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認可的“定稿版”。
“直到現在,《十三步》也是我的一部登峰造極的作品。”——莫言
當代社會荒誕而真實的“變形記”。
極盡荒誕、夸張之色彩,大膽的藝術實驗,莫言先鋒小說的代表作。
當代文學史上罕見的創新性敘事實驗文本。
“人只要看到麻雀單步行走,就會有好運降臨。它走一步你交財運。走兩步你交官運。走三步你交桃花運。走四步你身體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順利。走七步你智慧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誠。走九步你名滿天下。走十步你容貌變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麗。走十二步你妻子和情人親如姐妹。但絕不能看到它走十三步。”
莫言,山東高密人,1955年生,201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是中國首位獲得這項*大獎的作家。
著有《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酒國》《豐乳肥臀》《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勞》《蛙》等長篇小說十一部,《透明的紅蘿卜》《白狗秋千架》《師傅越來越幽默》等中短篇小說一百余部,并著有劇作、散文多部;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意、日、西、俄、韓、荷蘭、瑞典、挪威、波蘭、阿拉伯、越南等三十余種語言,在世界文學中產生廣泛影響。
除了諾貝爾文學獎,莫言及其作品還曾獲得“茅盾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杰出成就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紅樓夢獎”、“聯合文學獎”等國內文學大獎,以及法國“Laure Bataillon(儒爾?巴泰庸)外國文學獎”、“法蘭西文化藝術騎士勛章”、意大利“Nonino(諾尼諾)國際文學獎”、日本“福岡亞洲文化大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等多種外國獎項。
第一部
一
馬克思也不是上帝!你坐在籠子里的一根黃色橫桿上,耷拉著兩條瘦長的腿,低垂著兩條枯萎的長臂——模糊的煙霧里時隱時現著你的赤裸的身體和赤裸的臉,鐵條的暗影像網一樣罩著你的身體,使你看上去像一只雖然饑餓疲憊但依然精神矍鑠的老鷹——毫無顧忌地對我們說:馬克思已經使我們吃了不少苦!
他的話大逆不道,使我們感到恐怖。他抬了一下脖子,便有一道明亮的光影橫在喉結上,使我們懷疑他要在光明的利刃上把腦袋蹭下來——真理就像我一樣,赤條條一絲不掛。俗話說,“說實話,害自家”,“實話好說,實話難聽”。不批判馬克思我們都要餓死!不批判馬克思我們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我們對你的胡言亂語不感興趣,你看不到我們在籠子外已經哈欠連天了嗎?一簇簇紫竹的硬葉從鐵絲的方孔里探進去,宛若成群的利刃。我們把粉筆扔給你吃。我們把野果扔給你你不吃。我們把粉筆扔給你原本是惡作劇因為你連新鮮的水果都不吃讓我們感到十分憤怒,在偌大的動物園里的數不清的籠子里關著的動物,無論是哺乳動物還是爬行動物,沒有不吃新鮮水果的,但是你不吃。你靈巧地伸爪接過我們扔進去的粉筆,張開嘴露出漆黑的牙齒,咬下一截粉筆,然后說故事。你是關在籠子里的敘述者。你慢慢咀嚼著,然后,用煙頭般的紅瞳仁盯著我們,滔滔不絕地說——
星期一上午,市第八中學高三班物理教師方富貴站在講臺上講原子的原理和人類制造第一顆原子彈時的軼聞趣事。學生們都聽呆了。講臺上擺著一盒五顏六色的粉筆,你對我們說,他的嘴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的手捏著一截粉筆在黑板上畫著,筆畫彎彎曲曲,好像用鐵絲在編織鐵籠。一副大眼鏡架在鼻梁上,眼鏡腿上纏著白膠布。他是個好人,學校里上上下下都不說他壞。他老婆也挺好,她在學校開辦的兔肉罐頭廠里做臨時工,從事著為兔子們“脫袍摘帽”的工作。他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的叫方龍,女的叫方虎。兩個孩子都是面貌清秀,知書達理,是公認的好孩子——讓他們先到一邊歇會兒!你說,方富貴讓教室里升騰起蘑菇狀煙云,讓那五十多個學生眼睛發直,腦瓜子發漲。他是我的親密戰友,曾經。我們立即看到一道矯情的口紅涂抹在你的嘴巴上。
“原子彈爆炸時,鋼鐵都汽化啦,沙漠里的沙子都變成了玻璃!”他說——你對我們說——學生的頭顱在他描述出來的蘑菇煙云里時隱時現著:一個頭一個頭又一個頭……三個臉五個臉七個臉……頭上都豎著一撮撮剛毛,好像一蓬蓬小火苗……好像我右邊籠子里那只高傲的羊駝……他感覺自己有點迷糊,晃晃頭更迷糊,這些孩子都有些怪模怪樣起來,他們在想什么呢?你咀嚼粉筆的聲音混合在你敘述的故事里的粉筆在黑板上艱澀運動的聲音,使我們感到十分地牙磣。你說:大家想想看,學生們在想什么呢?你讓我們代替方富貴思想?
可能有十幾個學生想上大學讀碩士然后做博士然后進原子彈工廠去生產原子彈。可能有十幾個學生想考不上大學去販小貓呢還是販鴿子呢?可能十幾個學生想愛情小說反正也考不上大學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吧。可能有十幾個學生腦袋麻木看起來是睜著眼睛其實已經睡著了。進入高三就睡不足覺是普遍現象,你說。這時講臺上出現一點異常情況:
一上講臺就如踏上舞臺,眉飛色舞神采煥發的優秀物理教師方富貴沾著一層粉筆灰的瘦臉上突然大汗淋漓,雙眼發直嘴唇發青、喉嚨里發出古怪的鳴叫聲,兩條胳膊揮舞著,就像一只撲棱著翅膀啼鳴的公雞。學生們正要張嘴歡呼,不好啦!方老師一頭栽到講臺上蹬崴了兩下腿后便一動不動,好像一根朽木。他成了朽木半分鐘后,一大群麻雀奮力撞破玻璃,鉆到了教室里。麻雀頭上的毛多半撞掉了,好像禿頂的小老頭兒,一大群,在教室里飛舞著,還啾啾喳喳地亂叫喚。
學生們都呆啦。呆了好久……你聲音低沉地說,你的臉上顯出了一副十分難過的模樣。我們跑到長頸鹿館附近,揀來一把跌爛在地上的彩色粉筆,慷慨地遞給你,讓你吃。世界上有這么多美味的食品你不吃,為什么要吃粉筆呢?我們很納悶。你貪婪地咬著粉筆,粉筆末子從你的牙縫里半干不濕地掉下來,沾在下巴上。你用舌尖把下巴上的粉筆末子舔起來,說:方富貴用形象的語言編織的蘑菇煙云裊裊飄散。大家都像做夢。有幾個靠近講臺的學生從座位上立起來,探出脖子用雙手捂著臉,怕被禿頭麻雀啄瞎眼睛,從手指的縫隙里觀察著方老師。方老師的身體抽搐著,趴在講臺上。
“方老師,您睡著啦?”
更多的學生站起來,抻著脖子往前看。我們在籠子外抻著脖子看你。
有一個大膽的女學生離了座位,到講臺邊上,低頭彎腰,仔細觀看,“哇啦”一聲怪叫,然后宣布:“同學們,方老師死啦!”麻雀們呼隆隆飛出教室,教室里彌漫著它們從梁頭上掃落的灰塵,灰塵鉆進了學生們的鼻孔,于是噴嚏就像槍聲一樣連成了片。
你是人還是獸?是人為什么在籠子里?是獸為什么說人話?是人為什么吃粉筆?
二
方老師死啦,第八中學里愁云漫漫,連路邊的楊樹都很悲痛,紛紛地把葉子搖得嘩啦啦響,遠遠聽起來好像一片清脆的哭聲。學校里的領導很重視,給市教育局打了一個電話。因為明天就是教師節,市教育局的領導也很重視。給市政府打了一個電話,市長也很重視。市長在電話里擤著鼻涕說我很悲痛。
方老師的臉磕破了,又被麻雀啄得百孔千瘡,送到殯儀館里,請特級整容師李玉蟬修理。李玉蟬看到方老師的破臉很難過,因為她丈夫張赤球也是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與方老師同事,兩家同住一排房,只隔一道間壁墻,每天都見面。更為有緣的是方老師和張赤球的面貌有許多相似之處。學校門房里那位負責分報打鈴的王大爺,與他們相處了幾十年,還經常對著張赤球說:方老師,有您一封掛號信!
方老師死啦,同事們都無精打采,好像生了重病。
我們對學校里的事情不感興趣,我們想知道是誰把你放在籠里的?又是誰逼你吃粉筆?難道你肚子里有蛔蟲?
別打岔!
要不就是有鉤蟲?
別打岔!
那么你再想想看是誰把你放在籠子里的?
別打岔!
那么你是自愿地進到了這個籠子里的?我們聽人說美國曾經發生過類似的事情,說是有一個哲學家,一日忽然想到,動物園里如果沒有人,動物園就是不完整的,于是他就給動物園園長寫了一封信,自愿到動物園里去展覽。動物園給他準備了一個籠子,籠子外掛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人,靈長類,哺乳動物,產于世界各地,分白種、黃種、黑種、紅種……這里展示的是一個紅白混血種……
別打岔好不好?你憤怒地瞪圓了一直瞇縫著的眼睛,嚇了我們一跳,然后你又瞇縫起眼睛,繼續了你的敘述。你說校長說張赤球老師你去把方老師的課接了吧。方老師死了,但是物理學不能死,物理課更不能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