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靖海八略
曹國公、太子太傅、浙閩兩廣剿匪總巡撫李景隆趕到了杭州,他來得還不算太晚,比夏潯預估的時間提前了三天。
曹國公到了杭州,杭州府的軍政各界要員自然要來拜訪,亂哄哄的鬧了三天這才消停,李景隆這幾天不想見的人都見到了,唯一想見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不免疑神疑鬼起來。
“鼎石啊,這虎跑泉沏的茶,咱也喝過了;靈隱寺里燒的香,咱也供過了;西湖里邊的船,咱也劃過了;楊旭他人呢?會不會什么消息也沒有查到,擔心受到本國公的訓責,干脆跑掉了?”
鐵鉉哪知他二人另有恩怨,聞言不禁失笑:“國公過慮了,楊旭孤身一人趕赴杭州府,就算沒有查到什么消息,也屬尋常事,就算受到國公訓責,又何至于一走了之?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他能跑到哪兒去?”
李景隆心道:“奶奶的,我正希望跑了他這個和尚,老子去做廟里的主持,你哪里知道其中曲折。”
鐵鉉又安慰道:“國公不要著急,國公此來杭州,民間都傳開了,如果楊旭一無所獲,早該來見國公請罪才是,現在他人不見蹤影,說不定正是查到了什么消息,正在緊要關頭,國公再等些時日也無妨,何況,剿匪大計,也不能全然依靠楊總旗探來的消息,沿海各府道都在等著國公拿出剿匪方略來,國公也該早做準備才是。”
鐵鉉這一說,李景隆才省起此番到杭州來清剿海盜,緝拿朝廷欽犯,他才是主事人,那楊旭只是一只小蝦米而已,他能不能查到什么消息,只是對自己能否交差而已,這剿匪若徒勞無功,自己對皇帝可就無法交差了,不覺也慎重起來,連忙問道:“是了,這兩日杭州府軍政官員往來頻繁,本國公一直脫不得身,這就得下下功夫了。這兩天我卻不見你陪同,你在忙些甚么?”
鐵鉉欣然笑道:“稟國公,國公這兩日忙于應付杭州府軍政要員,卑職則微服私訪,在民間走動了走動,掌握了一些情況,有所針對地寫下一些方略,以供國公參考。”
李景隆大喜:“鼎石真是才能俱佳、勇于任事,快快取來我看。”
鐵鉉道:“卑職在一些細節上面還欠周詳,本想推敲之后再請國公過目。”
李景隆道:“陰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馬上取來我看。”
鐵鉉只好返回自己的公事房,去取那半成品的剿匪方略。
鐵鉉這幾天真沒閑著,他是個干實事的人,雖然他的主要職責是緝查衛所官兵中有人私通海匪的事情,但是對整個剿匪大局,他也一直在進行考慮。
到了杭州之后,李景隆忙于應酬,鐵鉉則換上常服,切實走入民間,進行了一番探訪,他發現,沿海最大的幾股海盜武裝,絕大多數都是閩浙沿海靠海外貿易求生的中國人。因此閩浙沿海幾乎家家戶戶都涉足走私貿易,再匯合些江湖亡命、游兵散勇,漸漸成了氣候。
他們屢遭禁止,正因為有沿海居民的暗中支持和掩護,所以鐵鉉經過幾天的充分考慮,從海船的數量、規模的控制到保甲制度的完善、以及大小港口的管理等方面提了些建議,目前還在完善當中。
其實明初海患比起后期來并不算如何嚴重,這主要得益于朱元璋的海禁政策和力度。朱元璋禁海,一方面采取釜底抽薪的方式,大量招納原張士誠、方國珍部下的軍士及瀕海的船戶、島人、漁丁入伍為兵,一方面沿海筑城,設置衛所,添造多櫓快船,加強海防力量以打擊海盜。
自淮浙至閩廣一帶,朱元璋共計征兵十多萬人,大量漁民壯丁被籍入伍,地方上就少了強有力的阻撓,海禁政策的推行就比較順利,大量海防設施的建立,也對海盜產生了比較大的威脅。
但是海盜、倭寇日益猖獗,到后來一發而不可收拾,同樣起因于朱元璋的海禁政策。海盜一直就有,從古到今,從未斷絕,但是鬧得如此聲勢浩大,卻是因為海禁。朱元璋禁海的最初原因,是因為當年爭霸中原時的失敗者,方國珍、張士誠之流許多部屬出海為盜,同時也是受限于他那種小農思維。
一方面,他覺得大明足以自給自足,根本不需要與他國互通有無,另一方面,他又想利用經濟手段,迫使需要同中國交易的四方蠻夷臣服于中國,承認中國的宗主地位,所以自建國初起,建立的就是朝貢貿易體系,你要稱臣納貢,我才允許你交易,而且交易的時間、地點、數量、品種,都有嚴格的約束,這一來,客觀上就嚴重影響了沿海百姓的經濟利益。
常言說靠山吃山,靠山吃水。尤其是唐朝的朝貢貿易制度破產以后,改為自由貿易,此后宋朝、元朝也是延續這一政策,因此五六百年下來,海上貿易已成為東南沿海居民最重要的求生之路,現在人口增長,閩浙沿海的人口壓力十分顯著,對于通商更是關乎生計的根本需求,海禁就等于絕了他們的生路,這就埋下了一個大大的隱患。
李景隆倒也不像傳說中的那般繡花枕頭,練兵方面他還是很拿手的,鐵鉉取來他的剿匪策略之后,李景隆大喜,受之啟發,他又補充了幾條整頓軍伍、加強軍紀、嚴肅海防、實戰演練的內容,一共湊了八條,當成自己的靖海八略,叫鐵鉉拿回去再加整理,準備在沿海轟轟烈烈地推行開去。
又是一天午后,李景隆行轅。
李景隆躺在藤蘿架下的逍遙椅上,兩個精秀伶俐的小姑娘蹲在旁邊攥著一雙小粉拳頭輕輕給他捶著大腿。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李景隆很無聊地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很無聊地問道:“抱琴吶,你說為什么游人把杭州當成汴州呢?”
一個小姑娘眨眨眼道:“回國公爺,大概是……大概是因為汴州的夏天和杭州一樣熱吧。”
李景隆嘿嘿地笑了起來,赤著的大腳丫子在小姑娘的懷里蹭了蹭,贊道:“有道理,太有道理了,本國公想來,也是這個道理,哈哈哈哈……”
抱琴姑娘掩了掩松江布的袍襟,遮住那含苞欲放的胸脯兒,臉蛋兒暈紅起來,只是甜甜地笑。
這時,一個侍衛急急走了進來,老遠站定,抱拳躬身道:“國公爺,有人求見。”
李景隆懶洋洋地道:“說我睡了,不見。”
那侍衛遲疑道:“他說,他叫楊旭,是奉國公的差遣,先行赴杭州公干的,說小人只要報上名姓,國公一定會見。小人已驗過他的腰牌,確是錦衣衛中人。”
“楊旭?”
李景隆精神大振,騰地一下坐了起來:“嘿!他終于來了,這小子沒跑啊,快快快,叫他進來。”
李景隆趿上高齒木屐,穿著一襲道袍,搖搖擺擺跟活神仙似的就進了會客廳。
夏潯匆匆走進客廳,一見李景隆,立即抱拳見禮:“卑職錦衣衛總旗楊旭,見過曹國公。”
“咦?你怎么這副打扮?”
李景隆拿腔作勢的本準備給他一個下馬威,忽見他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短褐,頭戴一頂竹笠,腳下一雙千層底的白幫黑面的布鞋,肩膀上還搭著個褡褳,活脫脫一個小商販的模樣,忍不住有些發笑。
夏潯看看自己打扮,笑道:“國公,不是您吩咐卑職微服私訪,赴杭州查探朝廷欽犯凌破天下落和東海群盜情況的么,卑職這身打扮,也是為了查案方便。”
夏潯這一說,李景隆忽又省起自己目的,忙把笑臉一收,唬起一張臉來,揪得猢猻一般,沉聲道:“楊旭,本國公命你先來杭州查探仔細,你這些天都到哪兒去了,本國公已經到了杭州,卻遲遲不見你的消息。我要你查訪的情報,可已有了著落?”
夏潯道:“國公,卑職得了您的命令,一刻不敢停留,立即趕赴海寧,距海盜最近的最前沿,尋找有關的線索。卑職多方打探、深入虎穴、巧妙周旋、舍生忘死……”
“行了行了,”李景隆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本國公要你查訪的事情,可已有了眉目?”
夏潯笑道:“國公的交待,卑職現在已經掌握了大半。”
“喔?”
李景隆驚奇不已,實不相信他兩眼一抹黑,真能這么快就探到確實消息,他趕緊問道:“那欽犯凌破天,可已有了下落?”
夏潯道:“是,此人被畫影圖形通緝天下,以致無處藏身,被迫出海,出海之后,他先投靠了楚米幫的夫妻大盜,后又經由這對大盜而結識了南洋第一大盜陳祖義,并被陳祖義引為心腹,此刻在陳祖義處充作軍師。”
“南洋大盜陳祖義?”
李景隆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顯然他是聽過這人名號的,李景隆喃喃地道:“陳祖義縱橫南洋,許多南洋小國都向他稱臣納貢,實力十分強大,皇上曾懸賞五十萬貫取他首級,也奈何不得他,想要對付此人,那可難了。”
夏潯趁機道:“卑職還探得一個消息,或許對國公剿匪有所助益。”
李景隆雙眼一亮,急忙問道:“快講,什么消息?”
夏潯道:“海上有個雙嶼島,那里盤踞著一伙海盜,盜首叫做許滸,據卑職探知,此人的盜伙還算是盜亦有道,平素只是承接中外貨物,走私販運,并不燒殺掠奪,為害鄉里。
“凌破天投靠陳祖義之后,哄騙他有真命天子相,勸他做皇帝,陳祖義野心膨脹起來,第一步就是要統一海域,楚米幫的那對夫妻大盜已經投靠了他,前些天曾依著他的授意招降許滸,被許滸拒絕了,雙方為此還大打出手,或許,我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
李景隆追問道:“如何利用,招安這群海盜,以盜制盜么?”
夏潯搖了搖頭,說道:“東海群盜不只這一股,朝廷總不能一一招安吧?再者說,卑職還探得消息,這些化外之民在海島上散漫慣了,是不大愿意上岸來接受王命教化的,不過他們也不喜歡這樣在官府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與其他海盜打打殺殺,如果朝廷能開恩特許他們自由貿易,我想他們一定會愿意協助朝廷打擊海盜的,畢竟其中多股海盜是迫不得已,如果能安心做生意,悶聲發大財,他們也不至于干這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勾當。”
李景隆聽了臉色刷地一沉,斥道:“胡說八道!禁民間自由貿易,這是皇上欽命的國策,誰敢更改?”
夏潯勸道:“國公位高權重,素受皇上信賴,如果國公把沿海實情奏與皇上,說不定皇上會改變主意。此舉若能推行,則無異于釜底抽薪,東海群盜必將散去大半,沿海百姓俱受國公恩德呀。”
李景隆連連搖頭,說道:“愚蠢之見,本國公剿匪,還要借助海匪之力,向他們妥協,傳揚出去豈不惹人笑話?再說,我大明物產豐富,無所不有,原不藉外夷貨物以通有無,我大明天朝上國,諸蠻夷之國唯有肯臣服于我朝,稱臣納貢方允貿易,這是因其臣服而惠其利,懂么?
“正所謂正其誼不計其利,明其義不計其功,允許民間自由通商?真是豈有此理,這不是把我大明立國之本都推翻了么?為了區區蠅頭小利,將我大明上國與諸蠻夷置于平等地位?真是荒唐,我敢對皇上說這樣的話,皇上不摘了我的腦袋當球踢才怪,以后莫對我說這些混帳話!”
夏潯暗暗嘆了口氣,無奈地問道:“那國公打算怎么辦?”
李景隆握緊雙拳,雙目正視前方,做大義凜然狀:“堅壁清野,整頓海防,尋敵決戰,搗其巢穴!”
夏潯無語。
李景隆扭頭瞟了夏潯一眼,心道:“這小子也不知用的什么辦法,居然真的打探到消息了,說不得,暫且放他一馬,以后再找機會。”便道:“你去見見鐵鉉,他正忙著保甲事宜,看看有什么能做的,你去幫幫他好了,剿匪大計,自有本國公做主。”
夏潯無奈,只得拱手道:“是,卑職遵命,不過卑職還在打聽一些有助于國公剿匪的消息,不能在行轅住下,稍候還得離開……”
“那么……”
夏潯搶著又道:“為了避免向卑職提供消息的人對卑職產生懷疑,卑職現在的住處不宜公開,一俟有了消息,卑職會隨時來稟報國公的。”
李景隆既想把他留在身邊,隨時找機會陷害他,又想得到他搜集的情報,立一份大大的功勞,心中掙扎片刻,終于還是立功的心思占了上風,說道:“好吧,一俟有了消息,馬上呈報于我,待本國公率大軍出海尋敵決戰的時候,你必須要趕回來。”
夏潯應了聲是,轉身去找鐵鉉。
鐵鉉正埋頭公案,整理李景隆署名的“靖海八略”,一見楊旭出現,也自欣喜。夏潯把他對李景隆透露的情報又對鐵鉉說了一遍,鐵鉉的反應與李景隆完全一致,招安則可,讓朝廷向海盜妥協,開放海禁萬萬不可。這個時代的人,或許只有那些生活在沿海地帶的人,才知道海洋貿易對他們來說是何等的重要,大部分大明人抱的都是鐵鉉這一觀點:大明無所不有,完全不需要與蠻夷小國互通有無,肯和他們做生意,那是給他們面子,是一種賞賜,他們得畢恭畢敬向大明稱臣才行。
隨即,鐵鉉便拿出他已基本整理成形的靖海八略給夏潯看,夏潯看了那些方略,心情更加沉重,方略上詳細規定了民船的載重量、長度、寬度、吃水深度,所有超限船只包括所有民間雙桅以上大船全部酌情給付官銀,予以收繳。此外還有保甲法、連坐法的詳細規定等等,以此手段,的確可以大見成效,但是這樣做對沿海百姓無異于一場災難。
夏潯沉重地道:“鐵大人,這個法子予以實施下去,剿匪很有可能大見成效,可是這種拉網式的打擊方式,能夠堅持多久呢?對沿海百姓真的有益嗎?有些所謂海盜,僅僅是走私販貨而已,這樣做,很可能逼得他們鋌而走險,加入那些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的盜伙,沿海百姓賴海以為生計,如此一來,生活也必定窘困啊。”
鐵鉉性格剛正,嫉惡如仇,認準了的道理九牛不回,在他眼中,凡是違背朝廷法度的事情都是作奸犯科,必須加以革除。既然朝廷明令禁止沿海百姓私自泛海通番,就必須徹底禁絕。而這項政策是否合理,執行之后會不會斷了數百萬百姓的生計,則根本不在其考慮之中。
一聽夏潯這么說,鐵鉉和氣的笑容消失了,神情嚴肅地道:“楊總旗,你這種說法很危險,你食朝廷俸祿,不為君為憂,怎么反而替那些為非作歹的海盜說起話來了?依鐵某看來,違法就是違法,你有一千一萬個理由,觸犯了國法,也該受到懲處。你看,我這里還有一條,張貼榜文,限期自首。如果過期不至,必予嚴剿,鐵某以為,對這些海盜,要以剿滅為主,安撫為輔,必須把他們打疼了,打怕了,他們才不敢甘冒國法,繼續出海為盜。”
這位鐵大人官職雖不及李景隆高,但是正氣凜然,說出話來不容質疑,夏潯滿肚子話,同樣辯解不得。鐵鉉的看法,來源于他的理念、他的認識,這些心里面根深蒂固的東西不是夏潯擺擺道理、講講事實就能扭轉的,他再多說幾句,沒準大公無私的鐵大人就能跑去告訴李景隆,懷疑他被海盜收買,加緊對他的看管。
夏潯心情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