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與海
他是獨個兒搖只小船在灣流墨西哥灣暖流的簡稱。這股水勢旺盛的暖流從古巴西南方一帶開始,經過古巴北面向東,再向東北流入北大西洋。下文里多處提到的洋流,就是這股暖流。打魚的老漢,已經八十四天沒釣著一條魚了。頭四十天,有個男孩子跟他一塊兒。可是過了四十天一條魚都沒撈著,孩子的爹媽便對他說,老漢現在準是徹底salado,就是說倒霉透了,所以孩子照爹媽的吩咐跟了另外一只船,它第一個星期就捉了三條好魚。眼看老漢每天搖著空船回來,孩子心里怪難受的,總要下海灘去,不是幫他搬回那堆釣繩,就是幫他扛走拖鉤和漁叉,再還有卷攏裹著桅桿的那張船帆美國華納兄弟公司把這部小說搬上銀幕(一九五八年拍成,斯本塞·屈塞演主角)前,請海明威審閱電影劇本。他在這個地方做了增刪。經他修改后的句子是:“……總要下海灘去,不是幫他搬回那堆挺沉的釣繩,就是幫他扛走桅桿和船帆。”這一改,孩子和老漢的負擔就比較均勻了,文字也更有條理。帆是用些面口袋補過的,一卷攏,看上去就像一面老打敗仗的旗子。
老漢的樣子枯瘦干癟,脖頸兒盡是深深的皺紋。顴骨上有些皮癌黃斑,太陽從熱帶海面反射上來,就會造成這種沒什么大害的皮膚癌海明威的老友和私人醫生索托隆戈認為,按科學來講,這種良性皮膚癌是沒有的。他估計,小說主人公面部可能是由于過分日曬而生的“黃褐斑”(chloasma)。。黃斑一直往下,蔓延到他臉的兩側;他那雙手因為用繩索對付沉重的海魚,落下了褶子很深的累累傷疤。不過沒有一處傷疤是新的。全是老疤,像缺水缺魚的沙漠里那些風蝕的巖溝一樣老。
他這人處處顯老,唯獨兩只眼睛跟海水一個顏色,透出挺開朗、打不垮的神氣。
“桑提阿果伯伯,”孩子對他說,這時候小船已經給拖上沙灘,他們正爬著岸坡。“我又可以跟您出海了。我們那條船已經賺了些錢啦。”
老漢教過孩子打魚,孩子也愛他。
“別價,”老漢說,“你上了一條走運的船,跟他們待下去吧。”
“您記得吧,那回您八十七天沒打著魚,后來咱倆一連三個星期,天天打的都是大魚。”
“記得,”老漢說,“我知道你離開我,不是因為你怕靠不住。”
“是爸爸叫我離開的。我是孩子,得聽他的。”
“我知道,”老漢說,“這都是常情。”
“他不大有信心。”
“是那樣。”老漢說,“咱們可就有信心,對不對?”
“對,”孩子說,“我請您上餐館喝瓶啤酒,喝完咱們把全套家伙扛回家去,行嗎?”
“哪能不行呢?”老漢說,“打魚人的交情。”
他倆在餐館坐著,好些漁民拿老漢打趣,他也不生氣。那些上點年紀的漁民瞅著他,覺得難過。但是這種心情他們沒有外露,卻很有禮貌地談起洋流,談他們把釣繩漂下去多深,談這些連續不變的好天氣,談他們出海的新見識。當天捕撈順利的漁民們已經回去,把他們打的槍魚全開了膛,平放在兩條厚木板上,每條木板由四個人分兩頭抬著,搖搖晃晃地抬到漁棧,等冷藏車來,給運到哈瓦那市場。捉住鯊魚的人,已經把魚送到港汊對過的鯊魚加工廠,那兒用滑車把魚吊起,挖肝、去鰭、剝皮,再把肉剖了片,準備腌上。
刮東風的時候,總有一股腥臭打鯊魚加工廠飄過汊灣來;但今天只有極淡的一點兒氣味,因為風向已經倒轉往北,接著便停了。餐館這兒挺舒暢,又有陽光。
“桑提阿果伯伯。”孩子說。
“嗯。”老漢答應。他手里端著酒杯,正在想多年前的事。
“我去給你打些明兒用的沙丁魚,行嗎?”
“別價。你去打棒球吧。我還劃得動船,羅赫利歐會幫我撒網。”
“我想去一趟。要是不能跟您打魚,有什么地方讓我出把力也好。”
“你買酒請了我啦,”老漢說,“你已經是個大人了。”
“您頭一趟讓我跟船,那時候我多大?”
“五歲。那天我釣上來的一條魚太活太猛了,差點兒把船搗爛,你也差點兒送命。還記得嗎?”
“我記得魚尾巴啪嗒啪嗒地亂撞,坐板直發裂,木棒托托地打著響。我記得您把我推到船頭那堆濕淋淋的繩子上,只覺得整個兒船都哆嗦,聽見您砍樹似的掄起木棒打魚,我滿身都是魚血那股甜滋滋的氣味。”
“你真的記得,還是后來才聽我講的?”
“打咱們頭回一塊兒出海那天起,什么事我都記得。”
老漢用他那有圈曬斑的、一雙信任而慈愛的眼睛望著他。
“你要是我的孩子,我就帶你出海去冒風險了。”他說,“可你是你爹媽的孩子,再說你跟的那條船又走運。”
“我去打些沙丁魚,可以嗎?我還知道,打哪兒可以拿來四條小魚做魚食。”
“我今兒用完還剩下幾條。我撒了鹽裝在盒子里了。”
“我給您拿來四條新鮮的吧。”
“一條夠了。”老漢說。他的希望和自信原本沒有枯死,現在更鮮活起來,就像爽風一吹,總使人感到的那樣。
“兩條。”孩子說。
“那就兩條。”老漢同意了,“你這不是偷來的吧?”
“我倒樂意那么做,”孩子說,“不過我是買的。”
“謝謝你啦。”老漢說。他向來憨直,沒想過他打幾時起養成了謙和的態度。但他知道他已經養成了這種態度,知道這并不丟臉,也不損害真正的自尊心。
“看這股洋流,明天是個好天。”他說。
“您要上哪兒去打魚?”孩子問。
“去得遠遠的,風向變了再回來。我想天不亮就出海。”
“我要讓他也到遠海去打魚,”孩子說,“那么著,你釣了個老大的家伙,我們好來幫你。”
“他不喜歡跑老遠去打魚。”
“您說得對。”孩子說,“可是我只要見了他看不見的東西,比方說找食的鳥,就能讓他去追鲯鰍。”
“他的眼睛那么不行嗎?”
“他快瞎了。”
“奇怪,”老漢說,“他從來不捉海魚。那才傷眼睛哩。”
“不過您在莫斯基托斯海岸尼加拉瓜的東海岸,舊譯“莫斯基托斯海岸”。那一帶地方捉了好些年海魚,您的眼睛還挺好。”
“我是個特別的老頭兒。”
“可您要捉一條老大的魚,現在力氣行嗎?”
“我看能行。再說還有好些竅門兒。”
“咱們把東西扛回去吧。”孩子說,“扛完我好拿了快網快網(cast-net)是撒到水里、旋即收起的簡單漁網,有別于“建網”、“張網”等定置漁網。去撈沙丁魚。”
他們從船上取了用具。老漢把桅桿架上肩,孩子抱住木箱,里面盤著編得結結實實的棕色釣繩,還拿了拖鉤和帶把子的漁叉。裝魚餌的盒子跟木棒一起留在船后艄下面,每回把大魚拖到船邊上,就用這木棒來制伏。按說誰也不會到老漢船上來偷什么的。不過呢,最好把船帆,把那很重的一堆繩子送回家去,一來免得給露水浸壞,二來老漢雖然拿穩本地人不會偷他東西,他卻認為,把拖鉤和漁叉留在船上是不必要的誘惑。
他們一同順著上坡路走到老漢的窩棚跟前,從敞開的門口進去。老漢把桅桿連同裹著它的船帆挨墻靠著,孩子把木箱等等放在旁邊。桅桿差不多跟這單間的窩棚一般長。窩棚是用王棕樹上耐久的護芽葉編搭的,里面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泥地上有個用炭火燒飯的地方。四面棕色的墻壁,是把纖維堅韌的棕樹葉子壓平了交疊成的,墻上有一幅耶穌圣心的彩圖和一幅科夫雷童貞圣母像科夫雷是古巴東部一個銅礦區的市鎮。南面小山上有著名的慈悲圣母院,每年九月八日善男信女們前往朝拜。海明威把授予他的諾貝爾獎章贈給了慈悲圣母院。該獎章現在存放于該院的奇跡禮拜堂。。這都是他妻子的遺物。早先墻上還有他妻子一張上了色的照片,但他摘下了,因為他看了覺得怪孤單的,現在照片擱在屋角的架子上,上面蓋著他的干凈襯衣。
“您有什么吃的呢?”孩子問。
“一鍋黃米飯就魚吃。給你來點兒好嗎?”
“不用。我回家吃。要不要我生火?”
“不要。回頭我來生。不然我吃冷飯也行。”
“我可以用一下快網嗎?”
“當然可以。”
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快網,孩子還記得他們倆是幾時賣了網的呢。但兩人天天都要這么胡謅一遍。什么一鍋黃米飯啦,魚啦,其實都沒有,孩子也知道。
“八十五是個吉利數目。”老漢說,“我要是捉回來一條魚,剖開洗好還有一千多磅重,你見了高興嗎?”
“我要拿快網去撈沙丁魚了。你坐在門口曬曬太陽,好嗎?”
“好。我有張昨天的報,我要看看棒球新聞。”
孩子不清楚昨天的報會不會也是隨口胡謅的。不過老漢從床底下掏出了報紙。
“佩利闊在bodega〔酒店〕給我的。”他做了解釋。
“我撈了沙丁魚再來。我打算把您要用的魚跟我的都拿冰鎮著,到了早上咱們分。等我回來,你可以跟我講講棒球比賽了吧。”
“揚基隊不會輸的。”
“可是我怕克利夫蘭的印第安人隊要贏。”
“小家伙,要相信揚基隊。想想那個大球星狄馬吉歐吧。”
“底特律的猛虎隊,還有克利夫蘭的印第安人隊,我怕他們都很強呢。”
“當心啊,要不然就連辛辛那提的紅隊啦、芝加哥的白短襪隊啦,你都要害怕了。”
“您細瞧瞧報,等我回來告訴我。”
“你看咱們該買張尾數是八十五的彩票嗎?到明兒就八十五天了。”
“買也可以,”孩子說,“不過按您創的紀錄,買張八十七的怎么樣?”上面孩子說過,有一回老漢八十七天沒打著魚,但隨后他倆“一連三個星期,天天打的都是大魚”,孩子的意思似乎是說八十七預示著成功。
“那樣的事不會有第二回的。你估計你找得著一張八十五的嗎?”
“我可以訂購一張。”
“一張就是兩塊半錢。咱們跟誰去借呢?”
“那好辦。我什么時候都能借來兩塊半錢。”
“我看我沒準兒也能。不過我盡量不借。開頭是借債。再下去就是討飯了。”
“不要著涼,老伯伯,”孩子說,“別忘了現在是九月天啦。”
“是大魚跑來的月份,”老漢說,“五月間誰都干得了打魚的活兒。”
“我馬上撈沙丁魚去。”孩子說。
孩子回來的時候,老漢正熟睡在椅子上,太陽已經落了。孩子從床上抱來舊軍毯,展開了蓋在椅背上、老漢兩肩上。這副肩膀也怪,雖然很老,仍然挺有勁。脖子同樣結實,只要老漢腦袋耷拉在前頭睡著了,脖子上便不大能看出有褶子。他的襯衣縫補過很多回,結果簡直像那張帆,補丁都曬掉了色,深的深,淺的淺,花不棱登的。但是老漢的頭臉可真老相了,眼睛一閉,他的臉就缺了活氣。報紙攤在他膝頭上,被他一只胳膊壓著,晚風吹不走。他光著腳。
孩子從他那兒走開了。再回來的時候,老漢還在睡。
“醒醒吧!”孩子說,把手放在老漢的一邊膝蓋上。
老漢睜開了眼,過了一會兒心神才從老遠的夢境回來,接著他現出了笑容。
“你拿來什么啦?”他問。
“晚飯。”孩子說,“咱們這就吃晚飯。”
“我不怎么餓。”
“來吃吧。您不能光打魚不吃東西啊。”
“我也這么做過。”老漢一面說,一面站起來,把報紙收了折好。然后他動手疊毯子。
“把毯子留下,圍在您身上吧。”孩子說,“有我活著,就不能讓您空著肚子去打魚。”
“那你就愛護身體,盡量活長些吧。”老漢說,“咱們今兒吃什么?”
“烏豆煮米飯、煎香蕉、一個葷的燉菜。”
孩子是用雙層金屬飯格從餐館把飯菜提來的。兩份刀叉和湯匙,每份都包了餐巾紙,裝在他衣兜里。
“這是誰給你的?”
“馬丁老板。”
“我一定要謝謝他。”
“我已經謝過他了,”孩子說,“您用不著再謝他。”
“我要把一條大魚的肚子肉送給他,”老漢說,“他這么照顧咱們,不止一回了吧?”
“我看是這樣。”
“那我得送他些比魚肚子肉更夠意思的東西才行。他替咱們想得很周到。”
“他讓捎來兩瓶啤酒。”
“我頂喜歡罐裝啤酒。”
“我知道。可這是瓶裝的,是阿圖埃伊啤酒,回頭我把瓶子送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