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過村莊古巷
來到龍宮村時,是上午十一點(diǎn)左右。其時,從山岡上落下來的陽光把我的影子投在了面前,影子仿佛一幀有些歲月的水墨畫。我蹲下去伸伸手就能撫摸著自己的頭,我摸了摸想給他一些安慰。從寧波來到寧海西店,然后北上至深圳鎮(zhèn),路過三省村,翻過一座長長的寂寥無人煙的山,才來到這個仿佛蟄伏在山坳里的村莊,這是借助于現(xiàn)代交通工具才順利抵達(dá)的。談不上慕名,也談不上某種夙愿,我就仿佛不經(jīng)意間想起一個人那樣,想起了這個叫龍宮村的古村,于是,放下手中所有活計,讓自己的心靈去別處走走,去透口氣。我喜歡生命中這種自由自在的狀態(tài)。但現(xiàn)實(shí)的礫石常常磨蝕或硌著它。春天的陽光,總仿佛眼前看到的一簇簇嫩綠的樹葉,充滿著勃勃生機(jī),陽光是脆嫩的,溫雅的,遠(yuǎn)不是夏天那樣暴烈。我喜歡在這樣的時光里到處漫游。站在龍宮村的村口,四下凝望,我立刻被吸引住了,心靈的深處汩汩地涌出一陣陣被喚作愜意的東西:一條淙淙作響的溪流從我眼前流過,向村莊的西頭流去,村莊的道路是潔凈的,兩邊房舍一律的白墻黛瓦翹檐。偶爾,汽車穿過,帶來一絲現(xiàn)代氣息,但瞬間便被村莊的無邊靜謐攏合,一條古道從村東邊逶迤朝西北方向向村中延伸過去,我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好些老者安詳?shù)刈谒资赖呐_階上,他們的說笑聲中彌漫著遠(yuǎn)古與現(xiàn)實(shí)融合的氣息。一座陳氏宗祠在我的身后,宗祠同樣是白墻黛瓦馬頭墻。我安然地立在村口,目光越過大道、古巷道,抑或越過宗祠,就能眺望到連綿山岡的翠綠,望見白云朵朵,藍(lán)天浩浩。
這是我與寧海這座古村的最初相遇。相遇是美好的,有些一見鐘情的漣漪泛起在心靈的河塘上。初遇就讓人感覺到一種淡泊與寧靜,這是在許多村落難以感受到的。
宗祠總是一個村莊的精神領(lǐng)地,走進(jìn)一個村莊的時光深處,宗祠是道豁亮的口子。我轉(zhuǎn)過身,望著陳氏宗祠,它是坐東朝西的,而兩道門卻一道在南一道在北,一堵高翹著三個馬頭墻的墻體呈煙墨色,斑斑駁駁,給我一種歲月的滄桑感。我用目光輕撫著它,仿佛撫摸到時光的體溫,進(jìn)而觸碰到歲月本身。
這個古村伏臥在這塊洼地上,已有近千年時光。始祖是個叫陳忡良的人。據(jù)《陳氏宗譜》記載,他在北宋宣和末年從新昌平湖遷入。這位始祖生于一〇九一年,也就是說,最多在他三十三歲時,就接住了他的父親百般沉重而痛楚的目光,盡力將父族的根須伸展開去。但這種伸展是帶著幾分悲壯色彩的,回響著“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的哀痛與悲壯的詠嘆。或許他的父輩已經(jīng)感覺到不安,北宋宣和二年,杭州著名的雷峰塔就遭到戰(zhàn)亂的嚴(yán)重?fù)p毀,戰(zhàn)亂此消彼長,陳父已經(jīng)經(jīng)受不起仿佛如亂石飛迸的時光,他讓兒子遠(yuǎn)走,翻過這座叫作鎮(zhèn)亭山的地方,或許能安妥時光,讓備受驚嚇的心魂安寧起來。陳忡良真的一如父親賜予他的“忡”字,他忐忑、憂心忡忡地來到這個山坳。鎮(zhèn)亭山的東南山麓安頓了龍宮村。始祖是智慧的。鎮(zhèn)亭山是寧波、紹興、臺州的界山,在那個年代,界意味著權(quán)力的分界線。
白墻黛瓦的陳氏宗祠就在我的眼前,只消抬一下腳,就能邁入龍宮村的時光深處。這座叫作星聚堂的宗祠,為始祖落地生根五百余年后,陳氏后輩們舉氏族之力興建。任何一地的宗祠都出于紀(jì)念始祖并與之建立精神紐帶之用,但好多地方的宗祠已僅僅止步于前者,精神的紐帶早已隨著斷壁殘垣而斷裂。我從南門邁進(jìn)陳氏宗祠,就仿佛與遠(yuǎn)去的時光握手,這座宗祠的結(jié)構(gòu)有別于寧波其他古村的宗祠,它前后三進(jìn),有著兩個天井,首進(jìn)的門楣是雕飾技藝精湛的木雕,木雕依舊泛著金黃的光澤,只是那些木柱斑駁的黑漆讓我與歷史對接起來。我喜歡這種歲月滄桑的感覺,它不會讓我尋覓的目光在歷史的巷道中迷茫。南北門墻的上方分別寫著的是:孝悌、忠信。筆力遒勁。我長久地佇立在天井里,凝視這幾個字。這就是陳氏的精神紐帶,每一個陳氏子孫都連著這根紐帶。他們畢竟是匍匐在連綿山岡下的陳氏族民,無須像官吏那樣,孝悌與忠信在他們看來足矣,這是他們?nèi)诵缘赖碌幕T谠缆磿汉甏蟮闹v壇墻上,的確寫著四個字,那四個字是:忠、孝、廉、節(jié)。那是對官宦而言。廉在官吏身上當(dāng)然是一種重要品質(zhì),是“仁”的重要一義,但權(quán)力的魔杖總是把這些東西打碎,碎末仿佛塵埃在歷史的天空中到處翻飛,塵霾一樣落在歷史時光的角角落落里。陳忡良的子嗣們清醒得很,孝悌是家庭倫理,忠信是這個陳氏村落的人際交往規(guī)范。四合院或道地大門一關(guān),孝悌是他們小家庭的凝固劑;一旦抬腿邁出門檻,忠信是他們行走在村中巷道時的面孔。我久久地凝視著這四個俊逸的大字。每一個邁進(jìn)宗祠的陳氏子孫,首先仰視的就是這幾個字,仰望它成了每一次洗滌靈魂的莊重儀式。
第一進(jìn)大門兩旁的黑漆斑駁的木柱上,分別寫著:樹發(fā)千枝根共本,江流萬里水同源。這是一種提醒,也是陳氏宗族的心靈密碼,不管今后的子嗣繁衍得多么綿長,不管離開龍宮村多么遙遠(yuǎn),這兒才是每一個陳氏子孫靈魂真正的歸依地。我想,陳氏子孫每默念一次,心里必定熱乎乎一分,那些遠(yuǎn)走他鄉(xiāng)之后回歸龍宮的人,每當(dāng)誦讀著它的時候,也一定淚濕衣衫,漂漂泊泊的靈魂終于撲入溫暖敦厚的鄉(xiāng)懷,終于又一次牽住了故鄉(xiāng)的衣袂。
大廳上方懸掛的匾牌內(nèi)斂著陳氏家族精神的光芒,“翰林”、“狀元及第”……這些匾額讓人掂量出了精神的分量。在宗祠立世二百多年后,清同治七年,紅彤彤的“狀元及第”的匾額終于高懸于以墨色為基調(diào)的星聚堂。這種榮耀不是那些豪富巨賈能隨便扒來的,它通過了森森然的殿試場,經(jīng)過了與圣上鷹般目光的對視。
古戲臺、橫廂樓、中天井、大廳,甚至于嵌在天井地坪上的那些青藍(lán)的鵝卵石……一切事物的色澤都呈現(xiàn)著舊有時光的氣息,這是一種讓我久違了的氣息。就是這些氣息,執(zhí)拗地氤氳在我的心頭,讓我觸摸到遠(yuǎn)去的時光。
我登上了古戲臺,抬頭望著戲臺上方的盤龍藻井,望著左右橫廂樓,望著大廳沉默不語的煙黑色桌椅,一出一出戲已經(jīng)唱完了,謝幕了,古戲臺在默然中終于成為了主角,時光終于還原了它本真的面目。在這樣一個蟄伏的村落,在那個特殊的年代,時光也被弄得面目猙獰。藻井下方的那些“革命就要斗爭,斗爭就是幸福”的字有被鏟除的痕跡。我神情肅穆,長久立在戲臺上若有所思。那個叫陳濃新的老人恰好走過戲臺,我指指那幾個字。這位已八十五歲高齡的老人笑了笑,他的笑是平和的、清澈的,一如潺湲流過龍宮村的溪流。他輕輕地說,那也是沒辦法的。他的口氣是一副舉重若輕的意味。我當(dāng)即頓悟了。在龍宮村,任何暴力若想撕咬摔打時光,時光也只是疼痛一下,露出一個創(chuàng)口,精神的內(nèi)聚力與陳氏子嗣們的信仰很快就能讓它愈合。或許,在這個古戲臺上,龍宮村人在演一場大戲給山坳外的人觀看。我不禁對老者肅然起敬。
出宗祠北門就是古村的巷道,一眼望不到盡頭,彎曲,有無限趣味,柴草味、野肴味,已隨淡淡的煙火味在巷道中彌漫。精神與肉身都是重要的,靈魂在宗祠經(jīng)洗滌后,保護(hù)好肉身就是一樁更重要的事。我們不懼怯俗世生活,而是懼怯沒有魂靈的俗世。這個古村的巷道是異常潔凈的,還是白墻黛瓦,只有那有些時日的水泥路,讓人覺得時光在歷史隧道中漫移。我喜歡村莊的巷道,這個村的古巷道我更是倍加喜愛。巷道弄堂是尋常人家的標(biāo)識,它仿佛一個溫厚、和藹的帶路人,總會把我們帶到每一扇門前,無論是厚重的吱嘎作響的木門,還是柴扉,只要舉起手掌拍門,每一扇門總會接納一個迷茫的靈魂或一個陌生的造訪客。而大道或衢道通往的絕大多數(shù)是權(quán)貴們的高聳的朱門,那種深深庭院,你即便擊爛手掌,也僅是聲斷高墻。
在巷道徜徉,每一個面孔都是清秀的,神情平和,眼眸明澈。風(fēng),在巷弄中歡吹,打著春天的呼哨。我也仿佛一道風(fēng),在巷弄中自由自在地轉(zhuǎn)著,吹著,把時光從那些門檻、灶臺、窗牖中吹醒,然后識讀刻在時光中的每一個年月。順著村中的古巷道,我依次游覽了秧田道地、東邊道地、藥店道地、香店道地……那一個個清代或民國時的磚木四合院。這個古村有著后墻弄、樵坑弄、穿堂弄、秧田弄、大閶門墻巷、新閶門墻弄等十多個古巷弄。弄里的四合院依然是溫暖而祥和的,泛動著現(xiàn)時的光澤,堆在窗欞下的柴垛,放在廊柱旁的風(fēng)車,靜靜地待在墻角的魚簍,伏臥在鵝卵石鋪就的地坪上的神情慵懶的狗,從窗臺伸出去的晾衣竿,竿上飄動著的色彩斑斕的衣服,這一切讓我覺得魂歸故里。站在巷道里,看著藥店道地和香店道地,可以想象這個古村當(dāng)年的繁華與氣度。在香店道地,陳志清老先生告訴我,當(dāng)年這座四合院的主人是開香店的,沉香、佛香都有。道地門口的石礅上,兩個六十來歲的阿姨與一個三十來歲的婦女,在擇著簸箕里的野韭菜和田菜,她們都是一臉溫和的笑,與我似說非說地搭話,仿佛這古巷里吹來吹去的風(fēng)。她們寧靜的神情讓我覺著了幸福。在這之前,在東邊道地,九十四歲的梁玉鳳老奶奶,依舊腰板筆挺,她說她與七十三歲的兒子住在那個道地,她的笑靨讓我直覺到她內(nèi)心的幸福。離開時,她站在原地朝我揮揮手,走好,祝福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