀾
白頻洲的海鷗,飛到紅寥岸
女子終于開唱了。而男子自己在女子令人熱血沸騰的歌喉中,也忽然看到了那種情景。男子閉上眼睛等在籬笆外,靜靜地傾聽女子的唱聲,腦海中久已忘卻的昔日飛翔鶴慢慢地展開翅膀開始騰飛了。而且隨著女子的唱聲不斷地接續(xù)下去,仙鶴洞重新像過去的浦口那樣漲滿海水,一只仙鶴開始在那里盡情地嬉戲。
有過這種事情之后,男子無法不相信女子的鶴。
女子每天都趕在漲潮的時候開始唱聲,那唱聲總是讓這仙鶴洞變成過去的浦口村落。仙鶴在那浦口重新悠閑地飛翔。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女子突然離開了仙鶴洞。
然而,盡管女子就那樣離開了仙鶴洞,可女子的唱聲仍然回蕩在男子的耳畔。每當(dāng)那唱聲在耳畔回蕩時,仙鶴洞就會重新變成浦口,女子的唱聲同一只仙鶴一起在水上嬉戲。不,現(xiàn)在不是那唱聲,而是女子自身成為一只鶴,在仙鶴洞浦口的水面上盡情地嬉戲。
鳥和樹——南道人4
他不知道時間過了有多久,也不知道太陽傾斜到什么程度,在奇異的安寧中漂泊,無休止地追尋著唱聲。而且唱聲到了什么地方,他就會緊隨其后。
唱聲無所不至,無處不在。在松濤聲中,在無名的白云青山中,在一直生活到今天所經(jīng)歷的歲月中的每一個角落生氣勃勃地震響。
現(xiàn)在他自身已成為唱聲在萬里山河展翅飛翔。
俄矣俄矣 俄矣俄如 桑薩堆耶俄
俄勒兒勒兒勒兒 桑薩堆矣……
是因為陽光太和煦了嗎?不知不覺他好像沉入了夢鄉(xiāng)。而且在睡夢中繼續(xù)為追尋唱聲四處漂泊。
在某個瞬間,他全身上下突然感受到了涼涼的寒氣。而且正因為這,他才從像是漫長的晝寢中睜開眼睛醒了過來。
不知什么時候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周圍已經(jīng)不見了陽光,夜幕正在降臨。可是在一段時間里他仿佛還迷茫在夢境中,一付懵懵懂懂的樣子。剛才還充盈耳廓的唱聲瞬間便突然消失。
唱聲即刻便無影無蹤。松濤聲中,傍晚的田野中,都已經(jīng)找不到《農(nóng)夫歌》的蹤影。震動耳廓的只有越過山梁的黑暗的松濤聲。在他朦朧的視野中,夜幕薄降的空蕩蕩的暮秋田野也在漸漸遠(yuǎn)去。
然而在下一個瞬間,他終于重新找到了唱聲。一度為了尋找丟失的唱聲,他曾側(cè)耳諦聽,而這時正是他滿懷失落終于起身打算下山的時候。
不經(jīng)意間視線所及的西面天際,晚霞燃燒得通紅。
——只有晚霞燃得通紅啊…… 只有晚霞燃得通紅啊。
他想起了死去的詩匠嘔心瀝血想要謳歌晚霞的話。而且就在那個時候,他驀地從火紅的晚霞中重新聽到了業(yè)已消逝的曲調(diào)。
——啊,回來吧,啊,回不來嗎……
這就是詩匠的歌聲。因為唱不了真正的唱聲,就用晚霞代替歌唱的詩匠凄婉思念之歌。
——今天太陽也掛在西山,只有晚霞燃得通紅……
詩匠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那唱聲。
唱聲并不是中斷了,消失了。而是和詩匠一起成為晚霞在天空中燃燒。
他這才開始慢慢走下山去。
重生的話語——南道人5
“是有關(guān)草衣大師喜歡喝的雀舌茶的話題……。好像說過這樣的話吧:喝茶的時候如果過于拘泥法度,未免流于徒勞無益的形式。只有融入人生體驗才會形成正確的法度。話語這東西也是一樣……打算陶冶端正的飲茶心境的人也好,為尋找妹妹的唱聲浪跡千里南道的人也好,其實不都是用這句話支撐著自己的人生嗎?而且那還是貫穿他們一生的理念。所以,那寬恕之言非常好運,能夠多次獲得重生。就草衣大師而言,是在他喝茶的心態(tài)中;就男子而言,是在妹妹的唱聲中;就金先生而言,是在對人的信賴中……。”
“……。”
“就這樣,那幸福的一句話經(jīng)過數(shù)次反復(fù)重生最終成為信念的守護者。”
“……。”
“不過,對連那一句話的重量都沒有勇氣承受的家伙來說,也真的不大可能說出見過那些話語的言辭來吧……。”
說到這里,智旭也結(jié)束了自己的話,閉上了嘴。他仍然有話想說。
智旭從剛才開始就在思考著話語的自由。這個時代著實掙扎在無法言說的苛酷的語言復(fù)仇之中。這當(dāng)然是人們由于背叛自己而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不過,這個時代幾乎所有的話語都失去了自己的信念,漂泊游蕩,對人們實施著令人恐懼的復(fù)仇。而這一天,智旭遇到了沒有選擇復(fù)仇的話語。他看到了這個世上還存在著這樣的話語:不選擇復(fù)仇,而是忍耐無數(shù)重生的痛苦和變身,守護著自己的信念的話語。那話語深深地扎根在人類的生活之中,與之形成了深深的和解,以致可以說那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