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書簡介:本套叢書是季羨林唯一親定自選集,是作者晚年在醫院療養期間親自編選的作品集。文集收錄了作者在各個人生階段的代表作品,涵蓋散文、隨筆、游記、回憶錄、日記、學術著述等多種體裁,集中體現了季老的治學之志、文章之風和人格之美。
內容簡介:本書集中收錄了季羨林的系列游記,三四十年代的歐洲、六十年代的非洲、八十年代的日本、九十年代的泰國,每個系列都由一組文章構成,旅行在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上進行,于是游記也成為作者生命本身的一種記錄。
★ 季羨林**親定自選集,濃縮季羨林一生著作精華★ 「精裝珍藏版」,單冊、套裝同步上市!★ 季羨林系列游記首次集中呈現★ 時空之旅,折射作者生命軌跡
季羨林(1911—2009),字希逋,又字齊奘,山東臨清人,語言學家、東方文化研究專家、散文家,被稱為“學界泰斗”。1934年畢業于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翌年作為交換研究生赴德國哥廷根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吐火羅文等,1941年獲哲學博士學位。1946年歸國,任北京大學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開拓中國東方學學術園地。曾任北大副校長、中國社會科學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等職。
做真實的自己(代序)/1
歐游散記
去故國/5
表的喜劇/10
聽 詩/16
憶日內瓦/22
重返哥廷根/29
非洲之行
科納克里的紅豆/41
馬里的芒果城/46
巴馬科之夜/50
戰斗吧,非洲!/55
下瀛洲
游唐大招提寺/63
下瀛洲/69
日本人之心/73
尼泊爾隨筆
飛越珠穆朗瑪峰/87
加德滿都的狗/89
烏鴉和鴿子/92
霧/96
神 牛/100
游巴德岡故宮和哈奴曼多卡宮/104
游獸主(Paupati)大廟/108
望雪山——游圖利凱爾/112
別加德滿都/116
曼谷行
小 引/123
初抵曼谷/124
報德善堂與大峰祖師/128
帕塔亞/134
一只小猴/138
奇石館/141
延邊行
小 引/149
我在延吉吃的第一頓飯/151
延吉風情/157
美人松/162
觀天池/167
臺游隨筆
楔 子/177
初抵臺北/178
臺北街頭小景/180
血濃于水/183
法鼓山/190
義 工/194
佛山心影
楔 子/199
暨南大學/201
到了佛山/205
佛山街頭小景/208
佛山陶瓷廠/211
西樵山/215
中央電視臺南海影視城/219
南國桃園/227
石景宜藝術館/230
尾 聲/232
跋/233
憶日內瓦
(羨林按:偶檢舊稿,無意中發現了這一篇散文。我的眼立刻亮了起來,簡直像是在陳年古舊的書中發現了一片幾十年前夾進去的紅葉。時光的流逝好像在上面根本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依然鮮艷照人。我既驚且喜,立即讀了一遍。雖然已經過去了三十年,但文中所寫的印象至今依然鮮明、生動。文中提到了美國大兵,跡近不敬。但是,當時他們確是如此。我留下的這一幅寫照,反映了歷史的真實,難道一點意義也沒有嗎?質之黃偉經同志,不知以為然否?)
擴大的日內瓦會議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全世界愛好和平的人們的目光都集中到這一座世界名城上來。十幾年前,我曾在那里住過,F在我的回憶的絲縷又不禁同這一座美妙絕倫的城市聯系起來了。
我首先回憶到的就是日內瓦美麗的風光。大家都知道,瑞士全國就是一個花團錦簇的大花園,到處都可以看到明媚秀麗的山光水色,美不勝收,令人目不暇接。到過那里的人,自然會親眼觀察,親身經歷。連沒有到過那里的人也會從畫片上領略一二,聊當臥游。在全世界范圍內,瑞士之美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膾炙人口,看來用不著我在這里浪費筆墨加以描繪了。
我只想談一點我的觀察,我的體會。在我們國家里,一提到山水之美,肯定說是“青山”“綠水”。這對不對呢?當然是對的。因為這是我們從實際觀察中得出來的結果。如果有人懷疑的話,有詩為證。用不著到處翻閱,僅就我記憶所及,就可以舉出不少的例證來。唐代詩人韋應物的《東郊》里有這樣兩句話:“楊柳散和風,青山澹吾慮!崩畎椎摹端陀讶恕罚骸扒嗌綑M北郭,白水繞東城!倍鸥Φ摹斗顫A重送嚴公四韻》:“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最全面的當然是王灣的《次北固山下》:“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蹦憧,“青山”“綠水”這里全有了。如果還需要現在的例證的話,那就是毛主席的《送瘟神》。青和綠這兩樣顏色,確實能夠概括中國山水之美。不管是陽朔,還是富春;不管是峨嵋,還是雁蕩,莫不皆然。
然而,談到瑞士的山水,我覺得,青和綠似乎就不夠了。我小的時候,很喜歡看瑞士風景畫片。幾乎在每一張畫片上,除了青和綠之外,都還可以看到一種介乎淡紫淡紅淡黃之間的似濃又似淡的顏色。我當時頗不以為然,以為這是印畫片的人創造出來的,實際上是不會存在的。但是,當我到了瑞士以后,我親眼看到了這一種顏色,我的疑團頓消,只好承認它的存在了。在白皚皚的雪峰下面,在蒼翠蓊郁的樹林旁邊,特別是在小湖的倒影中,有那么一層青中透紫的輕靄若隱若現地浮動在那里,比起純粹的青和綠來,更是別有逸趣。如果有人想把這種顏色抓住,仔細加以分析研究,親身走到山下林中去觀察,那么他看到的只是樹木山峰,“青靄入看無”,他什么也看不到的。
我不懂光學,我不知道這種顏色是怎樣形成的。我只是覺得它很美。對我來說,我看這也就夠了。中國古代詩文描繪山水,除了上面說到的青和綠外,也有用紫色的。王勃的《滕王閣序》里就有“煙光凝而暮山紫”這樣的句子。住在北京的人黃昏時分看西山,也會發現紫的顏色。但是,這只限于黃昏時分。而在瑞士卻不是這樣。一日之內,只要有太陽,就能看到這一團紫氣,人們幾乎一整天都能夠欣賞這種神奇的景色。
我雖然談的是整個瑞士,實際上也就是談日內瓦。不過有一條:在日內瓦城內,這景色是看不到的。一旦走進附近的山林中,卻可以充分地盡情地享受這種奇麗的景色。我之所以特別喜歡日內瓦,這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是什么呢?恐怕首先就是萊芒湖。我住在那里的時候,每天都是很早就起來。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萊芒湖邊去散步。湖這樣大,水這樣深,而且又清澈見底,在世界上其他國家確實是極罕見的。湖的對岸是高聳入云的雪峰,就是在夏天,上面的積雪也不融化,一片白皚皚的雪光壓在這一座美麗的小城的上面,使人隨時都想到“積雪浮云端”這樣的詩句。而湖面的倒影,似乎比上面的對立面還更動人,比真實的東西還更真實—白色顯得更白,紅色顯得更紅,綠色顯得更綠—這些顏色混合起來,在波平如鏡的湖面上,繪上了一幅絢爛多彩的圖畫。
在湖邊漫步的時候,幾乎每次都能夠看到一兩只或者三四只白色的天鵝,像純白的軍艦一樣,傲然在湖里游來游去。據老日內瓦人說,這些鵝都是野鵝,它們并不住在日內瓦,它們的家離日內瓦還有上百里的路程。每天它們都以驚人的速度從那里游來;到了一定的時候,再游回去,天天如此。對我來說,這也是非常新鮮的事。我立即想到歐洲的許多童話,白鵝在里面是主人公,它們變成太子或者公主,做出許多神奇的事情。我面對著這樣如畫的湖山,自己也像是走進一個童話的王國里去了。
日內瓦的好地方多得很。這里有列寧讀過書的地方,有盧梭的紀念碑,有整齊寬敞的街道,有五顏六色各式各樣的樓房別墅,還有好客的瑞士人。這一切都是回憶的最好的資料。可惜我離開日內瓦的時間已經太久了,到現在有點朦朧模糊。即使自己努力到記憶里去挖掘,有時候也只能挖出一些斷片,連不成一個整體的東西了。
無論如何,日內瓦留給我的印象是非常美妙的,我自己也常常高興回憶它。就算是只能回憶到一些斷片吧,它們仍然能帶給我一些快樂。這一次又回憶到這一座中歐的名城,情形也不例外。
但是,事情也不全是美妙的。青山綠水,再加上那么一團紫氣,確實是美麗動人的;萊芒湖的白鵝也確實能引人遐想?墒窃谶@些美麗的東西之間,總還似乎有那么一點不十分如意的東西,很不調和地夾雜在里面,使我有骨鯁在喉之感。這究竟是什么東西呢?我有點困惑了。我左思右想,費了很大的力量,終于恍然大悟:這是美國大兵。
美國大兵同美麗的日內瓦有什么關系呢?原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美國統治者趁火打劫,又發了一筆橫財,在世界上許多國家都建立了軍事基地。這就需要大量的士兵住在國外。美國人民并不甘心給華爾街的老板們到外國去賣命。老板們于是就想盡了辦法,威脅利誘,金錢美人,能用的全用上了。效果仍然不大。他們異想天開,最后想到打瑞士的主意。他們規定:誰要是在國外服兵役多少多少年,就有權利到這個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園里來逛上一兩周。
這辦法大概發生了作用,當我到了瑞士的時候,到處都可以看到身著美國軍服,嘴里嚼著口香糖,邁著美國人特有的步子大聲喧嚷的美國士兵。誰也不知道,他們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他們徜徉于山上、林中、湖邊、街頭,看來也自得其樂。但是,事情是不能盡如人意的。瑞士這個地方是有錢不愁花不出去的,而美國大兵口袋里所缺的就是錢這玩意兒。有些人意志堅強一些,能夠抗拒大玻璃窗子里陳列著的金光閃閃的各種名牌手表的誘惑,能夠抗拒大旅館中肉山酒海的誘惑。但是,據說也有少數人,少數美國大少爺抵抗不住這種誘惑。那么怎么辦呢?美國頗為流行的誨盜誨淫的小說中是有錦囊妙計的。到了此時,只好乞靈于這些妙計了。我曾幾次聽瑞士朋友說,在夜里,有時候甚至在白天,大表店里的大玻璃窗子就被砸破,有人抓到幾塊手表,就飛奔逃走。據說,還有更厲害的。有的美國大兵,也是由于抵擋不住美妙絕倫的瑞士名表的誘惑,又沒有赤手空拳砸破玻璃窗子的勇氣。天無絕人之路,他們賣掉自己的鋼筆以及身上所有能夠賣掉的東西,用來換一塊手表。據說有人連軍裝都脫下來賣掉。難道這就是他們吹噓的所謂民主自由嗎?這些事情聽起來頗為離奇。但是,告訴我這些事情的瑞士朋友并不是說謊者,他們是真誠的。事情究竟怎樣,那只有天知道了。
就這樣,美國某一些士兵帶到瑞士去的這樣的“美國生活方式”,頗引起一些人的嘁嘁喳喳。這種事情無論如何也同這世界花園的神奇的青色、綠色和紫色有些矛盾,有些不調和,有些不協調,有些煞風景。難道不是這樣嗎?
過了沒多久,我就離開了瑞士,到現在一轉眼已經十五年了。我頭腦里煞風景的感覺,一直沒能清除。到了今天,擴大的日內瓦會議又在這一座美麗的城市里開幕了。以國務卿臘斯克為首的美國代表團,千方百計在會內、會外搗亂,企圖阻撓會議的進行。他們撒謊、吹牛、裝瘋、賣傻,極盡出丑之能事,集丟人之大成。我于是恍然大悟:這一批家伙干壞事,既不擇時,也不擇地。原來我對美國兵所作所為的那些想法,簡直是太幼稚了。我現在仿佛是如來佛在菩提樹下成了道,我把那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通通丟掉,什么矛盾,什么不調和,什么不協調,什么煞風景,都見鬼去吧。十五年前我在瑞士遇到的美國兵,今天在日內瓦開會的美國官,他們是一脈相承,衣缽不訛。這些人都不能代表真正的美國老百姓,但又確確實實都是美國產品。道理是明擺著的。我們應該把二者區分開來,才是全面而又準確的。想到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疑團消逝了。今后我再回憶日內瓦的時候,就只有神奇美妙的山水,萊芒湖中漫游的白鵝,又青又綠又紫的那一團靈氣,還有好客的居民。這些美好的回憶將永遠伴隨著我,永遠,永遠。
1964年6月15日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