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書簡介:本套叢書是季羨林唯一親定自選集,是作者晚年在醫院療養期間親自編選的作品集。文集收錄了作者在各個人生階段的代表作品,涵蓋散文、隨筆、游記、回憶錄、日記、學術著述等多種體裁,集中體現了季老的治學之志、文章之風和人格之美。
內容簡介:德國,季羨林生活十年、視之為第二故鄉的地方,他在這里選定印度學為主修方向,奠定了畢生學術研究的根基;印度,作者用了半個多世紀在書卷、思考和懷想中無數次與之相遇的國家。它們是地理、歷史和文化意義上的彼岸,也在作者的生命中占據了與此岸同樣重要的地位。書中涉及的兩個國家、兩個時代,以及作者不同的書寫方式,都形成了一種意味深長的對照。
★ 季羨林**親定自選集,濃縮季羨林一生著作精華★ 「精裝珍藏版」,單冊、套裝同步上市!★ 經典《留德十年》+《天竺心影》全部收入★ 除了中國,對季羨林影響**的就是德國和印度
季羨林(1911—2009),字希逋,又字齊奘,山東臨清人,語言學家、東方文化研究專家、散文家,被稱為“學界泰斗”。1934年畢業于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翌年作為交換研究生赴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1946年歸國,任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開拓中國東方學學術園地。曾任北大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職。
做真實的自己(代序)/1
第一輯輾轉出國路
楔 子/5
留學熱/9
天賜良機/14
在北平的準備工作/17
滿洲車上/21
在哈爾濱/25
過西伯利亞/30
在赤都/36
初抵柏林/41
第二輯哥廷根求學
哥廷根/53
道路終于找到了/56
懷念母親/64
二年生活/67
漢學研究所/72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76
完成學業嘗試回國/79
大轟炸/87
在饑餓地獄中/91
山中逸趣/96
烽火連八歲 家書抵億金/100
學習吐火羅文/105
納粹的末日——美國兵入城/111
盟 國/120
優勝記略/123
第三輯異國的人們
章用一家/129
我的老師們/135
我的女房東/143
反希特勒的人們/151
伯恩克(Boehncke)一家/154
邁耶(Meyer)一家/158
留在德國的中國人/161
第四輯漫漫歸國路
別哥廷根/169
赴瑞士/176
在弗里堡(Fribourg)/180
同使館的斗爭/189
從瑞士到法國馬賽/193
船上生活/196
西貢二月/201
從西貢到香港/207
回到祖國的懷抱/210
余音裊裊/214
第五輯印度風情
楔 子 /219
初抵德里/223
在德里大學和尼赫魯大學/228
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238
難忘的一家人/244
孟買,歷史的見證/250
一個抱小孩子的印度人/256
佛教圣跡巡禮/262
回到歷史中去/274
深夜來訪的客人/280
海得拉巴/287
天雨曼陀羅——記加爾各答/294
國際大學 /301
別印度/305
跋/311
道路終于找到了
在哥廷根,我要走的道路終于找到了,我指的是梵文的學習。這條道路,我已經走了將近六十年,今后還將走下去,直到不能走路的時候。
這條道路同哥廷根大學是分不開的。因此我在這里要講講大學。
我在上面已經對大學介紹了幾句,因為,要想介紹哥廷根,就必須介紹大學。我們甚至可以說,哥廷根之所以成為哥廷根,就是因為有這一所大學。這所大學創建于中世紀,至今已有幾百年的歷史,是歐洲較為古老的大學之一。它共有五個學院:哲學院、理學院、法學院、神學院、醫學院。一直沒有一座統一的建筑,沒有一座統一的大樓。各個學院分布在全城各個角落,研究所更是分散得很,許多大街小巷,都有大學的研究所。學生宿舍更沒有大規模的,小部分學生住在各自的學生會中,絕大部分分住在老百姓家中。行政中心叫Aula,樓下是教學和行政部門,樓上是哥廷根科學院。文法學科上課的地方有兩個:一個叫大講堂(Auditorium),一個叫研究班大樓(Seminar gebude)。白天,大街上走的人中有一大部分是到各地上課的男女大學生。熙熙攘攘,煞是熱鬧。
在歷史上,大學出過許多名人。德國最偉大的數學家高斯(Gauss),就是這個大學的教授。在高斯以后,這里還出過許多大數學家。從19世紀末起,一直到我去的時候,這里公認是世界數學中心。當時當代最偉大的數學家大衛·希爾伯特(David Hilbert)雖已退休,但還健在。他對中國學生特別友好。我曾在一家書店里遇到過他,他走上前來,跟我打招呼。除了數學以外,理科學科中的物理、化學、天文、氣象、地質等,教授陣容都極強大。有幾位諾貝爾獎獲得者,在這里任教。蜚聲全球的化學家A. 溫道斯(Windaus)就是其中之一。
文科教授的陣容,同樣也是強大的。在德國文學史和學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格林兄弟,都在哥廷根大學待過。他們的童話流行全世界,在中國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他們的大字典,一百多年以后才由許多德國專家編纂完成,成為德國語言研究中的一件大事。
哥廷根大學文理科的情況大體就是這樣。
在這樣一座面積雖不大但對我這樣一個異域青年來說仍然像迷宮一樣的大學城里,要想找到有關的機構,找到上課的地方,實際上是并不容易的。如果沒有人協助、引路,那就會迷失方向。我三生有幸,找到了這樣一個引路人,這就是章用。章用的父親是鼎鼎大名的“老虎總長”章士釗。外祖父是在朝鮮統兵抗日的吳長慶。母親是吳弱男,曾做過孫中山的秘書,名字見于錢基博的《現代中國文學史》。總之,他出身于世家大族,書香名門。但卻同我在柏林見到的那些“衙內”完全不同,一點紈绔習氣也沒有。他毋寧說是有點孤高自賞,一身書生氣。他家學淵源,對中國古典文獻有湛深造詣,能寫古文,作舊詩,卻偏又喜愛數學,于是來到了哥廷根這個世界數學中心,讀博士學位。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在這里住了五六年,老母吳弱男陪兒子住在這里。哥廷根中國留學生本來只有三四人,章用脾氣孤傲,不同他們來往。我因從小喜好雜學,讀過不少的中國古典詩詞,對文學、藝術、宗教等有自己的一套看法。樂森先生介紹我認識了章用,經過幾次短暫的談話,簡直可以說是一見如故,情投意合。他也許認為我同那些言語乏味,面目可憎的中國留學生迥乎不同,所以立即垂青,心心相印。他贈過一首詩:
空谷足音一識君,
相期詩伯苦相熏。
體裁新舊同嘗試,
胎息中西沐見聞。
胸宿賦才徠物與,
氣噓大筆發清芬。
千金敝帚孰輕重,
后世憑猜定小文。
可見他的心情。我也認為,像章用這樣的人,在柏林中國飯館里面是絕對找不到的,所以也很樂于同他親近。章伯母有一次對我說:“你來了以后,章用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他平常是絕對不去拜訪人的,現在一到你家,就老是不回來。”我初到哥廷根,陪我奔波全城,到大學教務處,到研究所,到市政府,到醫生家里,等等,注冊選課,辦理手續的,就是章用。他穿著那一身黑色的舊大衣,動搖著瘦削不高的身軀,陪我到處走。此情此景,至今宛然如在眼前。
他帶我走熟了哥廷根的路,但我自己要走的道路還沒能找到。
我在上面提到,初到哥廷根時,就有意學習古代文字。但這只是一種朦朦朧朧的想法,究竟要學習哪一種古文字,自己并不清楚。在柏林時,汪殿華曾勸我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認為這是當時祖國所需要的。到了哥廷根以后,同章用談到這個問題,他勸我只讀希臘文,如果兼讀拉丁文,兩年時間來不及。在德國中學里,要讀八年拉丁文,六年希臘文。文科中學畢業的學生,個個精通這兩種歐洲古典語言,我們中國學生完全無法同他們在這方面競爭。我經過初步考慮,聽從了他的意見。第一學期選課,就以希臘文為主。德國大學是絕對自由的。只要中學畢業,就可以愿意入哪個大學,就入哪個,不懂什么叫入學考試。入學以后,愿意入哪個系,就入哪個;愿意改系,隨時可改;愿意選多少課,選什么課,悉聽尊便;學文科的可以選醫學、神學的課;也可以只選一門課,或者選十門、八門。上課時,愿意上就上,不愿意上就走;遲到早退,完全自由。從來沒有課堂考試。有的課開課時需要教授簽字,這叫開課前的報到(Anmeldung),學生就拿課程登記簿(Studienbuch)請教授簽;有的在結束時還需要教授簽字,這叫課程結束時的教授簽字(Abmeldung)。此時,學生與教授可以說是沒有多少關系。有的學生,初入大學時,一學年,或者甚至一學期換一個大學。經過幾經轉學,二三年以后,選中了自己滿意的大學,滿意的系科,這時才安定住下,同教授接觸,請求參加他的研究班,經過一兩個研究班,師生互相了解了,教授認為孺子可教,才給博士論文題目。再經過幾年努力寫作,教授滿意了,就舉行論文口試答辯,及格后,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在德國,是教授說了算,什么院長、校長、部長都無權干預教授的決定。如果一個學生不想作論文,絕沒有人強迫他。只要自己有錢,他可以十年八年地念下去。這就叫作“永恒的學生”(Ewiger Student),是一種全世界所無的稀有動物。
我就是在這樣一種絕對自由的氣氛中,在第一學期選了希臘文。另外又雜七雜八地選了許多課,每天上課六小時。我的用意是練習聽德文,并不想學習什么東西。
我選課雖然以希臘文為主,但是學習情緒時高時低,始終并不堅定,第一堂課印象就不好。1935年12月5日日記中寫道:
上了課,Rabbow的聲音太低,我簡直聽不懂。他也不問我,如坐針氈,難過極了。下了課走回家來的時候,痛苦啃著我的心——我在哥廷根做的唯一的美麗的夢,就是學希臘文。然而,照今天的樣子看來,學希臘文又成了一種絕大的痛苦。我豈不將要一無所成了嗎?
日記中這樣動搖的記載還有多處,可見信心之不堅。其間,我還自學了一段時間的拉丁文。最有趣的是,有一次自己居然想學古埃及文,心情之混亂可見一斑。
這都說明,我還沒有找到要走的路。
至于梵文,我在國內讀書時,就曾動過學習的念頭。但當時國內沒有人教梵文,所以愿望沒有能實現。來到哥廷根,認識了一位學冶金學的中國留學生湖南人龍丕炎(范禹),他主攻科技,不知道為什么卻學習過兩個學期的梵文。我來到時,他已經不學了,就把自己用的施滕茨勒(Stenzler)著的一本梵文語法送給了我。我同章用也談過學梵文的問題,他鼓勵我學。于是,在我選擇道路徘徊踟躕的混亂中,又增加了一層混亂。幸而這混亂只是暫時的,不久就從混亂的陰霾中流露出來了陽光。12月16日日記中寫道:
我又想到我終于非讀Sanskrit(梵文)不行。中國文化受印度文化的影響太大了。我要對中印文化關系徹底研究一下,或能有所發明。在德國能把想學的幾種文字學好,也就不虛此行了,尤其是Sanskrit,回國后再想學,不但沒有那樣的機會,也沒有那樣的人。
第二天的日記中又寫道:
我又想到Sanskrit,我左想右想,覺得非學不行。
1936年1月2日的日記中寫道:
仍然決意讀Sanskrit。自己興趣之易變,使自己都有點吃驚了。決意讀希臘文的時候,自己發誓而且希望,這次不要再變了,而且自己也堅信不會再變了,但終于又變了。我現在仍然發誓而且希望不要再變了,再變下去,會一無所成的。不知道Schicksal(命運)可能允許我這次堅定我的信念嗎?
我這次的發誓和希望沒有落空,命運允許我堅定了我的信念。
我畢生要走的道路終于找到了,我沿著這一條道路一走走了半個多世紀,一直走到現在,而且還要走下去。
哥廷根實際上是學習梵文最理想的地方。除了上面說到的城市幽靜、風光旖旎之外,哥廷根大學有悠久的研究梵文和比較語言學的傳統。19世紀上半葉研究《五卷書》的一個轉譯本《卡里來和迪木乃》的大家、比較文學史學的創建者本發伊(T. Benfey)就曾在這里任教。19世紀末弗朗茨·基爾霍恩(Franz Kielhorn)在此地任梵文教授。接替他的是海爾曼·奧爾登堡(Hermann Oldenberg)教授。奧爾登堡教授的繼任人是讀通吐火羅文殘卷的大師西克教授。1935年,西克退休,瓦爾德施米特接掌梵文講座,這正是我到哥廷根的時候。被印度學者譽為活著的最偉大的梵文家雅可布·瓦克爾納格爾(Jakob Wackernagel)曾在比較語言學系任教。真可謂梵學天空,群星燦列。再加上大學圖書館,歷史極久,規模極大,藏書極富,名聲極高,梵文藏書甲德國,據說都是基爾霍恩從印度搜羅到的。這樣的條件,在德國當時,是無與倫比的。
我決心既下,1936年春季開始的那一學期,我選了梵文。4月2日,我到高斯-韋伯樓東方研究所去上第一課。這是一座非常古老的建筑,當年大數學家高斯和大物理學家韋伯(Weber)試驗他們發明的電報,就在這座房子里,它因此名揚全球。樓下是埃及學研究室,巴比倫、亞述、阿拉伯文研究室。樓上是斯拉夫語研究室,波斯、土耳其語研究室和梵文研究室。梵文課就在研究室里上。這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第一次上課,也是我第一次同他會面。他看起來非常年輕。他是柏林大學梵學大師海因里希·呂德斯(Heinrich Lüders)的學生,是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佛典殘卷的專家,雖然年輕,已經在世界梵文學界頗有名聲。可是選梵文課的卻只有我一個學生,而且還是外國人。雖然只有一個學生,他仍然認真嚴肅地講課,一直講到四點才下課。這就是我梵文學習的開始。研究所有一個小圖書館,冊數不到一萬,然而對一個初學者來說,卻是應有盡有。最珍貴的是奧爾登堡的那一套上百冊的德國和世界各國梵文學者寄給他的論文匯集,分門別類,裝訂成冊,大小不等,語言各異。如果自己去搜集,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齊全的,因為有的雜志非常冷僻,到大圖書館都不一定能查到。在臨街的一面墻上,在鏡框里貼著德國梵文學家的照片,有三四十人之多,從中可見德國梵學之盛。這是德國學術界十分值得驕傲的地方。
我從此就天天到這個研究所來。
我從此就找到了我真正想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