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驚濤,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60年生,1983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留校任教;這本《西窗 /中國書籍文學館》是李驚濤從自己眾多散文作品中遴選出來的佳作。作者閱歷豐富,視角獨特;對親情、友情和人生等均有深入思考。《西窗/中國書籍文學館》文章情真意切,行云流水,意趣動人,啟人思考。小說家散文,風韻別具。
人是一個不斷向自身生成的過程。李驚濤的這本《西窗/中國書籍文學館》就是這個過程的記錄。因此書里的38篇散文,既是我獻給母親,也是我獻給朋友,更是我獻給逝去的時光的文章;里面有喜悅,有淚水,有疼痛,有感恩,有緬懷,有懺悔,有驚悸,有解嘲。讀者如果有心情讀下去,會看見我和我的親人、朋友、同事、師長,也會看見很多我不熟悉、您更陌生的人,那是我們同生共處的族群。相對于虛構,非虛構也是一種有價值的敘述;在這個意義上,生活把精彩賜給了散文。
第一輯 厚土 生命中那時光 北窗 借宿 我們的棉花,我們的棉衣 年夜飯 青紅絲月餅 面疙瘩湯l 桃酥 童年哥 鄉音 血緣親情有密碼 母親的勇敢 聆聽 青山第二輯 陽光 歌神下嫁給朋友 本夫的預言 多年朋友成兄弟 梅干菜與野花椒 在深夜行走 想起了“郁州書屋” 那年那月那些人 爐火 春天的故事 帶刀斧的女人 諾貝爾情結 已列入史冊 西窗 以前和以后第三輯 河流 見面,或見字如面 火車票 叢林故事 女鬼 講座 與大師共生 春寒 風險 都市的品質 后來的20分鐘 高速回家
生命中那時光 有一種風聲,傳了好幾天了,就是我們可能要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這讓我們兄弟姊妹心里怦怦直跳,有些緊張;隱隱地,又有些期盼。終于,某天晚上,院子里的鵝們和狗都安靜下來后,母親鄭重地對我們說,明天早晨走。
我們聽了,像士兵接到了指揮員命令,瞬間進入了臨戰狀態,開始整理各自的東西。好收拾的先收拾:一只裝有鋼彈的跩(陀螺),被我摁進一只廣口瓶,并用棉花塞住;一把小刀,我裹了兩三層“田字格”紙,壓進了一只紙藥盒。接著就到了重點,整理畫書:《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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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那時光 有一種風聲,傳了好幾天了,就是我們可能要離開家,到很遠的地方去。這讓我們兄弟姊妹心里怦怦直跳,有些緊張;隱隱地,又有些期盼。終于,某天晚上,院子里的鵝們和狗都安靜下來后,母親鄭重地對我們說,明天早晨走。
我們聽了,像士兵接到了指揮員命令,瞬間進入了臨戰狀態,開始整理各自的東西。好收拾的先收拾:一只裝有鋼彈的跩(陀螺),被我摁進一只廣口瓶,并用棉花塞住;一把小刀,我裹了兩三層“田字格”紙,壓進了一只紙藥盒。接著就到了重點,整理畫書:《童年》、《在人間》和《我的大學》必須帶走;《小馬倌》里的 “大皮靴叔叔”是最愛,也不能丟下;難以割舍的,還有《紅燈記》和《智取威虎山》,因為李鐵梅像孿生妹妹中的春燕,而小常寶則像春曉。《一塊銀元》太嚇人,就不帶了;但是《一支駁殼槍》帶不帶呢?我很糾結。接著,更棘手的難題來了:“胡里” 怎么辦?“蘆花” 怎么辦?鵝們怎么辦?大狗怎么辦?…… “胡里”是一只小公雞,妹妹春曉為它起的名字,出處不詳; “蘆花”則是一只小母雞,因為毛色像蘆葦花穗,屬實至名歸。它們和家里的五六只鵝,與兩個妹妹朝夕相處,彼此能夠聽懂語言、讀懂眼神,正像家里那條大狗與我和二哥的關系。
母親在默默地準備行李,并讓我們上床睡覺。我們磨磨蹭蹭地不睡,東藏西掖,開始安置那些帶不走的心愛之物。
床底下,墻縫單,房梁上,能想到的地方,都想了,都試了,直到母親下達立即入睡的命令。我們躺在床上,把耳朵像兔子那樣豎起來,聽著母親忙碌的聲息;眼睛睜得很大,看見母親的身影隨著燈影搖晃。漸漸地,我們沉人了無邊的黑暗。
黑暗慢慢消退。灰蒙蒙的光線里,從大新莊趕來的李傳民,已經在院里架好了獨輪車。李傳民是個方臉漢子,話不多;不像他蓄有唇髭的麻臉哥哥李傳公那樣能說會道。獨輪車兩側的柳條筐里,已經墊上了柔軟的稻草。兩個5歲的妹妹,睡眼惺忪,分別被抱進了兩側車筐的上側;8歲的二哥和7歲的我,則昏頭漲腦地爬入車筐下側。車杠上,安放了母親打好的兩只包袱。李傳民架起車子,試了試分量,回頭對母親說,老周,你“腳軋車”( 即自行車)快,我先走了。
獨輪車出了院子,很快到了村口。我們看見,天還是青灰色,西天上還有幾顆大星,東邊則透出一些橘紅色。村邊,有個早起的扛著鐵锨的村民,神情疑惑地望著我們。母親從后面跟上來了。她的自行車后座上,坐著ll歲的大哥;前梁上,坐著10 歲的姐姐;車把上,則分別掛了兩只提包,印著武漢長江大橋和飛機圖案的那種。我們在村口會合了。母親回頭看了看家所在的那條街,又向村西望了望,神情堅定地說,走吧,傳民。
這是1967年初冬的某個清晨。35歲的母親,帶著她的六個孩子,在李傳民協助下,從江蘇省贛榆縣城附近我們居住的移民村出發,踏上了長達三年的漫漫流亡路。原因是她的丈夫,我們的父親,被縣里一個叫“革聯”的造反派組織,假借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送的某條濟南軍區的“支左”新聞,宣布為“反革命” 。在全家流亡前,我們的父親已經被母親先期護送出縣境,潛行到北京“討說法” 去了。種種跡象表明,我們的母親可能也快要被那個造反派組織宣布為“反革命”家屬,受到揪斗和關押。母親找到父親的同道李傳公,請他協助我們全家逃亡;李傳公讓本分木訥的弟弟李傳民出了腳力。當然,那是我們后來才知道的原因和背景。
蜿蜒的土路在獨輪車和自行車下延伸。起伏不定的遠山近水,在路邊樹木的縫隙問一寸寸、一尺尺地移動著。天漸漸亮了。太陽也升起來了,而且越升越高。我們聽見大人氣喘吁吁的對話—— 墩尚過了吧,傳民?騎著自行車的母親問。
過了,嫂子,就要到沙河了。李傳民說,再朝前,就是黃川了。
看來,一行人離開家已經十幾公里了。我們忽然想起來,頭天夜里收拾好的東西,匆忙間并未帶走,全落在了家里。你怨我、我怨你開始了,我們嘟嘟嚷囔,希望大人停下來,返回去,以便取回那些寶貝。但是大人沉默著。我們耳畔傳來的是車輪滾過土路勻稱而又呆板的沙沙聲。眼見返回無望,讓人更加憂慮的 “胡里”、“蘆花”、鵝們和大狗,又開始在我們腦海里閃現。它們該睡醒了吧。我們都走了,它們餓了怎么辦?誰來喂?…… 黃川已經退到身后,前面就是青湖,快要走出江蘇省界了。我們避難的目的地,是父親的故鄉,我們的老家,山東省郯城縣高峰頭公社蒲汪村。
上嶺,下坡,過橋,涉水。在母親和李傳民默默的騎行與步行中,迎接我們兄弟姊妹的魯南大地,用顛簸的方式,讓我們正在發育中的身體感受它的溝溝坎坎。晌午時分,母親讓李傳民停下來,一行人在路邊賣炸油條的草棚里吃煎餅;之后,又拐上了307公路。
因為我和二哥的身體是朝下斜躺著的,在獨輪車平穩的疾行中,緩緩移動的天空,仿佛傾斜著悠悠地朝后退去。我感到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地麻木起來。除了偶爾往南疾飛的一兩列大雁,我什么都看不到;慢慢地,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后來車身一顫,我睜開了眼睛,卻發現什么都看不清楚了。原來天色已經黑了下來。
李傳民將兩個妹妹分別抱出來,又讓我和二哥下車。我想爬出車筐,但我看見自己的雙腿一動不動。它們好像不是我的腿。我摸著它們,就像摸著兩截木頭一樣。它們已經徹底失去了知覺。我用手把它們搬出車筐,身體跟著爬出車子。李傳民細心地讓我們兄妹四人在柳條筐里的位置作了互換。
在沉沉的夜色中,不知為什么,我們看不見母親、大哥和大姐,心生忐忑,異口同聲地問李傳民,媽媽呢?俺哥呢?俺姐呢?李傳民說,“腳軋車”快,我攆(趕)不上呀。原來大約在一個叫雙店的地方,他們走散了。已經推車步行了一天半夜、疲憊至極的李傳民,沒有忘記安慰車筐里四個不安的兒童。莫害嚇得慌,他說,我使勁攆。
夜色完全覆蓋了魯南地界。星星們搖晃著,再次綴滿天空。冬夜里,颯颯風聲中偶爾會傳來一兩聲狼嗥。在李傳民吃力的喘息和單調的腳步聲中,我們感到自己在黑沉沉的夜色里,越陷越深,漸漸地,連一點微弱的光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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