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草,屬落葉灌木。身軀并不高大,但根系發(fā)達(dá),扎根極深,不怕風(fēng)沙,不怕干旱,即使一年不下雨也不會枯死。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駱駝草與大自然抗?fàn),頑強(qiáng)地生長,以它不屈的意志滯止了風(fēng)沙的流動。這正是我們這些病殘作家自強(qiáng)不息的真實寫照。本套叢書的作者都是中國當(dāng)代著名的作家,更是傷殘人作家中的杰出人物,他們不屈服于命運的精神,如同頑強(qiáng)生長在茫茫沙漠中的駱駝草,彰顯著生命的壯麗。
午餐半小時
“軋軋軋”的縫紉機(jī)聲驟然全停,世界輕松了下來。暖洋洋的太陽從稀里歪斜的小窗戶里照進(jìn)來,光柱中飄著無數(shù)飛塵。人們紛紛伸懶腰、打呵欠,互相瞧瞧,張張蒼老而呆板的面孔都像是融化了,從眼窩和嘴角現(xiàn)出淡淡的笑來。半小時午餐時間到了,喘口氣的時間到了,盡情笑罵一陣子的時間也就到了——這是照例的規(guī)矩,就像是西方的愚人節(jié)。
最幸福的人就在于他們有一種天賦——自行其樂。“什么叫福分?你他媽覺著是福分,那就是福分,嘁!”這理論是熨活兒的白老頭嚼著饅頭夾臭豆腐時發(fā)明的。至于是誰熱情傳播的卻搞不清,反正所有的人都信服。也許這理論與阿Q的精神勝利法相近,可總共這八個半人(有一個雙腿癱瘓的小伙子只能算半個人)誰也不知道阿Q是什么,倒是有人知道魯迅。為了他是否也住在中南海,大伙昨天剛剛探討過,盡管那個癱瘓小伙子表示了不同意見,但最后大伙還是同意了白老頭的見解:那么有名的人,還用說?嘁!
搪瓷缸子響了一兩陣,這間低矮的老屋里彌漫著濃厚的韭菜餡味兒。“擱了幾毛錢肉?”“肉?哼,舌頭肉!”于是世界又是那么安靜了。別忙,逗悶子的合適話題眼下還沒找到。
后窗戶外傳來汽車急剎車的聲音,人們一齊停止了咀嚼,支棱起耳朵!盎钅伬!”——準(zhǔn)是什么也沒軋著;又一陣發(fā)動機(jī)的隆隆聲,汽車開遠(yuǎn)了。序幕也就拉開了。
“昨天下班,”瞇縫著兩只小圓眼睛的夏大媽向前探了一下脖子,急忙把嘴里的一塊烙餅咽下去,“昨天下班,”她又趕緊喝了口水,做了一次深呼吸,“昨天下班,差點沒把我嚇?biāo)溃咧咧,脊梁后頭就是這么一響。”
“媽呀!怎沒把你噎死呢!”坐在對面的“小腳兒”掰了一塊菜包子扔進(jìn)嘴里,“就這點屁事,我還當(dāng)你撿了金剛鉆呢。”她撇一下嘴,轉(zhuǎn)過臉去,右腿搭在左腿上,四五寸長的纏足得意地擺動幾下。
癱瘓的小伙子邊吃邊扒拉著算盤:“夏大媽,您這月半天事假,半天病假,扣你九毛二!
“我回頭一看,”夏大媽接茬說,“胡同這么窄,汽車這么寬,我可往哪躲?我這個跑呀……要是你那兩只寶貝腳,非給汽車打眼兒,沒治兒!彼蚩請髲(fù)了“小腳兒”一句!摆s我跑到胡同口,汽車才開過去。幾個小學(xué)生說是‘紅旗’;光聽人說紅旗車,可咱壓根兒也不知道什么樣的算紅旗車,你說……”她在腿上拍了一巴掌,似乎頗為沒能把紅旗車看個仔細(xì)而遺憾。
眾人聽到“紅旗”都肅然得沒有了笑聲,只有白老頭不以為然地“嘁!”了一聲說道:“你可真算白活。紅旗車?個兒大!漂亮!窗戶上的玻璃槍子兒打不透,德國造兒,全那樣!”他的目光和癱小伙子的目光相遇了,于是又補(bǔ)充道:“眼下中國也試驗成功了,坐那車的全是中央的名人,早年馬連良……”聽見癱小伙子偷偷地笑,白老頭含糊了。
然而“小腳兒”卻獨自吃吃地笑了起來,眾人越是罵她“瘋老婆子”,她越是笑得前仰后合了。
“叫車,叫車!這兒瘋了一個!”白老頭一本正經(jīng)地朝門口跑去!敖駜涸绯恳粊,我就看她屁股不像屁股,臉不像臉的了……”
“白大爺,一天事假,兩半天兒病假,扣您一塊八毛五!卑c小伙兒又算清了一筆賬。
“扣吧扣吧,省得錢多賊惦記。”白老頭在門旮旯蹲下來,慷慨地說,眼睛卻仍舊看著“小腳兒”,一臉得意而狡猾的笑。
“小腳兒”終于止住了笑,卻打起嗝逆來:“呃!剛才這老東西說我,”她戳了夏大媽一指頭,“呃!我非給汽車打眼不可,呃!我要是給紅旗車打了眼兒,可他媽算我造化了,呃!消消停停一躺,來倆勤務(wù)兵侍候我,吃香的喝辣的,呃!”
“您還抽點什么不?”白老頭瞇縫起眼睛湊過來,臉上又換一副恭維的神情。
“呃!那是!”“小腳兒”斜掃了白老頭一眼,板起面孔!鞍桌项^子——哼!到那咱還未準(zhǔn)用你呢;白老頭子!買兩條中華過濾嘴兒去!
“喳!”白老頭應(yīng)道,隨即抓起“小腳兒”的手,認(rèn)真地號起脈來。“您是醒著呢嗎?”他又說。
“小腳兒”搡了他一把:“怎么著?他撞了我!”瞧她的意思,仿佛“造化”絕不是什么難事。
“就沖您這把糟骨頭?還消消停停一躺呢?是消消停停一躺——在太平間,要不火葬場!卑桌项^撅斷一根火柴,不緊不慢地剔著一嘴黃牙。
“小腳兒”圓睜著眼睛沒了詞兒,事情真有點窩囊了。“我死了有我兒子呢!”她忽又來了精神。
“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山挖一點就會少一點,有什么挖不完呢?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癱小伙子念經(jīng)一樣地自言自語,頭不抬,眼不斜,清理著賬目,咬著半拉火燒。
“你兒子怎么著?”有人感興趣地問。
“他得給我兒子找房結(jié)婚!我兒子三十二了,對象二十九了,著哇!”“小腳兒”眼睛都亮多了,雖說菜包子滾到地上,“這回算抄上了!房管所那破房咱還看不上了,得他媽給我一個單元,有廚房有廁所的。我兒子兒媳婦住一間,我自個兒住一間……”
白老頭捅捅她:“我提個醒兒——你可早讓車撞死了。不要緊!那間房我替你住著,將來還能給你看看孫子什么的,”他又聳聳鼻子,大約流些眼淚也容易,“你就算積了陰德,下輩子準(zhǔn)托生只好東西。”
有人剛要笑,可是話又被另一個老太太接了過去。說是老太太,其實也并不怎么老,不過是拔了滿口的牙一直沒鑲上,外加有點哮喘。嗓子里的“小哨兒”一響,她說道:“不知怎的!讓汽車撞著也分個命好命歹。我們老頭子地震那年讓車撞折了腿,是農(nóng)村的手扶拖拉機(jī)撞的,你訛誰去?開車的窮得叮當(dāng)響,怪可憐的……可我們老家有個傻丫頭去年讓一輛‘上!菜懒,怎么著?一千塊錢!一千哪!才是輛‘上!
眾人的眉毛都皺成八字,嘴張得唯恐不圓。這兒再沒什么開玩笑的意思了,每個人都放慢了咀嚼的頻率,似乎盤算著什么。一時老屋里頗有些寂寞,就連白老頭臉上也沒有了狡猾的笑紋。
“羅嬸兒病假三天,扣您兩塊七毛七!蔽òc小伙子例外。
“要是我,”被稱做羅嬸兒的說,“我就不要那一千塊錢,多少錢也有花完的時候,我讓他們給我找個正式工作,或者給坐‘紅旗’的他們家當(dāng)保姆就行。我們有個老街坊,不知哪輩子積了德,在一個大干部家當(dāng)保姆,人家順手給你點什么破的舊的,用不著的,吃不了的,就他媽夠你一發(fā)。當(dāng)然,給我分個正式工作也行……”
眾人眉間的豎紋一齊消失,可以算茅塞頓開。
“要不還得說是現(xiàn)在好?”專管釘扣子的盧奶奶從老花鏡上頭挑著一只眼(對了,她只有一只眼)看著大伙,也有了感觸,“早年我們老頭子給個開藥鋪的掌柜的拉包月車,十冬臘月我抱著我們大閨女去找他,他從廚子那兒給大閨女拿了塊年糕,還不挨了頓罵?有錢的吃什么?吃……”她伸開兩手的拇指和食指,似乎中間是偌大的一個碗或者盤,“吃、吃”了半天,終于又沒“吃”出什么來。花鏡后面的一只眼眨了又眨,“你瞧,頭兩天我們老頭子還念叨著……噢,吃綠毛烏龜,還讓海軍撈了活對蝦,空軍給運……”
“那是林彪!您弄混了。”癱小伙子雙手捧腮,似笑非笑地說。
“嘁!”白老頭咧著嘴站起來,就地轉(zhuǎn)了個圈又在凳子上坐下,“你可跟著瞎摻和呀?林彪又成藥鋪掌柜的了吧,你又吃了林彪的年糕了吧,老了老了弄個歷史問題你可怎么跟兒女交代!”
哄笑聲中,盧奶奶慢慢合攏伸開的手指,滿臉羞愧地笑了一會兒,不言語了。
人們重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
“要是我,說什么也得讓他們把我們(孩兒)他爸調(diào)回北京來,支援三線時說是三年就回來,這可倒好,我們‘小援子’今年都十三了!眽翘幱腥藝@了口氣。
火爐前有人點了支煙:“甭提了,要是我,能求他們幫著把我兒子從云南轉(zhuǎn)回來就行了!
“還得給分個正式工作!”柱子后頭吐出了一口痰,“我們二小子從內(nèi)蒙回來兩年多了,一直分配不出去。要是紅旗車開到了廠門口,下道命令,廠長也得屁顛屁顛的!可惜……”
“唉!也甭貪心不足,能給咱老姐們兒長幾塊工資就行啊……”
低矮的老屋里又一次沉默了,說是水足飯飽后的發(fā)呆,顯然不準(zhǔn)確,因為一雙雙眼睛都閃著一種奇異的光——向往的光?欣喜的光?還是如愿以償?shù)墓?說不好?傊沁@間東倒西歪的小車間里罕見的光,是這些年過半百的眼睛里少有的光。人們像一尊尊石像,直勾勾地望著一個固定的地方;有的在摳腮邊的痣,有的在揪鼻孔里的毛,有的從鼻孔里摳出些東西來在手指間揉著……好像都在諦聽著什么福音。
“冰——棍兒!”深秋的風(fēng)送進(jìn)來一聲悠長的呼喚,竟把人們從那忘我的境界中喚醒過來。
“唉,我可不想讓汽車撞死!辈恢钦l最先恍然大悟了。小巷深處響起一陣開心的笑,夾雜著庸俗的污言穢語。
“軋軋軋”的縫紉機(jī)聲響了,世界又緊張起來。
沒有太陽的角落
她像一道電光,曾經(jīng)照亮過這個角落,又倏地消逝了。
這是我們的角落,斑駁的墻上沒有窗戶,低矮的民屋頂上盡是灰塵結(jié)成的網(wǎng)。我們喜歡這個角落。鐵子說這兒避風(fēng),克儉說這兒暖和,我呢?我什么也沒說。我只是想離窗戶遠(yuǎn)一點,眼不見心不煩——從那兒可以看見一所大學(xué)的樓房,一個歌舞團(tuán)的大門和好幾家正式工廠的煙囪。我們喜歡這個角落,在這兒才可以感到一點做人的樂趣;這兒是整個“五·七”生產(chǎn)組最受人重視的“技術(shù)角”。鐵子把仕女的圖樣設(shè)計得婀娜窈窕,大媽大嬸們才能整天在那些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然后只有我和克儉能為仕女們長上脈脈含情的五官。大媽大嬸們都很看得起我們,“嘖嘖”地贊不絕口。
“到底是年輕人哪!”
克儉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咱們生產(chǎn)組可離不了你們!
鐵子舒心地點上一支煙。
“就是正式工廠真的要你們,咱也不能給!”
我說:“那公費醫(yī)療呢?工資還是一天八毛?”
“就你矯情。依著我們還不好辦?我們都是有兒女的人……”一個大媽竟擦起眼淚來。
我們哼起了《菩提樹》,互相誰也不看誰。
門前有棵菩提樹,
站在古井邊,
我做過無數(shù)美夢,
在它的綠蔭間。
……
這深沉的旋律能夠安慰心靈。我想,鐵子和克儉一定也和我一樣,想起了那夢一般的童年和那夢一般的插隊生活,在陜西,在東北和內(nèi)蒙……
我們?我們是怎么回事?唔……
清晨、晌午或者傍晚,你會在這條幽深的小巷中看見我們。我們?nèi)齻結(jié)隊而行,最怕碰見天真稚氣的孩子。
“媽媽你看喲!”
我們都低下了頭。
“叔叔們受了傷,腿壞了,所以……”
鐵子把手搖車搖得飛快,我和克儉也想走快些,但是不行。
“瘸子嗎?”
母親的巴掌像是打在我們心上。
這最難辦,孩子無知,母親好心。如果換了相反的情況,我們?nèi)齻會立刻停了下來,擺開決死的架勢……還有什么舍不得的么?那些像為死人做祈禱一樣地安慰我們的知青辦干部,那些像挑選良種豬狗一樣沖我們翻白眼的招工干部,那些在背后竊笑我們的女的,那些用雙關(guān)語譏嘲我們的男的,還有父母臉上的憂愁,兄弟姐妹心上的負(fù)擔(dān)……夠了!既然靈魂失去了做人的尊嚴(yán),何必還在人的軀殼里滯留?!我不想否認(rèn)這世間存在著可貴的同情。有一回,一個大媽擦著眼淚勸我說:“別胡想,別想那么多,將來小妹會照顧你的,她不會把哥哥丟了……”我不知當(dāng)時我的臉色是什么樣子,那個大媽哆哆嗦嗦?lián)ё∥遥粋勁叫我的名字。天哪,原來這就是我活在世上的價值!廢物、累贅、負(fù)擔(dān)……沒有人相信我們可以獨立,可以享受平等,就像沒有人相信我們可以得到正式工作一樣。可我們的仕女圖畫得并不比那些正式工人畫得差、畫得少。我們?nèi)讨鴤,付出比常人更大的氣力,為的是獨立,為的是回到正常人的行列里來,為的是用雙手改變我們的形象——殘廢。
“算了吧,”鐵子對我說:“等到二老歸西,難道咱們還那么不知趣地活著?”
“弄個炸藥包,和他們同歸于盡!”克儉說。
“和誰?”
“誰沖咱們翻白眼就和誰!”克儉把拐杖使勁往地上一杵,險些摔倒了。
幸虧人可以死。我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哼著歌走在小巷深處。
今天像往日一樣,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閉上了我的兩眼;
……
春風(fēng)乍起,吹綠了柳條的時節(jié),她來的。
“我叫王雪,我坐在這兒行嗎?”她走進(jìn)了我們的角落。
“當(dāng)然!
“只要你樂意!
“有什么行不行的?”
我們每人一句,都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腔調(diào)。克儉在我耳邊嘀咕了一句什么,不外乎“德性”、“臭酸相兒”一類的評語。鐵子冷酷的目光在眼鏡后面閃了幾下“哼”了一聲,低下頭去。這是一種防御,一種以攻為守式的防御,防御什么呢?
她是一個相當(dāng)漂亮的姑娘。
“你也是病退回來的?”我問。
她搖搖頭。“我是困退回來的!
“你干嘛不去正式工廠?”我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您何必屈尊到這個角落里來呢?”
“待分配,和你們一樣呀!彼傁氤覀冃σ恍,但都被我們依次“抵抗”了回去。
“和我們一樣?”鐵子冷笑了一聲,沒抬頭。
她朝大媽大嬸群里望了一眼,說:“你們不也是待分配的知識青年嗎?”
我們誰也沒吭聲。待分配?天知道我們待了幾年了。像處理西瓜似的被扒拉過來扒拉過去,拍拍聽聽,又放在了一邊。最后我們就“來自五湖四!,“走到一起來了”——有了我們的角落。
“我先坐在這兒看看你們是怎么畫的!彼K于有機(jī)會朝我笑了一下,大概是因為我在我們之中還算好惹一點的。
角落里靜悄悄的。那大學(xué)里在做廣播體操。
她把頭和鐵子挨得那么近;她的肩和克儉的肩碰在一起了。這兩個蠢家伙,竟像是兩個大氣不敢出的小學(xué)生!剛才的威風(fēng)哪去了?我想笑。他倆都沒闖進(jìn)過姑娘的心,都還沒來得及和姑娘挨得那么近就……只有我,但那也都是往事了。
克儉一連畫壞了好幾筆;鐵子把仕女的頭發(fā)畫得像拆下來的舊毛線。我腦子里一下子閃過了好多往事,都是什么呢?好像又是那封信……
但她突然“咯咯咯”地笑起來了。
我們尷尬地抬起頭。
她還是“咯咯咯”地笑。
鐵子臉上最先出現(xiàn)了惱怒。
“我能看見我的鼻子!”她說:“我正看你們畫畫,就看見了我的鼻子,原來人可以看見自己的鼻子!”她那大而黑的眸子對在一起,輕輕地晃著頭尋找鼻子,依舊“咯咯咯”地笑個不停。
我們都笑了起來。角落里吹來一陣輕松的風(fēng),好像還有一點溫暖。
春雨蒙蒙,天空里閃過一道電光,攪動了三顆枯萎的心。
我們的角落里從早到晚縈回著歌聲:《菩提樹》、《土撥鼠》、《命運》、《茫茫大草原》……先是輕輕地哼,后是低聲地唱。我看見鐵子認(rèn)真地控制著自己的口型,克儉竭力壓低自己的下巴頦,為了使歌聲更低沉渾厚一些,似乎那樣更能顯出男子漢的氣魄。我偷眼去看王雪。我發(fā)現(xiàn)鐵子和克儉也在偷偷地看她。王雪隨著我們歌聲的節(jié)奏輕輕地晃著頭,兩個小辮一個彎了一個直,一個直了一個又彎。我們的歌聲更響亮了。
老人河,啊,老人河!
你知道一切,但總是沉默,
……
“你的嗓子真好,男低音!”王雪忽然說。
我們?nèi)齻一齊望著她。
“你!
“我?”
“就是你!”王雪被逗笑了。
鐵子和克儉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我不敢說其中沒有一點嫉妒。
“你們干嘛光唱這些讓人傷心的歌?”
“你愛聽什么?”克儉說。他的臉紅了一下。
“《曬稻草》,我最愛聽胡松華唱的《曬稻草》。”王雪清了一下喉嚨唱起來。
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曬干,
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相距很遠(yuǎn)。
……
我又想起了那封信,那是一個好心人寫給我心上的姑娘的……算了,不要想那些過去的事吧。
她爬到趕車臺上去,讓媽媽上草堆,
她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快樂向前。
王雪還在輕輕地唱,隨著歡快的節(jié)拍擺著兩條小辮。
我們?nèi)齻干脆停下了手里的活、愣愣地看著她,目不轉(zhuǎn)睛。心中的防御工事已經(jīng)拆除了,沒有進(jìn)攻,沒有退守,沒有偽善也沒有卑屈……心就像和平的藍(lán)天,就像無猜的童年;眼前出現(xiàn)了一泓春水,閃著無數(shù)寶石一樣的光斑,輕輕拍打著寂寥的堤岸。她長得多美!但并不像那些做作的演員,用濃眉大眼招待觀眾,用裝腔作勢取媚邀寵。她怎么說呢?長得真實。她的心寫在臉上,她看得起我們。
忽然鐵子唱起了那支歌。
我愿做一只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那細(xì)細(xì)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身上。
王雪像聽了侯寶林的相聲似的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笑得彎了腰。“什么破歌呀?!還有愿意挨鞭子的哪?準(zhǔn)是你瞎胡編的……”她那樣隨便地拽住鐵子的胳膊,擺著、晃著。
她可真不像有二十三歲了,她還像個小姑娘呢。
正像歌中唱的那樣,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我們邊唱邊畫,邊畫邊唱,唱《曬稻草》,唱《友誼地久天長》,唱《哎喲,媽媽》,唱那些歡樂的歌。我們的產(chǎn)額天天在增長,令大媽大嬸們驚訝。王雪貪婪地學(xué)著,我們爭著把看家的本事都端出來教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們?nèi)齻都用了長輩似的口吻和她說話,不是教訓(xùn),是——譬如:
“王雪,你考大學(xué)吧,你別像我們似的。”
“王雪,你應(yīng)該學(xué)外語,當(dāng)翻譯!
“王雪,你不如學(xué)小提琴,只要下功夫準(zhǔn)行!
“王雪,你得注意鍛煉身體。”
“王雪,你要記住‘防人之心不可無’。”
“王雪,晚上回家走大街,別走那些小黑胡同!
……
王雪每天提前半個多小時就來上班,打掃車間,打掃我們的角落。灰塵結(jié)成的網(wǎng)沒有了,斑駁的墻上掛上了漂亮的年歷。遇上一天她來晚了或是請了假,我們就總會念叨她,角落里就沒有了歌聲,我們就又想起了招工干部挑剔的目光和母親臉上的憂愁。那些日子,我們生活中的全部樂趣更是都在這個角落里了,但要有王雪,只要有王雪,只能是王雪。為什么呢?我還沒來得及細(xì)想。
我們?nèi)齻也都早早地就來上班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早,一個比一個早,而過去我們都是踩著鈴聲走進(jìn)角落的。開始我還沒有意識到這是為什么。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我們?nèi)齻之間出現(xiàn)了一種隔閡的情緒時,我才明白了,那是由不自覺的嫉妒造成的,我們都想和王雪多耽一會,一天八小時太短了!而嫉妒說明了什么呢?有一次鐵子和克儉竟吵起架來,無非是要在王雪面前證明自己的見解是對的。年輕人呵,殘廢了,卻還有一顆年輕的心在跳!
我感到了這個,不那么早早地去上班了。不,我絕不是小說中那種高尚的情敵,正是因為我深深愛上了王雪,心上的防御工事就又自然地筑起來了——那是一道深壕溝,那是一道深深的傷疤,那上面寫著三個醒目的大字“不可能”。何況還有那封信呢,那封信……哦,心在追求人間僅有的一點歡樂的同時,卻在飽受著無窮痛苦的侵噬,這痛苦無處去訴說,只有默默地扼死在心中,然后變成麻木的微笑,再去掩飾心靈的追求。
鐵子和克儉也都不那么早地來上班了,因為一個大嬸無意中說了一句話:“自打王雪來了以后,你們也都不睡懶覺了。”唉,他們和我一樣,我敢打賭!
王雪可真還是個小姑娘呢,她一點也看不出這些細(xì)微變化的緣故。
夏天的晚上,她央求我們和她一塊兒去附近的小公園看露天電影晚會。
她舉著已經(jīng)買好了的四張票,說:“《瑪麗亞》可好看了,去吧!”
“我不愛看電影,”鐵子說:“那樣的電影,看完了三天都堵心!
“那咱們看《甜蜜的事業(yè)》,同時演好幾部呢!
“我也不去,”克儉說:“甜蜜啥呀?甜蜜個屁!”
“那你去吧,啊?”她又對我說:“散了電影,路可黑了……”
“你害怕嗎?”我們同時問。
她皺著眉,難為情地點了一下頭:“嗯!
我們都同意陪她去了。因為能保護(hù)她,我有一種自豪感;鐵子和克儉大概也是。
小公園里晚風(fēng)習(xí)習(xí),涼爽,飄著陣陣清淡的花香。多少年了?五年了!自從架上這兩只拐杖我就再沒來過這兒。來這兒干什么呢?只能勾起往事:這兒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歡歌笑語恍如昨日;這兒遺留著我少年時代的希望,不過已經(jīng)認(rèn)不出哪棵白楊是我栽下的了;那片草地上曾有過一群即將去插隊的青年,用心里涌出的樸素?zé)o華的詩句謳歌美麗的理想……可是后來呢?
天還沒黑,銀幕前只坐了幾個孩子,仰著小臉望著空白的銀幕。他們怎么會那么有耐心?噢,他們會幻想出五彩繽紛的畫面,去填補(bǔ)空白的銀幕。他們還太小呢。
鐵子和克儉也都沉默著。
王雪“哧哧”地笑起來。
小樹林里對對情人在漫步,在依偎,在親吻。
“你別笑,將來你也那樣!蔽也恢趺淳箷f出這樣的話。
王雪滿臉緋紅!叭ツ愕模也挪荒亍彼龂肃榈卣f。
唉,還是別想這些的好。
可是鐵子又冒出一句不該說的話:“王雪,你跟我們在一起走不嫌寒磣嗎?”
“寒磣?為啥?”王雪一跳,揪下了兩片樹葉,淘氣地塞進(jìn)了克儉的脖子。
“你不怕嗎?”我問。
“怕?怕啥?”
我沒法回答她了。那封信!那封信是這樣寫的:“你不要和他來往過密,你應(yīng)該慢慢地疏遠(yuǎn)他。因為他可能會愛上你,而你只能使他痛苦,會害了他!蹦菚r我就懂了,我沒有愛和被愛的權(quán)利,我們這樣人的愛就像是瘟疫,是沾不得的,可怕的。我就離開了我心上的姑娘。她現(xiàn)在在哪兒呢?
“怕啥嘛?問你!”王雪在我肩上捶了一拳,手里托著一只花牛牛。呵,但愿你永遠(yuǎn)像個小姑娘。
“噢,我是說天黑了,你不怕嗎?”
“去去去!”她不好意思了!拔覀兛础短鹈鄣氖聵I(yè)》還是看《三笑》?”她為了打岔說。
又是克儉說:“三笑?笑個屁!”
鐵子說:“看《獵字九十九》吧,圖個熱鬧算了!
“不!我想看《甜蜜的事業(yè)》。”王雪站住不走了。
“那你一個人去看吧,散了電影一個人回去。”鐵子故意逗她。
她不言語,捧著花牛牛委屈地跟在我們身后走。
我真有點可憐她,但鐵子和克儉忍著笑沖我擠眼。我忽然覺得世界是那么美好、甜蜜,我們像三個頑皮的小哥哥,逗弄著一個可愛的小妹妹。
她可真像是個小妹妹。一演到打斗和緊張的地方就閉起眼睛,緊抓住我的拐杖,或者嘟嘟囔囔地埋怨鐵子和克儉。我有個強(qiáng)烈的愿望:時間停下來,讓她永遠(yuǎn)是個小妹妹,讓我們永遠(yuǎn)做她頑皮的小哥哥,永遠(yuǎn)這樣相處在一起,忘記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忘記一切……有一次我真的忘記了我自己:為了去揀王雪掉在地上的毛線團(tuán),我的手竟離開了雙拐,像健康人那樣去追趕、彎腰伸手,“啪!”我的胳膊摔破在石頭上……我愿意再摔十次,因為王雪當(dāng)時心疼得快要哭了,是我滿不在乎的樣子才又使她破涕為笑。
人們說,愛情是壓制不住的。真的,只需要找一個借口,理智就會服從感情,什么“決心”之類就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個夏天,在那個小公園里,我們一起度過了好多個甜蜜的夜晚。借口就是:在漆黑的小路上我們得保護(hù)王雪,得把她送上回家的汽車。都看了些什么電影,記不得了;只記得落日、晚風(fēng)、明月、繁星和那個不把我們另眼相看的“小妹妹”。
秋風(fēng)起了,吹黃了小路兩旁的草叢,吹謝了草地上的野花,吹光了小樹林的茂葉,吹去了小公園里甜蜜的夜晚……如今想來,那只是一場夢。
一天,王雪忽然發(fā)起愁來,獨自默默地發(fā)呆,嘆氣,好像一夜之間變成名符其實的大姑娘了。
“你怎么了?”鐵子問。
她看看我們,想說又沒說。
“你病了?”克儉問。
她想說又沒說,臉上起了一片紅暈。
“有什么難事告訴我們,誰欺侮你了?”
“誰活得膩歪了?誰?!告訴我!”克儉把手指弄得“嗄巴巴”直響。
“沒有誰欺侮我,”她吞吞吐吐起來:“是媽媽,媽媽非讓我見那個人不可……”
角落里靜極了。
“是二姨給我介紹的,一個大學(xué)生……”
聽得見風(fēng)把電線刮得“嗚嗚”地響。
雖然這是早已想到了的事,雖然我早就筑起了護(hù)御工事,但我的心仍像掉進(jìn)了一眼枯井,往下掉,忽忽悠悠地往下掉……我說不清那一瞬間都想了些什么。好像只想著明天,明天可怎么過呢?我還能拄雙拐興致勃勃地朝這兒走么?希望,盡管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希望,但是沒有它是多么可怕!我迫切地想要一支煙……鐵子和克儉已經(jīng)點起了煙,把打火機(jī)遞給我……“撲通!”我的心摔在了漆黑的井底。我真想就永遠(yuǎn)呆在這井底,忘記世界,也讓世界忘記我……
然而王雪那求助的目光望著我們,像一個信賴我們的小妹妹那樣!拔覒(yīng)該見他嗎?”她說。
王雪是個好姑娘,她應(yīng)該享有比別人更多的幸福,她最應(yīng)該!她單純,不會想到要避開我們,難道因為這個我們反而要影響她的幸福嗎?難道好人只有用犧牲去證明她的好么?難道幸福只是為那些把我們另眼相看的人預(yù)備的?我們的心靈不是在頑固地追求么?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我不想見,有啥意思……”
她在盼望我們的幫助,她需要我們的幫助,因為她還像個“小姑娘”呢。原諒我剛才那一瞬間的罪過吧,我是多么自私。
“你應(yīng)該去見!辫F子最先緩過勁兒來。
“愛情是有意思的,”我說。
“就是!”克儉也說。
“處理得好,愛情會使你幸福,對工作和學(xué)習(xí)都是一種促進(jìn)力量,世界就會變得美好起來……”我是在背書么?但書的作者未必有我體會得深。
我們?nèi)齻都一本正經(jīng)起來,誰也不說誰“酸文假醋”、“裝蒜”或“瞎掰”——像三個稱職的哥哥似的。我奇怪我們都能說出那么像樣的愛情倫理,唔,只不過是因為我們過去都像是那只吃不到甜葡萄的狐貍罷了。王雪那么出神地、松心地、信賴地聽著我們的“愛情倫理學(xué)”。她佩服我們了,她更看得起我們了,她眼睛里的閃光告訴我們這個。我們被一種自豪感驅(qū)使著,為了無私地愛護(hù)著一個“小妹妹”。
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又結(jié)隊走在幽深而寒冷的小巷里的時候,我們又唱起了那支一夏天都忘記了唱的歌。
今天像往日一樣,
我流浪到深夜,
我在黑暗中行走,
閉上了我的兩眼;
好像聽見那樹葉對我輕聲呼喚,
朋友,回到我這里來找尋平安。
我們又都早早地來上班了。不,跟過去不同,我們?nèi)齻之間誰也不嫉妒誰,只是想和王雪再多呆一會。因為她的男朋友有辦法給她安排一個正式工作。王雪要走了,要離開這個角落了。她說以后還會來看我們。我們的心還要什么呢?在這世界上?
冬天,王雪當(dāng)上了正式工人。她去報到的那天,我們?nèi)齻冒著小雪又去了一次那個小公園。
雪花飄呀飄,像我們那紊亂的心緒,雪花無聲地落呀落,世界是那么孤寂。
我們互相攙扶著走,小路上留下了奇特的腳印和車轍。這小公園里,好像到處都有她的歌聲。
我們從早到晚在一起把稻草曬干,
你在那邊我在這邊,兩人相距很遠(yuǎn)。
……
我用手去接那晶瑩的雪花,雪融化在掌心里,像一滴淚。
她像一道電光,曾經(jīng)照亮過這個角落,又倏地消逝。我們祝愿她幸福,她是好人。
“傻人”的希望
缺心眼兒的人怕別人說他缺心眼兒,就像心眼兒多的人怕別人說他心眼兒多一樣。這似乎是個規(guī)律。根據(jù)這規(guī)律,席二龍并不缺心眼兒似的。有一回,別人使勁拍他的后腦勺,說那無疑疙疙瘩瘩的像核桃,娶媳婦怕是困難了。二龍急了,說:“你要把我惹急了,我趁你不留神,一刀宰了你!”別人說:“那你也得挨槍斃!倍垜崙嵅黄降睾埃骸拔胰毙难蹆!誰不知道?缺心眼兒的才不槍斃呢!睉{這一點判斷,席二龍不僅有自知之明,而且對客觀世界也頗有所知,即便算不得機(jī)靈,可也算不得傻。
可是二龍有時也真冒點傻氣。從六十年代過來的人都記得,中國有過一回更名改姓的競賽熱潮:姓衛(wèi)的倘若嫌原名不好聽,女的就可以改做“衛(wèi)紅”,男的就可以改做“衛(wèi)革”或“衛(wèi)東彪”;姓向的也可如法改革;復(fù)姓東方者尤其得天獨厚,除去“紅”這個好字眼不得擅用外,什么“赤”呀、“亮”呀、“春”呀、“盛”和“勝”呀,隨手拈來,無一不好。席二龍耳聞目睹,羨慕之余也動了改革之心。無奈姓席,“席紅”?“席革”?總都像是一張什么席,毫無氣派。要不就學(xué)某些姓“錢”姓“刁”的干脆連姓也改了?可他那位盼子成龍的父親還在世,又不讓。這天他抱了一摞報紙坐在桌前,那上面好聽的字眼多啦,憑什么姓席的就不能叫得氣派點呢?老天長眼,報紙上的頭一行字里就有席,他樂得跳起來:“就叫‘席萬歲’吧!”然而他又坐下了,舉起巴掌在脖子上狠狠一擊,仿佛那兒落了只蚊子。前面說過,二龍對客觀世界頗有所知,很快就明白了叫“萬歲”絕不高明,他又往下看。功夫不負(fù)苦心人,第二行又有席字。席二龍改名為“席身體”了,他也想叫“席健康”,但那太俗。這都是往事了。揭人家的短總該適可而止。
林彪死后,席身體又叫席二龍了。只是在批孔老二的時候,別人又拿他開心,叫他做“席老二”。他拍拍厚實的胸脯喊:“他媽他是孔老二,他媽我是席二爺!”別人于是問:“席二奶奶身體可好?”他滿臉漲紅地笑了,兩手端起棉褲的褲腰往上提,裸露的粗腰在更粗的棉褲里直轉(zhuǎn)。唯男大當(dāng)婚一事是二龍一塊難言的心病。
細(xì)論起來,席二龍到底是有點缺心少肺的,但除了后腦勺長得欠佳,其余各部分都稱得上粗壯、勻稱,絕非一輩子難于為姑娘所愛的那一種。至于穿戴邋遢,那是因為母親長年臥病,不能幫他料理之過。再者,他還要供養(yǎng)母親(哥哥不孝,結(jié)了婚就一分錢也不給媽了),也顧不上講究穿戴,而且總得為日后結(jié)婚攢幾個錢吧?二龍就沒立轟轟烈烈的志向,圖清潔隊工資高點,當(dāng)了淘糞工人。后來他覺得這實在是一大失算:豬肉不少,賣肉的有了可開的后門兒;一演外國電影,賣電影票的也有了資本;逢死人多的時候,火葬場都長了行市!唯獨掏大糞絕無私利可圖,誰缺那玩意兒?“雖說那玩意全是從后門兒來的!”二龍急了,管誰愛聽誰不愛聽呢,就這么說!二龍不傻,這筆賬算得過來——掙錢多點頂屁用?沒后門兒可開才不吃香呢!不吃香就難找對象,不吃香也沒臉找對象,何況后腦勺還像核桃呢?二龍想起來就窩囊。怎么辦呢?
二龍決計換個工作了。反正一時半會兒也找不著對象,他便把幾年勒褲腰帶勒下的二百塊錢全部取了出來,活動活動路子,換個有后門可開的工作去!皠e以為席二爺不懂這一套!”他咕噥著,一邊沾著唾沫嘎巴嘎巴地點鈔票。
及至二百塊錢只剩下一小把硬幣的時候,傻小子有點傻造化,二龍當(dāng)上了建筑工人,專管蓋樓房的。他索性把剩下的硬幣全買了豬頭肉和二鍋頭,湊到母親的病床邊。人生難得幾回樂,喝他一回!母親也高興,二龍更高興。
喝著喝著二龍想起了哥哥,說:“媽,哥和嫂的房子也夠小的了,等趕明兒我給他們弄一套單元。”
母親就愿意看著倆兒子能親親熱熱的,說:“媽活一天算一天,將來還不是你們哥倆親?”她直勁給二龍夾豬頭肉。
吃著吃著,二龍又想起了叔叔,說:“媽,二叔家的房子也夠不方便的了,等趕明兒我給他們弄一套單元!
“你爸死后,二叔待咱不錯!蹦赣H給二龍斟酒。
吃著喝著,二龍又想起對門劉三嬸來,說:“媽,三嬸待咱也不錯,等趕明兒我給她們弄……”
“唉,先顧顧你自個兒吧,你都三十二啦!”
“媽,這回好辦了。我弄一套單元,您一人住一間,我們倆住一間!
“你和誰?”母親眉開眼笑地看二龍,以為兒子真找著對象了呢。
二龍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在烏黑發(fā)亮的領(lǐng)子上蹭蹭癢,說:“不行,我得要三間一套的單元!
“干嗎?”
“將來孩子要是長大了呢?”
母親在他后腦勺上拍了一巴掌,嘆了口氣。他嘿嘿地笑了,滿臉漲紅,兩手端起褲腰,裸露的粗腰又在里面轉(zhuǎn)了。
二龍獨自合計了好幾天,決定務(wù)必得讓媽抱上孩子再死(嫂子生了兩個全是丫頭,而母親的壽命看來不會很長),刻不容緩,他著手托人介紹對象了。他自知缺心眼兒,而且后腦勺出奇地難看,所以不打算找城里的姑娘。“我還看不上她們呢!一個個機(jī)靈鬼兒似的,往后欺侮我,我媽該難受了!边@是他的理由,似乎他自己難受與否倒還在其次。他對世界也了解,深信能弄到房子的人,弄到別的也不難;弄到什么都不難的人,托人給介紹個對象也就不必太難為情。他逢人便托,無論男女老少,見面沒三句話,就端端褲腰說:“咱條件也不高,找個農(nóng)村的,模樣別太丑就行。我能弄到一套單元。”就這么一句,多了也想不出來。
過了一年多,他感到別人沒把他的大事放在心上,都說“行呵行呵,我給你留神”,可都是光說不練。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二龍則是“缺心少肺忽生一智”——何不顯顯能呢?他開始了外事活動,只要是說得上話的,處處吹噓:“等趕明兒我給你弄一套房子,我在建筑公司專管蓋樓房,我有路子!比缓笤僬f那句“模樣別太丑就行了”。一般熟知他的人都不信他的,可也不忍潑他的冷水,打碎他的希望。卻偏偏有一天他碰上了一個不了解他而又認(rèn)真的人。
“等趕明兒我給你弄一套房子!倍堈f。
“你能弄到房子?”那人來了興致。
“我在建筑公司專管蓋樓房,我有路子!
“噢!黨委書記是你的親戚?”
“那倒不是!
“噢!革委會主任是你父親的老戰(zhàn)友?”
“沒聽我爸說過有老戰(zhàn)友!
“噢?”
“我跟領(lǐng)導(dǎo)說說就行,都是一個單位的,低頭不見抬頭見,誰和誰呢?”
那人像見了鬼似的蹦起來,立正了有一刻鐘,然后哈哈大笑了。
“……模樣別太丑就行。”二龍還在說。
“就憑你和領(lǐng)導(dǎo)說說?那我也會!”
“我們是內(nèi)部,你算老幾?”二龍覺得那人真可笑。
“算了吧老兄,你是真傻還是跟我裝傻?”
二龍急了,因為總算有人認(rèn)認(rèn)真真地跟他商量終身大事了,機(jī)不可失!他站起來,抓住那人的胳膊:“你不信?”
那人嚇得一哆嗦:“嗯,不太信……”
二龍把那人揪到窗前,指著遠(yuǎn)處,遠(yuǎn)處有一架起重機(jī)的長臂懸在落日的紅光中。他說:“不信咱倆去看看,那座樓我們正蓋著呢。領(lǐng)導(dǎo)說了,那座樓是給本單位職工蓋的,重點照顧歲數(shù)大了要結(jié)婚的。我席二龍缺心眼誰不知道?不會說瞎話!”
那人聽了也覺著有些道理,便又問:“可只照顧你,又不照顧我呀?”
“憑什么不照顧?”二龍脖子一梗。
“不是說照顧本單位職工嗎?我又不是你們單位的。”
二龍?zhí)崽嵫澴,心眼兒來得真快:“就說你是我弟弟!”
“嚯!我姓啥?你姓啥?”
二龍撲通一聲坐在床上。是呀,這倒沒料到。他傻了一會眼,又傻了一會眼,心里盤算:“這可又難了!睈矍榈牧α繐(jù)說可以很大,二龍再傻了一會眼后,一拍大腿:“豁了!你要給我說成了媳婦兒,我把房讓給你!”
“真的?”
“真的!
“一言為定!”
“我席二龍不會說瞎話。”
從那人家出來,二龍不知不覺來到那幢尚未竣工的樓前。多好的一座樓呀!前面有陽臺,后面也有陽臺。二龍給它砌過磚,抹過灰,每一塊磚他都是那么拿雞蛋似的生怕碰壞一個角。那是自己的樓呀!二龍攀上腳手架,走到樓房里去。他記得砌這幾個窗口的時候他當(dāng)過一回臨時小組長。他喊過一聲:“這回誰不賣力氣,讓他媽誰絕后!”哥幾個真給他爭氣——超額完成任務(wù),受到了黨支部的表揚。二龍又走到他早已看中的那套單元里去,他每天都要來這兒看看的。記得在這兒他差點和一個工人打起來,因為人家砌歪了一塊磚,他罵人家是“丫頭養(yǎng)的”。可現(xiàn)在呢?這房子八成得讓給別人了……月光從沒有玻璃的窗框里灑進(jìn)來,灑了一墻、一地。二龍摸摸地板,地板是鋼筋水泥的;又摸摸墻壁,墻壁砌得真結(jié)實!拔蚁埐荒苷f瞎話。”他沖著墻說,淚珠子摔碎在地板上。
真不含糊,沒過三天那人家就給二龍介紹了一個模樣不太丑的農(nóng)村姑娘。消息很快傳遍每一個知道席二龍的人的耳朵。“誰?就是那個席身體,嘖嘖嘖,傻小子有點傻福氣!”人們背后說。“二龍,聽說對象挺漂亮?”人們當(dāng)面問。他嘿嘿一笑:“比咱強(qiáng)多了。”
二龍忘記房子的事帶來的悲酸,高興了,穿戴也干凈利落了,干活比以往更賣力氣;可是誰要讓他加班或者開會,就火冒三丈:“他媽席二爺沒掙那份兒開會的錢!就晚上有會兒工夫,我有約會!”管你是書記是主任呢,全這么說,而且說完就走。誰笑話?記住他!等結(jié)婚那天要給他喜糖吃才怪呢!
晚風(fēng)中二龍和姑娘遛馬路,轉(zhuǎn)商場,逛公園。
湖波蕩漾,柳絲依依。長椅的這頭坐著姑娘,那頭坐著二龍,中間放著二龍給姑娘買的紅皮包。二龍想:“咱可不能那么摟摟抱抱的,讓人看了,有多流氓?”
“二龍,城里可真好!惫媚镎f。
“可不!”二龍說。
“二龍,我還是頭一回逛這個公園呢。”
“可不!”
“二龍,那座樓房可真高!
“可不!”
“二龍,聽說樓房里做飯不用煤,取暖不用火?”
“可不!”
“二龍,咱以后也住樓房嗎?”
“可……不……!”
“真的?”姑娘高興了。
“……”二龍可難受了。
“你說話呀!”姑娘焦急的大眼睛望著他呢。
二龍心想:“豁了!”一拍大腿:“可不!”
二龍歷來以“我席二龍不說瞎話”而自傲,這回可難壞了他。你說那房讓給那人不讓呢?不讓?那人會說他席二龍說瞎話;讓?姑娘又會說他說瞎話,而且天哪!姑娘將來就是“孩子他媽”,會罵他一輩子的!這事實在是失算,可現(xiàn)在還有什么轍呢?
他獨自默默地溜達(dá),想呵想的,居然給他想出轍來了:“我又沒說把一套房全讓給他,讓給他一間,媽住一間,我們倆住一間不就行了么?孩子?以后再說吧。”他朝那座樓跑去。自從腳手架拆掉以后,他就去蓋別的樓了,一個月沒來,喝!玻璃都安好了!二龍跑上樓梯,往左走有三個單元、往右走有三個單元,每個單元有三間房、一個廚房和一個廁所!罢嫠麐屔w了!”二龍拍著陽臺上的欄桿自言自語著。
二龍又天天來看這樓房了。母親教他的:勤看著點,只要一能住人咱就先搬進(jìn)去,占兩間,留一間給那個人,咱也不能坑害人家。
這天二龍跑進(jìn)樓,發(fā)現(xiàn)有點古怪:左邊樓道口安了一扇新門,右邊樓道口也是;他又跑上二樓、三樓,全是!肮芩,多安個門還不好?”
這天二龍又跑到樓前,又有點稀奇:樓前砌起了高墻,樓后也砌起了高墻,樓左樓右全是!肮芩模嘁坏绹鷫Ω踩!”
這天二龍再跑到樓前,簡直邪門兒:墻上拉起了電網(wǎng)。“管他的,現(xiàn)在賊多,不能不防!
忽然有一天,建筑公司里到處傳說:“那座樓房不歸咱們啦!”二龍問了又問還是不信,沒下班就跑到樓前,門口添了巡邏的士兵。左面樓道口的門上寫著“1”,右面門上寫著“2”。很清楚:三套單元合為一套單元,每套單元里面有九間房,三個廚房和三個廁所。很清楚:兩個廚房已改成貯藏室,兩個廁所正在改成洗澡間。不太清楚的是:誰來?
在那座樓房的每一個窗口都掛上了輕柔漂亮的紗簾的時候,建筑公司里到處傳說:“席二龍這陣子可真是傻了,結(jié)婚的雙人床都買好了,姑娘又不愿意了!闭媸,二龍現(xiàn)在可是真傻了,人也瘦了。不信你就去那座樓前等著,每晚他都來,站在高墻外,癡呆呆地望著他早已選中的那個窗口。陽臺上有時出現(xiàn)幾個漂亮姑娘,二龍并不是看她們,二龍覺得她們并不比那個農(nóng)村姑娘好看。他只是后悔自己不該說瞎話。他在高墻下站上二三十分鐘,想起家里病重的母親,覺得不該站得太久,于是嘆一口氣,自言自語地說:“誰讓我席二龍說瞎話來?說讓給人家一套,又只想讓給人家一間,天報應(yīng),活該!”
他端起褲腰往上提,裸露的腰在里面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