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原名《舊事重提》,是魯迅的一部回憶性散文集。“朝”表示早晨,這里指早年時期,“夕”表示傍晚,這里指晚年時期。書名的意思是早上開的花兒,傍晚的時候把它們收集起來,這里指魯迅先生在晚年回憶童年時期、少年時期、青年時期的人和事。在回憶親情、友情的同時,也對丑惡的社會現象進行了諷刺。其中,對童年生活的描寫,語言活潑,感情細膩,讀來格外的趣味盎然。
魯迅先生曾說:“我一生的哲學都在《野草》里了。”他之所以這么講,是因為《野草》貫穿著他嚴肅的自我剖析和不懈的思想探索,是貼近他內心的一部作品。他的勇氣、深刻、孤獨,以及從在世就開始承擔的誤解,他成了他自己。《野草》取到了很高的文學成就,被稱為中國現代散文詩的開山之作,是中國現代象征主義散文詩中難以跨越的高峰。此外,本書還收錄了魯迅其他代表性的雜文,這些雜文多數是魯迅的一些隨筆、游記以及記念所作,里面有憤怒,有懷念,有思考,意義深遠,感情真摯,引人深思。
2016年10月19日是魯迅逝世80周年,社會各界紛紛舉辦了紀念活動。北京魯迅博物館館長孫郁認為,紀念魯迅重要的當代意義是“人格的獨立性,人要成為自己,不要成為別人。成為一個豐富有趣有智慧的自己,不要成為無趣沒有智慧很荒唐的自己。要真實的生存。”本書正是以此為核心,重新選編了魯迅先生的文章,把一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可敬可愛、幽默風趣、倔強執著的魯迅先生還原給讀者,并借此向魯迅先生所不懈堅持的人生理想和生命境界致敬!
小引
我常想在紛擾中尋出一點閑靜來,然而委實不容易。目前是這么離奇,心里是這么蕪雜。一個人做到只剩了回憶的時候,生涯大概總要算是無聊了吧,但有時竟會連回憶也沒有。中國的做文章有軌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幾天我離開中山大學的時候,便想起四個月以前的離開廈門大學;聽到飛機在頭上鳴叫,竟記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繞的飛機。我那時還做了一篇短文,叫作《一覺》。現在是,連這“一覺”也沒有了。
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看看綠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
前天,已將《野草》編定了,這回便輪到陸續載在《莽原》上的《舊事重提》,我還替它改了一個名稱:《朝花夕拾》。帶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便是現在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我也還不能使它即刻幻化,轉成離奇和蕪雜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時,會在我的眼前一閃爍吧。
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唯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存留。它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
這十篇就是從記憶中抄出來的,與實際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現在只記得是這樣。文體大概很雜亂,因為是或作或輟,經了九個月之多。環境也不一:前兩篇寫于北京寓所?的東壁下;中三篇是流離中?所作,地方是醫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卻在廈門大學的圖書館的樓上,已經是被學者們擠出集團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魯迅于廣州白云樓記
注釋
“水橫枝”:一種盆景。在廣州等南方暖和地區,取梔子的一段浸植于水缽中,能長綠葉,可供觀賞。
北京寓所:指作者在北京阜成門內西三條胡同二十一號的寓所。現為魯迅博物館的一部分。
流離中:1926年“三一八”慘案后,北洋政府曾通緝當時北京文教界魯迅等人士,作者避居德國醫院時因病房已滿曾入住一間木匠房。
魯迅,原名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中國現代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魯迅”是他1918年發表我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時所用的筆名。他出身于沒落的封建家庭,1898年他離開故鄉考進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后又轉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1902年初畢業后被選派赴日留學,先是學醫,后為改變國民精神,棄醫從文。1909年回國,在杭州、紹興當過中學教員,1912年到北京教育部任職,兼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講師。1918年參加了《新青年》的編輯工作,并開始大量創作小說、散文、雜文,以筆代戈,批判舊思想、舊道德,成了新文化運動的一面旗幟。
提起魯迅先生,不少讀者腦海中浮現的是“橫眉冷對,以筆為槍”的戰斗者的形象,他的全貌常常被我們選擇性地忽略了。只有認真讀過魯迅先生的作品,才能全面了解他是怎樣一個人,了解嚴肅的人也有可愛、情趣與幽默的一面。為此,本書特精選了魯迅的散文集《朝花夕拾》、散文詩集《野草》中的意味深長的篇目及其他代表性的雜文作品。
第一輯 朝花夕拾
小引 / 002
狗 貓 鼠 / 004
阿長與《山海經》 / 013
《二十四孝圖》 / 021
五猖會 / 030
無常 / 035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 044
父親的病 / 050
瑣記 / 057
藤野先生 / 066
范愛農 / 073
后記 / 083
第二輯 野草
題辭 / 100
秋夜 / 102
影的告別 / 104
求乞者 / 106
我的失戀 / 108
復仇 / 110
復仇(其二) / 112
希望 / 114
雪 / 117
風箏 / 119
好的故事 / 122
過客 / 124
死火 / 131
狗的駁詰 / 133
失掉的好地獄 / 134
墓碣文 / 136
頹敗線的顫動 / 138
立論 / 141
死后 / 142
這樣的戰士 / 146
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 / 148
臘葉 / 150
淡淡的血痕中 / 151
一覺 / 153
第三輯 筆下雜談
我之貞烈觀 / 156
論雷峰塔的倒掉 / 167
再論雷峰塔的倒掉 / 170
論“他媽的!” / 175
論睜了眼看 / 180
從胡須說到牙齒 / 185
春末閑談 / 195
燈下漫筆 / 201
夜頌 / 210
秋夜紀游 / 212
爬和撞 / 214
清明時節 / 216
咬文嚼字 / 218
記念劉和珍君 / 221
為了忘卻的記念 / 226
我怎么做起小說來 / 237
世故三昧 / 241
拿來主義 / 245
憶韋素園君 / 248
憶劉半農君 / 254
病后雜談 / 257
從“別字”說開去 / 271
狗貓鼠
從去年起,仿佛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那根據自然是在我的那一篇《兔和貓》;這是自畫招供,當然無話可說,——但倒也毫不介意。一到今年,我可很有點擔心了。我是常不免于弄弄筆墨的,寫了下來,印了出去,對于有些人似乎總是搔著癢處的時候少,碰著痛處的時候多。萬一不謹,甚而至于得罪了名人或名教授,或者更甚而至于得罪了“負有指導青年責任的前輩”之流,可就危險已極。為什么呢?因為這些大角色是“不好惹”的。怎的“不好惹”呢?就是怕要渾身發熱之后,做一封信登在報紙上,廣告道:“看哪!狗不是仇貓的么?魯迅先生卻自己承認是仇貓的,而他還說要打‘落水狗’!”這“邏輯”的奧義,即在用我的話,來證明我倒是狗,于是而凡有言說,全都根本推翻,即使我說二二得四,三三見九,也沒有一字不錯。這些既然都錯,則紳士口頭的二二得七,三三見千等等,自然就不錯了。
我于是就間或留心著查考它們成仇的“動機”。這也并非敢妄學現下的學者以動機來褒貶作品的那些時髦,不過想給自己預先洗刷洗刷。據我想,這在動物心理學家,是用不著費什么力氣的,可惜我沒有這學問。后來,在覃哈特博士(Dr.O.Dhmhardt)的《自然史的國民童話》里,總算發現了那原因了。據說,是這么一回事:動物們因為要商議要事,開了一個會議,鳥、魚、獸都齊集了,單是缺了象。大家議定,派伙計去迎接它,拈到了當這差使的鬮的就是狗。“我怎么找到那象呢?我沒有見過它,也和它不認識。”它問。“那容易,”大眾說,“它是駝背的。”狗去了,遇見一只貓,立刻弓起脊梁來,它便招待,同行,將弓著脊梁的貓介紹給大家道:“象在這里!”但是大家都嗤笑它了。從此以后,狗和貓便成了仇家。
日耳曼人走出森林雖然還不很久,學術文藝卻已經很可觀,便是書籍的裝潢,玩具的工致,也無不令人心愛。獨有這一篇童話卻實在不漂亮;結怨也結得沒有意思。貓的弓起脊梁,并不是希圖冒充,故意擺架子的,其咎卻在狗的自己沒眼力。然而原因也總可以算作一個原因。我的仇貓,是和這大大兩樣的。
其實人禽之辨,本不必這樣嚴。在動物界,雖然并不如古人所幻想的那樣舒適自由,可是嚕蘇做作的事總比人間少。它們適性任情,對就對,錯就錯,不說一句分辯話。蟲蛆也許是不干凈的,但它們并沒有自命清高;鷙禽猛獸以較弱的動物為餌,不妨說是兇殘的吧,但它們從來沒有豎過“公理”“正義”的旗子,使犧牲者直到被吃的時候為止,還是一味佩服贊嘆它們。人呢,能直立了,自然是一大進步;能說話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能寫字作文了,自然又是一大進步。然而也就墮落,因為那時也開始了說空話。說空話尚無不可,甚至于連自己也不知道說著違心之論,則對于只能嗥叫的動物,實在免不得“顏厚有忸怩”。假使真有一位一視同仁的造物主,高高在上,那么,對于人類的這些小聰明,也許倒以為多事,正如我們在萬生園里,看見猴子翻筋斗,母象請安,雖然往往破顏一笑,但同時也覺得不舒服,甚至于感到悲哀,以為這些多余的聰明,倒不如沒有的好吧。然而,既經為人,便也只好“黨同伐異”,學著人們的說話,隨俗來談一談,——辯一辯了。
現在說起我仇貓的原因來,自己覺得是理由充足,而且光明正大的。一,它的性情就和別的猛獸不同,凡捕食雀、鼠,總不肯一口咬死,定要盡情玩弄,放走,又捉住,捉住,又放走,直待自己玩厭了,這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慢慢地折磨弱者的壞脾氣相同。二,它不是和獅虎同族的么?可是有這么一副媚態!但這也許是限于天分之故吧,假使它的身材比現在大十倍,那就真不知道它所取的是怎么一種態度。然而,這些口實,仿佛又是提起筆來的時候添出來的,雖然也像是當時涌上心來的理由。要說得可靠一點,或者倒不如說不過因為它們配合時候的嗥叫,手續竟有這么繁重,鬧得別人心煩,尤其是夜間要看書,睡覺的時候。當這些時候,我便要用長竹竿去攻擊它們。狗們在大道上配合時,常有閑漢拿了木棍痛打;我曾見大勃呂該爾(P.Bruegeld.)的一張銅版畫AllegoriederWollust上,也畫著這回事,可見這樣的舉動,是中外古今一致的。自從那執拗的奧國學者弗羅特(S.Freud)提倡了精神分析說——Psychoanalysis,聽說章士釗先生是譯作“心解”的,雖然簡古,可是實在難解得很——以來,我們的名人名教授也頗有隱隱約約,揀來應用的了,這些事便不免又要歸宿到性欲上去。打狗的事我不管,至于我的打貓,卻只因為它們嚷嚷,此外并無惡意,我自信我的嫉妒心還沒有這么博大,當現下“動輒獲咎”之秋,這是不可不預先聲明的。例如人們當配合之前,也很有些手續,新的是寫情書,少則一束,多則一捆;舊的是什么“問名”“納采”,磕頭作揖,去年海昌蔣氏在北京舉行婚禮,拜來拜去,就十足拜了三天,還印有一本紅面子的《婚禮節文》,《序論》里大發議論道:“平心論之,既名為禮,當必繁重。專圖簡易,何用禮為?……然則世之有志于禮者,可以興矣!不可退居于禮所不下之庶人矣!”然而我毫不生氣,這是因為無須我到場;因此也可見我的仇貓,理由實在簡簡單單,只為了它們在我的耳朵邊盡嚷的緣故。人們的各種禮式,局外人可以不見不聞,我就滿不管,但如果當我正要看書或睡覺的時候,有人來勒令朗誦情書,奉陪作揖,那是為自衛起見,還要用長竹竿來抵御的。還有,平素不大交往的人,忽而寄給我一個紅帖子,上面印著“為舍妹出閣”“小兒完姻”,“敬請觀禮”或“闔第光臨”這些含有“陰險的暗示”的句子,使我不花錢便總覺得有些過意不去的,我也不十分高興。
但是,這都是近時的話。再一回憶,我的仇貓卻遠在能夠說出這些理由之前,也許是還在十歲上下的時候了。至今還分明記得,那原因是極其簡單的:只因為它吃老鼠,——吃了我飼養著的可愛的小小的隱鼠。
聽說西洋是不很喜歡黑貓的,不知道可確;但EdgarAllanPoe的小說里的黑貓,卻實在有點駭人。日本的貓善于成精,傳說中的“貓婆”,那食人的慘酷確是更可怕。中國古時候雖然曾有“貓鬼”,近來卻很少聽到貓的興妖作怪,似乎古法已經失傳,老實起來了。只是我在童年,總覺得它有點妖氣,沒有什么好感。那是一個我的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涼,祖母搖著芭蕉扇坐在桌旁,給我猜謎,講故事。忽然,桂樹上沙沙地有趾爪的爬搔聲,一對閃閃的眼睛在暗中隨聲而下,使我吃驚,也將祖母講著的話打斷,另講貓的故事了——
“你知道么?貓是老虎的先生。”她說。“小孩子怎么會知道呢,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么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都學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的貓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的角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
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一匹老虎來。然而究竟很怕人,我要進屋子里睡覺去了。夜色更加黯然;桂葉瑟瑟地作響,微風也吹動了,想來草席定已微涼,躺著也不至于煩得翻來覆去了。
幾百年的老屋中的豆油燈的微光下,是老鼠跳梁的世界,飄忽地走著,吱吱地叫著,那態度往往比“名人名教授”還軒昂。貓是飼養著的,然而吃飯不管事。祖母她們雖然常恨鼠子們嚙破了箱柜,偷吃了東西,我卻以為這也算不得什么大罪,也和我不相干,況且這類壞事大概是大個子的老鼠做的,決不能誣陷到我所愛的小鼠身上去。這類小鼠大抵在地上走動,只有拇指那么大,也不很畏懼人,我們那里叫它“隱鼠”,與專住在屋上的偉大者是兩種。我的床前就貼著兩張花紙,一是“八戒招贅”,滿紙長嘴大耳,我以為不甚雅觀;別的一張“老鼠成親”卻可愛,自新郎新婦以至儐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像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我想,能舉辦這樣大儀式的,一定只有我所喜歡的那些隱鼠。現在是粗俗了,在路上遇見人類的迎娶儀仗,也不過當作性交的廣告看,不甚留心;但那時的想看“老鼠成親”的儀式,卻極其神往,即使像海昌蔣氏似的連拜三夜,怕也未必會看得心煩。正月十四的夜,是我不肯輕易便睡,等候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辦著喜事。直到我熬不住了,怏怏睡去,一睜眼卻已經天明,到了燈節了。也許鼠族的婚儀,不但不分請帖,來收羅賀禮,雖是真的“觀禮”,也絕對不歡迎的吧,我想,這是它們向來的習慣,無法抗議的。
老鼠的大敵其實并不是貓。春后,你聽到它“咋!咋咋咋咋!”地叫著,大家稱為“老鼠數銅錢”的,便知道它的可怕的屠伯已經光臨了。這聲音是表現絕望的驚恐的,雖然遇見貓,還不至于這樣叫。貓自然也可怕,但老鼠只要竄進一個小洞去,它也就奈何不得,逃命的機會還很多。獨有那可怕的屠伯——蛇,身體是細長的,圓徑和鼠子差不多,凡鼠子能到的地方,它也能到,追逐的時間也格外長,而且萬難幸免,當“數錢”的時候,大概是已經沒有第二步辦法的了。
有一回,我就聽得一間空屋里有著這種“數錢”的聲音,推門進去,一條蛇伏在橫梁上,看地上,躺著一匹隱鼠,口角流血,但兩脅還是一起一落的。取來給躺在一個紙盒子里,大半天,竟醒過來了,漸漸地能夠飲食,行走,到第二日,似乎就復了原,但是不逃走。放在地上,也時時跑到人面前來,而且緣腿而上,一直爬到膝髁。給放在飯桌上,便撿吃些菜渣,舐舐碗沿;放在我的書桌上,則從容地游行,看見硯臺便舐吃了研著的墨汁。這使我非常驚喜了。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哪里有,哪里買的呢,誰也不知道。“慰情聊勝無”,這隱鼠總可以算是我的墨猴了吧,雖然它舐吃墨汁,并不一定肯等到我寫完字。
現在已經記不分明,這樣地大約有一兩月;有一天,我忽然感到寂寞了,真所謂“若有所失”。我的隱鼠,是常在眼前游行的,或桌上,或地上。而這一日卻大半天沒有見,大家吃午飯了,也不見它走出來,平時,是一定出現的。我再等著,再等它一半天,然而仍然沒有見。
長媽媽,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工,也許是以為我等得太苦了吧,輕輕地來告訴我一句話。這即刻使我憤怒而且悲哀,決心和貓們為敵。她說: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
當我失掉了所愛的,心中有著空虛時,我要充填以報仇的惡念!
我的報仇,就從家里飼養著的一匹花貓起手,逐漸推廣,至于凡所遇見的諸貓。最先不過是追趕,襲擊;后來卻愈加巧妙了,能飛石擊中它們的頭,或誘入空屋里面,打得它垂頭喪氣。這作戰繼續得頗長久,此后似乎貓都不來近我了。但對于它們縱使怎樣戰勝,大約也算不得一個英雄;況且中國畢生和貓打仗的人也未必多,所以一切韜略、戰績,還是全部省略了吧。
但許多天之后,也許是已經經過了大半年,我竟偶然得到一個意外的消息:那隱鼠其實并非被貓所害,倒是它緣著長媽媽的腿要爬上去,被她一腳踏死了。
這確是先前所沒有料想到的。現在我已經記不清當時是怎樣一個感想,但和貓的感情卻終于沒有融和;到了北京,還因為它傷害了兔的兒女們,便舊隙夾新嫌,使出更辣的辣手。“仇貓”的話柄,也從此傳揚開來。然而在現在,這些早已是過去的事了,我已經改變態度,對貓頗為客氣,倘其萬不得已,則趕走而已,決不打傷它們,更何況殺害。這是我近幾年的進步。經驗既多,一旦大悟,知道貓的偷魚肉,拖小雞,深夜大叫,人們自然十之九是憎惡的,而這憎惡是在貓身上。假如我出而為人們驅除這憎惡,打傷或殺害了它,它便立刻變為可憐,那憎惡倒移在我身上了。所以,目下的辦法,是凡遇貓們搗亂,至于有人討厭時,我便站出去,在門口大聲叱曰:“噓!滾!”小小平靜,即回書房,這樣,就長保著御侮保家的資格。其實這方法,中國的官兵就常在實做的,他們總不肯掃清土匪或撲滅敵人,因為這么一來,就要不被重視,甚至于因失其用處而被裁汰。我想,如果能將這方法推廣應用,我大概也總可望成為所謂“指導青年”的“前輩”的吧,但現下也還未決心實踐,正在研究而且推敲。
一九二六年二月二十一日
注釋
覃哈特(1870—1915):今譯德恩哈爾特,德國文史學家、民俗學者。另,本書西文人名、地名、作品名均保留原譯法。
日耳曼人:古代居住在歐洲東北部的一些部落的總稱。
“顏厚有忸怩”:語出先秦《洛五子歌》,意思是臉皮再厚也內心有愧。
萬生園:亦作萬牲園,在北京西直門外,后改為北京動物園。
大勃呂該爾(約1525—1569):通譯勃魯蓋爾,歐洲文藝復興時期法蘭德斯的諷刺畫家。下文中的銅版畫作品是他所畫的《情欲的寓言》。
弗羅特(1856—1939):通譯弗洛伊德,奧地利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學說的創立者。
章士釗(1882—1973):字行嚴,中國現代著名的教育家、政治家,湖南長沙人。
“問名”“納采”:舊時議婚中的儀式。“問名”是男方通過媒妁問女方的姓名和出生年月日;“納采”是向女方送訂婚的禮物。
隱鼠:即鼷鼠,鼠類中最小的一種。
EdgarAllanPoe(1809—1849):通譯埃德加·愛倫·坡,美國詩人、小說家、文學評論家。
“貓婆”:日本民間傳說中的一個妖怪。傳說有個老婆婆養了一只貓,時間久了,這只貓成了精怪,就吃了老婆婆,裝成她的模樣去害人。
“貓鬼”:古代行巫之人蓄養的貓,有鬼物附著其身,可用咒語驅使其害人。《隋書》與《資治通鑒》中有記載隋朝獨孤陀使貓鬼害人一事。
“慰情聊勝無”:語出陶淵明詩《和劉柴桑》:“弱女雖非男,慰情良勝無。”即聊勝于無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