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之章
野野口修的手記
1
事情發生在四月十六日,星期二。
那天下午三點半,我從家里出發,前往日高邦彥的住處。日高家距我住的地方不遠,僅需坐一站電車,到達車站改搭巴士,再走上一小段路,大約二十分鐘就到了。
平常就算沒什么事,我也常到日高家走走,不過那天卻是有特別的事要辦—這么說好了,要是錯過那天,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的家位于美麗整齊的住宅區里,該地區清一色的高級住宅,偶爾可見一般稱之為豪宅的氣派房子。這附近曾經是一片雜樹林,有不少住戶依然讓庭院保有原本的面貌。圍墻內山毛櫸和櫟樹長得十分茂盛,濃密的樹蔭覆滿整條巷道。
嚴格說起來,這附近的路并沒有那么狹窄,可是一律規劃成了單行道。或許講究行走的安全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一種象征吧!
幾年前,當我聽說日高買了這附近的房子時,心里就想,果不出所料。對于在這個地區長大的少年而言,把家安在這里乃人生必須實現的夢想之一。
日高家稱不上豪宅,不過光夫妻倆居住,可說綽綽有余,十分寬敞。主屋的屋頂采用了純和式風格,邊窗、拱形玄關、二樓窗際的花壇則全是西式設計。這些想必是夫妻倆各拿一半主意的結果。不,就磚砌的圍墻來看,應該是夫人占了上風。她曾經透露,一直想住在歐洲古堡般的家里。
更正,不是夫人,應該說是“前夫人”才對。
沿著圍墻走,我終于來到方形紅磚砌起的大門前,按下門鈴。
等了很久都沒人來應門,我往停車場一看,日高的薩博車不在,可能是出門去了。
這下要如何打發時間?我突然想起那株櫻花。日高家的庭院里種了一株八重櫻,上次來的時候只開了三分,算算已經又過了十天,不知現在怎么樣了。
雖然是別人的家,但仗著自己是主人的朋友,就不請自入了。通往玄關的小路在途中岔開來,往建筑的南邊延伸而去。我踏上小徑,朝庭院的方向走。
櫻花早已散落一地,樹枝上還殘留著些許尚堪觀賞的花瓣。不過這會兒我可無心觀賞,因為有個陌生的女人站在那里。
那女人彎著腰,好像正看著地上的什么東西。她身著簡單的牛仔褲和毛衣,手里拿著一塊像白布的東西。
“請問??”我出聲問道。
女子好像嚇了一大跳,猛地轉過身來,迅速挺直腰桿。
“啊,對不起。”她說,“我的東西被風吹到院子里了,這家人好像不在,我就自己進來了。”她將手里的東西拿給我看,是一頂白色的帽子。
她的年齡看來應在三十五到四十之間,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小,長相平凡,臉色也不太好。
剛才的風有那么強,會把帽子吹掉?我心里犯著嘀咕。
“您好像很專注地在審視地面呢。”
“哎,因為草皮很漂亮,我在猜是怎么保養的。”
“唔,這我就不知道了,這是我朋友的家。”
她點了點頭,好像知道我不是這家的主人。
“不好意思,打擾了。”她點了點頭,與我擦肩而過,往門那一頭走去。
大概過了五分鐘,停車場那邊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音,好像是日高回來了。
我走回玄關時,深藍色的轎車正倒入停車場,駕駛座上的日高注意到我,微微地點了下頭。
副駕駛座上的理惠一邊微笑一邊對我解釋:“對不起,本想出門去買點東西,結果碰到了大堵車,真傷腦筋。”
一下車,日高馬上舉起手做了個手刀的姿勢,表示抱歉。“等很久了嗎?”
“沒有,并沒有多久,我去院子里看櫻花了。”
“已經開始凋落了吧?”
“有一點,不過真是棵漂亮的樹啊。”
“開花的時候是很好,之后就麻煩了。工作室的窗口離得比較近,毛毛蟲都從外面跑進來了。”
“這就傷腦筋了。不過,反正你也不會在這里工作了,對吧?”
“嗯,一想到可以從那毛毛蟲地獄里逃出來,我就松了一口氣。啊,還是先進來吧,我們還留著一些器具,可以請你喝杯咖啡。”
通過垂拱的玄關,我們魚貫而入。
屋子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墻壁上的掛畫也已收起。
“行李都收拾好了?”我問日高。
“除了工作室外,大致都收拾好了,剩下的就交給搬家公司。”
“今晚打算住在哪里?”
“早就定好皇冠酒店了。不過我可能要睡在這里。”
我和日高走進工作室。那是一間約十疊大的西式房間,里面只剩下電腦、書桌和一個小書架,看起來空蕩蕩的,其余的東西大概都打包了。
“這么說來,你明天還有稿子要交差?”
日高眉頭一皺,點了點頭。
“連載的部分還剩下一回,預定今晚半夜要傳給出版社,所以到現在電話都沒敢切斷。”
“是聰明社月刊的稿子?”
“是啊。”
“還有幾頁要寫?”
“三十頁。啊,總會有辦法的。”
房里有兩把椅子,我們分坐在書桌一角的兩側。不久,理惠端了咖啡進來。
“不知溫哥華的天氣怎樣,應該比這邊冷吧?”我向兩人問道。
“緯度完全不一樣,那邊涼多了。”
“不過能過個涼涼爽爽的夏天真是不錯,一直待在空調房里對身體不好。”
“待在涼爽的屋子里順利工作??如果能這樣就太好了,不過大概不可能吧。”日高自嘲地笑著。
“野野口先生,到時你一定要來玩,我可以當你的向導。”理惠說。
“謝謝,我一定去。”
“你們慢慢聊。”說完,理惠就離開了房間。
日高拿著咖啡杯站了起來,倚在窗邊望向庭院。
“能看到這株櫻花盛開的樣子真好。”他說。
“從明年起,我會拍下花開的美麗照片寄給你。對了,加拿大那邊也有櫻花吧?”
“不知道。不過即將搬進去的房子附近好像沒有。”他啜著咖啡說道。
“說到這個,我剛才在院子里碰到一個奇怪的女人。”我本來有點猶豫,不知該不該說,后來還是決定讓他知道。
“奇怪的女人?”日高挑起了眉毛。
我把剛才的情景說給他聽,結果他的表情從一開始的驚訝轉為了然于胸。
“你說的那個女人是不是長得像木刻的鄉土玩偶?”
“啊,沒錯,你這么一說,好像真是這樣。”日高比喻得真貼切,我笑了出來。
“她好像姓新見,住在附近。外表看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但也應該已經超過四十了。有個讀初中的兒子—一個不折不扣的小渾蛋。丈夫很少在家,大概是一個人在外地工作,這是理惠的推斷。”
“你知道得還真詳細,你們感情很好啊?”
“和那個女人?怎么可能!”他把窗子打開,拉起紗窗,涼風徐徐地吹了進來,風里混雜著樹葉的氣味。“正好相反,”他繼續說道,“應該說她恨我們才對。”
“恨?她看起來很正常啊!是什么原因?”
“為了貓。”
“貓?這和貓有什么關系?”
“最近那個女人養的貓死了。聽說是忽然倒在路邊,帶它去看獸醫,得知可能被人下了毒。”
“這和你又有什么關系?”
“她似乎懷疑貓是吃了我做的毒丸子才死的。”
“你?為什么她會這么認為?”
“就是這篇,”日高從僅存的那方書架里抽出一本月刊,翻開放到我面前,“你讀讀這個。”
那是一則約半頁篇幅的短文,題為“忍耐的極限”,文章上方擺著日高的照片。內容主要是說到處亂跑的貓讓他極為苦惱:早上,院子里一定會出現貓糞;將汽車停在停車場,引擎蓋上布滿貓的腳印;花盆里植物的葉子被啃得亂七八糟。雖然知道這些罪行全是一只帶白棕斑點的花貓犯下的,卻苦無對策,就算立了一整排礦泉水瓶擋它,也一點效果都沒有,每天都在挑戰自己忍耐的極限??
“死掉的那只貓是帶白棕斑點的?”
“唔,好像是。”
“那難怪了,”我苦笑著點了點頭,“她懷疑你也不是沒有道理。”
“上個禮拜吧,她氣沖沖地跑到這里來,雖然沒指名道姓說是我下的毒,但話里就是這個意思。理惠很生氣地說我們才不會干這種事,并將她轟了回去,不過就她在院子里徘徊的行徑看來,想必還在懷疑我們。大概想找尋是否有毒丸子殘余的痕跡。”
“還真執著。”
“那種女人就是這樣。”
“她不知道你們就要搬到加拿大去住了嗎?”
“理惠跟她說過,說我們下禮拜就要到溫哥華住上好一陣子,她家的貓再怎么作亂,我們也只要忍耐一下子就好了。這樣看來,理惠倒也挺強悍的。”日高好像頗覺有趣地笑了。
“理惠的話很有道理,你們根本沒有必要急著在這個時候殺死那只貓嘛!”
不知何故,日高并沒有馬上附和我的話。他依然面帶微笑,眺望著窗外的風景。將咖啡喝光后,他陰沉地說道:“是我做的。”
“啊?”我不明所指,便問,“什么意思?”
他將咖啡杯放到桌上,拿出了香煙和打火機。
“是我殺的。我把毒丸子放到院子里,只是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么順利。”
聽到這些話從他嘴里說出,我以為他只是在開玩笑。然而他雖維持一貫的笑臉,卻不像在開玩笑。
“你說的毒丸子怎么做?”
“還用怎么做?貓罐頭里摻入農藥放到院子里就結了,沒教養的貓好像什么都吃。”
日高將香煙拿近,點燃,愜意地吞云吐霧。從紗窗吹入的風霎時將煙霧吹散了。
“你干嗎要做那種事?”我問道,心里感覺不太舒服。
“我跟你說過這房子到現在都還租不出去吧?”他面容一整,認真地說道。
“嗯。”
日高夫婦打算在旅居加拿大期間將這套房子租給別人。
“倒是不斷有中介來詢問,可是他們告訴我,這里有一個缺點。”
“什么?”
“他們說房子前面擺了一排擋貓的瓶子,好像深受貓害的困擾。這種狀況確實會影響租房者的意愿。”
“那你把擋貓瓶拿掉不就好了?”
“這并非根本的解決之道。如果有想租的人來看房子,看到滿院貓糞,又該怎么辦?若我們還在,是可以天天打掃,可明天這里就沒人住了,肯定會臭得要命。”
“所以你就殺了它?”
“這應該是飼主的責任,不過你剛才看到的那位太太好像不明白這一點。”日高在煙灰缸里把香煙捻滅。
“理惠知道這件事嗎?”
日高揚起半邊臉,一邊笑一邊搖頭:“哪能讓她知道!女人啊,百分之八十都喜歡貓,要是我跟她講了實話,她肯定會說我是魔鬼。”
我不知該怎么接下去,只好沉默以對。這時恰好電話響起,日高拿起話筒。
“喂?啊,你好,我正想你也該打電話來了??嗯,按照計劃進行??哈,被你識破啦?我這才要開始寫呢??是啊,我想今天晚上一定能搞定??好,我一完成就馬上傳過去??不行,這電話只能用到明天中午,所以我打電話過去好了??嗯,我會從酒店打過去。好,那先這樣。”
掛斷電話,他輕輕地嘆了口氣。
“編輯?”我問。
“聰明社的山邊先生。雖然我拖稿拖習慣了,不過這次他真的不放心。他怕我跑掉,畢竟我后天就不在日本了。”
“那我就不多打擾,告辭了。”我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就在此時,聽到屋內對講機的聲音。我原以為是推銷員之類,不過似乎不然。走廊上傳來理惠走近的腳步聲,接著是敲門的聲音。
“什么事?”日高問。
門打開了,理惠一臉沮喪地探進頭來。
“藤尾小姐來了。”聲音悶悶的。
日高的臉就像暴風雨前的天空一樣,布滿陰霾。
“藤尾??藤尾美彌子?”
“嗯,她說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跟你談。”
“真糟糕。”日高咬著下唇,“大概是聽到我們要去加拿大的風聲了。”
“要我告訴她你很忙,請她回去嗎?”
“這個嘛,”他想了一下,“不,我見她好了。我也覺得就在這里把事情解決掉會更輕松,你帶她過來吧。”
“好倒是好??”理惠擔心地往我這邊看來。
“啊,我正打算要離開。”我說。
“對不起。”理惠說完,就消失在門口。
“真傷腦筋。”日高嘆道。
“你們剛剛說的藤尾小姐,是藤尾正哉的??”
“妹妹。”他搔著略長的頭發,“如果她們想要錢還好辦,可是如果要我將書全部收回或改寫,就恕難從命了。”
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日高趕緊閉上了嘴。門外依稀傳來理惠的聲音—“走廊很暗,對不起”,接著有人敲門,日高應了一聲。
“藤尾小姐來了。”理惠打開門說道。
站在她背后的,是一位看起來二十六七歲的長發女子,身著女大學生去企業面試時會穿的那種套裝,讓人覺得這位不速之客在刻意維持著應有的禮貌。
“那我先走了。”我向日高說道。我原本想告訴他,如果可以,后天我會去送行,但沒說出口。我心里琢磨著,要是在這種時候刺激到藤尾美彌子就不好了。
日高沉默地點了點頭。
我在理惠的陪伴下走出了日高家。
“招待不周,真是不好意思。”理惠合起雙掌,眨著眼,抱歉地說道。由于身材嬌小纖細,這樣的動作讓她散發出少女般的氣息,令人一點也感覺不出她已年過三十。
“后天我會去送你們。”
“你不是很忙嗎?”
“沒關系,拜拜。”
“再見。”她說道,一直看著我轉入下一個街角。
2
我回到家,剛做完一點事,門鈴就響了。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遠,只不過是一棟五層建筑里的一個小套間,工作室兼臥室約占了六疊,剩下的十六疊空間既是客廳也是飯廳,還包含了廚房,而且我也沒有像理惠那樣的美眷,所以鈴響時,只好自己去應門。
從門鏡里確認來訪對象后,我將鎖一扳,打開了門,是童子社的大島。
“你還是一樣,非常準時。”我說。
“這可是我唯一的優點。我帶來了這個。”他拿出一個四方包裹,上面印有知名日式點心店的店名。他知道我是個嗜吃甜食的人。
“不好意思,還讓你特地跑一趟。”
“哪里,反正我回家順路。”
我將大島讓進狹窄的客廳,泡了茶,接著走回工作室,將擺在書桌上的原稿拿了過來。“哪,這個,寫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來拜讀一下。”他將茶杯放下,伸手接過稿子,讀了起來,我則翻開報紙。一如往常,讓人當面閱讀自己的作品,總令我不太自在。
大概是大島快讀完一半的時候,餐桌上的無繩電話突然響了。我說聲“失陪一下”,離開了座位。
“你好,我是野野口。”
“喂,是我。”是日高的聲音,聽來有點沉重。
“啊,怎么了?”我心里還掛念著藤尾美彌子的事,不過日高并未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下,問道:“你現在忙嗎?”
“談不上忙,只是有客人在這里。”
“哦,幾點會結束?”
我看了一下墻上的時鐘,剛過六點不久。
“還要一會兒,到底怎么了?”
“嗯,電話里講不清楚,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你可不可以來我這里一趟?”
“可以。”我差點忘了大島就在一旁,幾乎要脫口問他是不是有關藤尾美彌子的事。
“八點怎么樣?”他說。
“好。”
“那我等你。”他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一把聽筒放好,大島就趕忙從沙發上站起,說道:“如果你還有事,那我就??”
“不,沒關系,沒關系。”我以手勢示意他坐回去,“我和人約在八點,還有時間,你就慢慢讀好了。”
“這樣啊,那我就不客氣了。”他拿起原稿繼續讀了起來。
我也再度攤開報紙盯著上頭的文字,腦海里卻不停猜測著日高要說的是哪件事。我猜多半跟藤尾美彌子有關,除此以外,我實在想不出來還會有什么事。
日高寫了一本叫《禁獵地》的小說,內容描寫某位版畫家的一生。表面上雖稱之為小說,實際上作品中的主角確有其人,是一名叫藤尾正哉的男子。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讀的是同一所初中。或許是因為這段淵源,讓日高興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寫成小說的念頭。只是這本小說有幾點亟待商榷的地方,即其中連藤尾正哉之前做過的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也如實描寫,特別是他學生時代的各種奇怪行徑,日高幾乎是原版重現。就我看來,除了人物名字不同之外,書里的內容根本不像是虛構的小說,就連主角后來被妓女刺死也與現實情況完全吻合。
這本書榮登暢銷書排行榜,對于認識藤尾正哉的人而言,要猜出小說主角的原型是誰實在太過容易。終于,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這本書。
藤尾的父親早已去世,出來抗議的是他的母親和妹妹。她們認為:很明顯,小說主角以藤尾正哉為原型,可是她們不記得曾允許誰寫這樣的小說。而且這本書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隱私,使他的名譽受到不當的詆毀,她們要求將作品全部收回,全面改寫??
日高也說過,對方并未要求賠償金之類的實際補償。她們真的只是要求改寫作品,還是有其他更深層次的企圖,至今仍無法斷定。
從日高剛剛在電話中的聲音判斷,恐怕和藤尾美彌子的交涉不太順利。可是,把我叫過去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們真的談判破裂,那我又能幫上什么忙呢?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際,對面的大島好像把稿子讀完了。我把視線從報紙上移開。
“寫得不錯嘛,”大島說,“挺溫暖的,透著一股懷舊氣息,我覺得挺好的。”
“是嗎?聽你這么說,我就安心多了。”我的確松了口氣,趕緊喝了口茶。大島這個年輕人雖然和氣,卻不隨便講諂媚逢迎的話。
若是平時,我們接下來會討論往后的計劃,不過待會兒和日高有約。我看了一下表,已經六點半了。
“您來得及嗎?”大島機靈地問。
“嗯,還來得及。怎樣?這附近有一家餐館,我們去那兒邊吃邊討論?這樣也算幫了我一個大忙。”
“好啊,反正我也要吃晚飯。”他將原稿放進皮包。如果我沒記錯,他應該快三十了,卻還是單身。
距離我家大概兩三分鐘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館,我們一邊吃著焗烤料理,一邊商量公事。說是商量公事,其實聊的都是雜事。談話中,我無意間說出接下來跟我約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彥,大島聽后顯得有些驚訝。
“您認識那位先生啊?”
“嗯,我們小學、初中都同校,住得也很近,從這邊走過去就到了,只是我們的老家都已經拆了,目前正在蓋公寓。”
“就是所謂的童年舊識對吧?”
“差不多吧,現在我們也還有來往。”
“啊,”大島露出羨慕和憧憬的目光,“我竟然不知道。”
“我為你們公司寫稿,也是通過他介紹的。”
“咦?是這樣嗎?”
“一開始是你們公司的總編向日高約稿,不過他不寫兒童文學,就拒絕了,又把我介紹給你們,也就是說,他算是提拔我的貴人。”我一邊用叉子將焗烤通心粉送進嘴里,一邊說道。
“嗯,竟然有這回事。日高邦彥的兒童文學,這樣的標題確實挺吸引人的。”大島接著問我:“野野口先生,您不想寫針對成人讀者的小說嗎?”
“我很想寫啊,如果有機會。”這是我的真心話。
七點半,我們離開了餐館,往車站走去。我站在月臺上目送大島坐上反方向的電車,不久我等的電車也來了。
抵達日高家正好是八點。我站在門前,覺得有點奇怪,屋里一片漆黑,連門外的燈也沒有開。
我還是按下了對講機的按鈕,只是沒想到竟被我料中,無人應答。
莫非是自己搞錯了?日高電話里說的八點,說不定指的不是八點到“他家”。
我回到來時的路上,不遠處有座小公園,我邊掏出零錢邊走進公園旁的電話亭。
從電話簿里,我找到了皇冠酒店的電話號碼。酒店職員聽到我要找一位姓日高的客人,馬上幫我轉接過去。
“您好,我是日高。”是理惠的聲音。
“我是野野口,日高邦彥在嗎?”
“不,他沒來這里。應該還在家吧。因為還有工作要趕。”
“不,他好像不在??”我告訴她她家一片漆黑,里面好像沒人。
“這就怪了。”電話那頭的她似乎頗為困惑,“他跟我說到這里的時候恐怕要半夜了。”
“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
“應該不會啊。”理惠像在思索,沉默了片刻,道,“這樣好了,我現在就到那邊去。大概四十分鐘就會到了。啊,野野口先生,你現在在哪里?”
我說了自己的位置,告訴她會先到附近的咖啡店打發時間,就掛了電話。
走出電話亭,在去咖啡店前,我又繞到日高家去看了看。還是一樣,燈全部黑著,停車場里日高的薩博好端端地停在那里。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這家咖啡專賣店是日高平日調適心情時常去的,我也來過好幾次,店主認出了我,問今天怎么沒跟日高先生一起來。我說,他和我約了見面,可是家里沒有人。
就這么和老板聊著職業棒球賽,東拉西扯的,三十分鐘就過去了。我付了賬,出了店門,快步往日高家走去。
才走到門前,就看到理惠從出租車上下來。聽到我出聲相喚,她回了我一個笑臉。可是,當她看向屋子的時候,臉色忽然沉了下來,顯得十分不安。
“真的是全黑著。”她說。
“好像還沒回來。”
“可是他不可能出去啊。”
她從皮包里拿出鑰匙,往玄關走去,我跟在后面。
大門鎖著,理惠打開門進入屋子,接著把各處的燈一一摁亮。室內空氣冰冷,似乎沒有人在。
理惠穿過走廊,去擰日高工作室的門把手。門鎖上了。
“他出門的時候,都會上鎖嗎?”我問。
她一邊掏鑰匙,一邊側著頭回想:“最近他不太鎖門的。”
鑰匙一轉,門順勢敞開來。工作室里同樣沒有開燈,卻不是全黑的。電腦的電源還插著,屏幕發出亮光。
理惠摸索著墻壁,按下日光燈的按鈕。
房間中央,日高腳朝我們,倒在地上。
停頓了幾秒,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來,兩手捂著嘴,全身瞬間僵直,一言不發。
我也戰戰兢兢地往前挪去。日高趴著,頭轉向一旁,露出左半邊臉頰。他的眼睛微微睜著,眼神渙散。
“他死了。”我說。
理惠整個人慢慢地癱軟下來,就在膝蓋碰到地板的同時,她發出仿佛來自身體深處的悲鳴。
3
警視廳派來的偵查員在現場勘查的時候,我和理惠就在客廳等。雖說是客廳,卻連桌椅都沒有。我讓理惠坐在裝滿雜志的紙箱上面,自己則像熊一樣來回踱著方步,還不時將頭探出走廊,窺看現場調查的情形。理惠一直在哭,我看了看手表,已經是晚上十點半了。
敲門聲響起,門打開了,迫田警部走了進來。他年約五十,態度沉穩大方。一開始叫我們在這房里稍等的也是他,看來他是這次偵查行動的總指揮官。
“我有話想跟你談,可以嗎?”警部瞄了理惠一眼后,轉身向我說道。
“我無所謂??”
“我也可以。”理惠拿起手帕按著眼角說道。她的聲音還帶點哽咽,口氣卻很堅決。我突然想起日高白天曾經講過,她的個性其實挺強悍的。
“好,那就麻煩你們了。”
于是,迫田警部就站著盤問起我倆發現尸體前的所有事情。談著談著,我不得不說到關于藤尾美彌子的事。
“你接到日高的電話大概是幾點?”
“我想應該是六點過后吧。”
“那時日高先生提到過任何有關藤尾女士的事嗎?”
“沒有,他只說有事要跟我商量。”
“所以也有可能是其他事?”
“或許吧。”
“關于這點,你想到什么了嗎?”
“沒有。”
警部點了點頭,接著把臉轉向理惠:“那位藤尾小姐是幾點回去的?”
“大約五點過后。”
“在那之后,你跟你先生談過話嗎?”
“我們聊了一下。”
“你先生看上去怎樣?”
“因為跟藤尾小姐談不攏,他顯得有些煩躁。不過,他要我不用擔心。”
“之后你就離開家,去了酒店,對吧?”
“是的。”
“我看看,你們打算今明兩晚都住在皇冠酒店,后天出發去加拿大。不過,因為你先生還有工作沒做完,只好一個人先留在家里??”警部一邊看著自己的記錄,一邊說道,接著他抬起了頭,“知道這件事的人總共有幾個?”
“我,還有??”理惠向我這邊看來。
“我當然也知道。除此之外,還有聰明社的人。”我向警部說明日高今晚打算趕的就是聰明社的稿子。“不過,就憑這點來鎖定案犯未免??”
“嗯,我知道,這只是作個參考。”迫田警部臉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些。
之后,他又問理惠,最近住宅附近是否曾發現什么可疑的人,理惠說沒有印象。我想起今天白天在院子里見到的那位太太,猶豫著該不該講,最后還是決定保持沉默。只因為貓被害死就殺人報仇,這怎么想都太離譜了。
訊問告一段落后,警部告訴我,他會讓手下送我回去。我原想留在理惠身邊陪她,不過警部說他已聯絡理惠娘家的人,不久他們就會來接她。
隨著發現日高尸體帶來的震驚漸漸平復,疲倦悄悄襲來。一想到等一下得自己坐電車回去,老實說真的有點沮喪,所以我不客氣地接受了警部的安排。
走出房間,我發現還有很多警察在走廊上走來走去。工作室的門開著,不過看不到里面的情況,尸體應該已經運出去了。
穿著制服的年輕警察前來招呼我,將我領到停在門口的警車前。我突然想起,自從上次因為超速被捕后,已經很久沒坐過警車了。
警車旁站著一名男子,身材頗高,因為光線不足,看不清楚五官。他開口說道:“野野口老師,好久不見。”
“咦?”我停下腳步,想看清對方的長相。
那人往前走來,從陰影中露出臉龐。眉毛和眼睛的距離很近,臉部輪廓立體感十足。
這張臉我曾經見過,我的記憶復蘇了。
“啊,是你!”
“您想起來了?”
“想起來了,你是??”我在腦袋里再確認一遍,“加賀??對吧?”
“是,我是加賀。”他鄭重地朝我欠身行禮,說道,“以前承蒙您照顧。”
“哪里,我才是。”彎腰答禮后,我再度端詳起他來。已經十年了,不,應該更久,他那精悍的神色似乎磨礪得更加銳利。“聽說你改行做了警察,沒想到會在這里碰面。”
“我也很驚訝,一開始還以為認錯了人,直到看到名字才確定。”
“因為我的姓很特別嘛。不過,”我搖了搖頭,“這也實在太湊巧了。”
“我們到車里再談好了,我送您一程??雖說在警車上沒什么氣氛。”說完,他幫我打開后車門,同時,那名穿制服的警察也坐上了駕駛座。
加賀老師曾經在我執過教鞭的那所中學擔任社會科(地理)教師。就像許多剛畢業就投入教職的老師一樣,他也充滿干勁和熱情。再加上他又是劍道方面的專才,主持劍道社時展現的英姿,讓人對他的熱誠印象更加深刻。
這樣的人只做了兩年就舍棄了教職,歸咎于諸多原因。不過就我這個旁觀者來看,他本身可是毫無責任。不過,真的可以這樣說嗎?每個人都有適合與不適合做的事。教師這份工作對加賀而言到底合不合適,真的有待商榷。當然,這樣的結果也跟當時的潮流密切相關。
“野野口老師,您現在在哪個學校教書?”汽車剛行駛不久,加賀老師就問起我的近況。不,再叫加賀老師就太奇怪了,就稱他加賀警官好了。
我搖了搖頭:“我最后任教的地方是本地的第三初中,不過今年三月已經離職了。”
加賀警官好像頗為驚訝:“哦?那您現在做什么?”
“嘿,說來有點丟臉,我現在在寫給兒童看的小說。”
“啊,難怪。”他點了點頭,“所以才會認識日高邦彥先生?”
“不,情況有點不一樣。”
我向他解釋,我和日高從小就是朋友,因為他,我才找到現在的工作。加賀警官好像懂了,一邊點頭一邊聽著我說。沒想到迫田警部什么都沒告訴他,這倒叫我有些詫異,這番話我剛才已經跟警部說過了。
“那么,您之前是一邊當老師,一邊寫小說?”
“也可以這么說,不過我那時一年才寫兩篇三十頁左右的短篇而已。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要成為真正的作家,于是心一橫就把學校的工作辭了。”
“這樣啊,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加賀很欽佩地說道,或許是想起自己之前的事。二十幾歲轉行和近四十歲才換工作的景況相比,可謂天差地別,這點他應該也能體會。
“日高邦彥寫的是什么樣的小說?”
我看著他的臉問道:“你不知道日高邦彥?”
“對不起,名字是聽過,可書就沒讀過了,尤其最近我幾乎很少看書。”
“大概是太忙了。”
“不,是我自己太懶,我也在想一個月應該讀兩三本書的。”他搔搔頭。一個月至少要讀兩三本書—這是我當語文老師時的口頭禪。我不確定加賀是否因為記得這個,才特意說出來。
我大略地介紹了日高這個人,說他大概是十年前出道的,還得過某某文學獎,是現今少數幾位暢銷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十分多樣化,從純文學到僅供娛樂的小品都有。
“有沒有我可以讀的東西?”加賀問,“譬如推理小說之類?”
“這類作品比較少,不過還是有的。”我答道。
“可不可以告訴我書名以供參考?”
于是我告訴他一本叫《螢火蟲》的書,是我很久以前讀的,內容不太記得了,不過里面有關于謀殺的描寫,肯定錯不了。
“日高先生為什么會想搬到加拿大去住呢?”
“好像有很多原因,不過他大概是覺得有點累了。好幾年前他就曾經講過要到國外休養一番,而溫哥華似乎是理惠相中的地方。”
“您剛剛說的理惠是他的太太吧?看起來很年輕。”
“上個月他們才剛登記結婚,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
“哦?他離過婚?”
“不,第一任妻子因車禍去世,已經五年了。”
和加賀聊著的同時,思及話題的主角日高邦彥已經不在人世,我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他到底要跟我談些什么?要是我早早結束那無關緊要的會談,早點去見他,或許他就不會死了。我心里也知道這么想于事無補,卻忍不住懊悔。
“我聽說因為親人被影射為小說的主角,有一位藤尾小姐跑來抗議??”加賀說,“除此之外,日高先生有沒有卷入其他風波?不管是和小說還是和私生活有關的都可以。”
“嗯,我一時也想不出來。”這么回答的同時,我發覺了一件事—我正在接受偵訊。驚覺于此,連在前方握著方向盤、始終不發一語的警察都讓人覺得很不舒服。
“對了,”加賀打開了記事本,“您知道西崎菜美子這個名字嗎?”
“咦?”
“還有小左野哲司、和中根肇?”
“啊,”我恍然點了點頭,“那是《冰之扉》中的出場人物,目前月刊正連載的日高小說。”我一邊說一邊想,不知那篇連載接下來怎么辦。
“一直到死之前,日高先生好像還在趕那篇小說。”
“聽你這么一說,我想起電腦的電源一直是開著的。”
“屏幕上出現的就是那篇小說的內容。”
“果然如此。”我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問加賀,“他的小說寫了多少?”
“什么意思?”
“就是寫了幾頁。”
我告訴加賀,日高曾提過今晚必須趕出三十頁。
“電腦的排字方式和稿紙不一樣,所以總共寫了多少,我不是很確定,不過至少不是一兩頁。”
“從他寫的頁數就可以推斷出他是幾點被殺的,不是嗎?我從日高家出來的時候,他還沒著手工作呢。”
“這點我們也想到了,只是寫稿這種事的速度不是固定的吧?”
“話是沒錯,不過就算是以最快速度寫也是有極限的。”
“那日高先生的極限大概是多少?”
“這個嘛,記得他之前曾經講過,一個小時大概是四頁。”
“那么,就算趕工也只能一小時寫六頁?”
“應該是。”
聽我這樣說,加賀沉默了一會兒,好像正計算著什么。
“哪里不對嗎?”我問。
“嗯,還不知道。”加賀搖了搖頭,“我也還無法確定,電腦上殘留的畫面是否就是這次要連載的部分。”
“也對,說不定他只是把之前曾經刊載過的內容調了出來。”
“關于這點,我們打算明天找出版社談談。”
我的腦子快速轉了一圈。根據理惠的說法,藤尾美彌子是在五點左右離開的,而我接到日高打來的電話是在六點過后。其間如果他寫了稿,應該可以寫出五六頁。問題是,此外還有幾頁呢?
“啊,或許這是辦案時應該緊守的秘密。”我試著問加賀,“不過,你們應該推測過死亡時間吧?警方認為是什么時候?”
“這確實是應該保密的事,”加賀苦笑著說,“不過??詳細情形要等到解剖報告出來才知道,但根據我們的推斷,大概是在五點到七點之間,結果應該不會相差太多。”
“我是在六點過后接到電話的??”
“嗯,那就是在六點到七點之間了。”
應該是這樣。
日高在和我通完電話后就馬上被殺了?
“日高是怎么被殺的呢?”
聽到我的喃喃自語,加賀露出十分驚訝的表情,他大概覺得這種話出自尸體發現者之口,未免太奇怪了。可是,我對日高是如何死的真的沒有印象,坦白說,當時我嚇壞了,根本不敢正視他。
我把這點說明后,加賀好像也能理解。
“這也要等到解剖報告出來。但簡單地說,他是被勒死的。”
“你說的勒死是指勒住脖子嗎?用繩子還是??”
“他脖子上纏著電話線。”
“怎么會??”
“還有一處外傷,他的后腦好像遭到重擊,現場找到了兇器—黃銅鎮紙。”
“就是說有人從背后打昏他,再把他勒死?”
“目前看來是這樣。”加賀突然壓低了聲音,“剛剛講的,我想日后會對外公布,在此之前,請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啊,那是當然。”
終于,警車抵達了我的公寓。
“謝謝你送我回來,幫了我一個大忙。”我向他道謝。
“我才是,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那,再見了。”我下了車,可是剛走到一半—“啊,等一下!”身后傳來加賀的聲音,“可不可以告訴我,連載小說的是哪本雜志?”
我告訴他是聰明社月刊,他卻搖了搖頭,說:“我是說刊登您的小說的雜志。”
為掩飾尷尬,我故意皺起眉頭,略顯生硬地說出雜志的名字。加賀拿出筆記了下來。
回到屋里,我在沙發上呆坐良久。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恍若夢中。這一生中,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么悲慘的日子。思及至此,我卻舍不得去睡。不,就算我想睡,今晚恐怕也睡不著了。
我突然興起一個想法,想把這番體驗記錄下來,就用我的手寫下朋友遇害的悲劇吧。
這本手記產生的經過就是如此。我在想,我會一直寫下去,直到真相曝光。
4
日高之死很快登上了早報。昨晚我沒看新聞,不過似乎各家電視臺都在大肆炒作。最近連十一點過后都有新聞節目。
報紙的某個版面打出大大的標題,從社會新聞的角度,詳細報道整起事件。報上登著日高家的大幅照片,旁邊配著日高的肖像照,這原本是交給雜志社使用的。
報道的內容大部分與事實相符。只不過關于發現尸體的部分,上面只寫著“接到友人通知家里燈光全暗的消息,妻子理惠回到住處,竟然發現日高先生倒臥在一樓的工作室中”。我的名字從頭到尾都沒出現過,或許讀者會因而誤以為發現者只有理惠一人。
根據報道,警方現在正朝臨時起意或蓄意謀殺的方向進行調查。由于大門深鎖,他們推斷案犯應該是從工作室的窗口進出。
合上報紙,我正打算起身張羅早餐,門鈴響了。看了一下時鐘,才八點多,這么早應該不會有人來拜訪,我拿起平常不太使用的對講機。
“喂?”
“啊,請問是野野口老師嗎?”是女性的聲音,呼吸顯得很急促。
“我是。”
“一大早來打擾真對不起,我是××電視臺的,關于昨晚發生的事件,可不可以和您談一談?”
我大吃一驚!報紙上明明沒有我的名字,電視臺的人卻已經風聞我是發現者之一了。
“這個??”我思索著應對之策,這可不能隨便亂講,“你想談什么?”
“關于昨晚日高先生在家被害一事。我聽說和理惠夫人一起發現尸體的就是野野口老師您,這是真的嗎?”
大概是談話類節目派來的女記者,竟然大剌剌地就直呼我老師,粗心得令人有些不快。
不過,不管怎樣,也不能因此就口無遮攔。
“嗯,是真的。”我答道。
媒體人特有的興奮通過門傳了進來:“老師您為什么去日高家呢?”
“對不起,該講的我都對警方講了。”
“聽說您是因為發覺屋子怪怪的,才通知了理惠夫人,可否請您具體說明怪在哪里呢?”
“請你們去問警方。”我掛上了對講機。
之前就風聞記者的犀利,沒想到電視記者的采訪當真無禮至極。難道他們就無法體會這一兩天我還無法跟人討論這件事的心情嗎?
我當即決定,今天就不出門了。雖然我很關心日高家的事,可是要到現場去探看恐怕已不可行。
沒想到,我正用微波爐熱牛奶時,門鈴又響了。
“我是電視臺的,可否打擾一下,和您談談?”這次是個男人,“全國民眾都很想進一步了解事件的真相。”
如果日高不死就好了,我腦子里不禁冒出這種悲痛萬分的臺詞。
“我也只是發現了情況而已。”
“不過您一直和日高先生很親密吧?”
“就算是這樣,關于此事,我也沒什么好說的。”
“可還是想打擾您一下。”這男人死不罷休。
我嘆了口氣。讓他一直在門口哀求也不是辦法,會打擾到鄰居。對這些后生晚輩,我就是沒轍。
我放好對講機話筒,走出玄關。門一開,麥克風全湊了上來。
結果,在訪問的夾擊下,整個早晨都泡湯了,連要好好吃頓早餐都無法做到。午后,我一邊看電視上的訪談節目,一邊吃著烏冬泡面。突然,屏幕上出現了我的臉部特寫,驚得我噎住了。那是今天早上才拍的,沒想到這么快就播了出來。
“聽說您小學時就認識日高先生了。從您的角度來看,他是個怎樣的人呢?”女記者以尖銳的聲音問道。
面對這一問題,鏡頭前的我想了很久。當時我自己沒有發現,這段沉默竟意外地漫長,影像就這么定住了,大概是電視臺來不及剪輯。可以想象,當時在場的記者們肯定很不耐煩,這樣看著畫面,我才徹底意識到。
“我想,他是個個性很強的人,”鏡頭前的我終于開口了,“有時你會覺得他為人很好,不過他也有冷酷得令人驚訝的一面,其實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吧?”
“您說的冷酷,可否舉例加以說明?”
“比如??”我略一沉吟,“不,我一時也想不出來,何況這種事我也不想在這里講。”
其實,當時我腦海里浮現的是日高殺貓那件事,不過,它并不適合向媒體公開。
“對于殺死日高先生的兇手,您有話想對他說嗎?”問了幾個流俗的問題后,女記者不忘補上這句陳腔濫調。
“沒有。”聽到我的回答,一旁的記者顯得頗為失望。
之后,演播間內的主持人開始介紹日高生前的寫作活動。就擅長描寫人間百態的背景來看,作家本人的人際關系肯定也很復雜,這次事件恐怕也是受此牽連—主持人的話里隱約透著這層意思。
接著主持人又提到,最近日高因為《禁獵地》這部作品而卷入風波,某已故版畫家被影射為小說的男主角,他的家人還因此提出抗議。不過,媒體似乎還沒查到,身為畫家家屬之一的藤尾美彌子昨天曾造訪日高。
不只是主持人,連以來賓身份偶爾參加這類節目的藝人也都大放厥詞,各自發表他們對日高之死的看法。不知為何,我忽然感到一陣厭惡,關掉了電視機。想知道重要事件的相關消息,NHK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日高之死還沒到值得公共頻道專門制作特別節目的程度。
這時,電話響了,我已數不清這是今天的第幾通電話了。我總是想,或許是和工作有關的來電,所以都會拿起聽筒,可是迄今為止,都是媒體打來的。
“喂,我是野野口。”我的口氣已經有點不悅了。
“你好,我是日高。”
咬字清晰的聲音,肯定是理惠。
“啊,你好。”這時候該講些什么,我一時想不出來,只能勉強湊出一句奇怪的話,“后來怎么樣了?”
“我昨天住在娘家。雖然心里知道必須和很多地方聯絡,可是一點力氣都沒有。”
“是啊。你現在在哪里?”
“在家里。今天早上警方與我聯絡,說希望我到案發現場再次接受訊問。”
“訊問已經結束了嗎?”
“已經結束了,但警察還在。”
“媒體很討厭吧?”
“嗯,不過,出版社的人,還有之前我丈夫認識的電視臺的人都來了,就全交給他們去應付,我輕松了不少。”
“這樣啊。”我本想說“這真是太好了”,轉念一想,這句話對昨天才痛失丈夫的遺孀而言好像不太恰當,就又咽了回去。
“倒是野野口先生被電視臺的人追著跑,肯定十分困擾吧?我沒看電視,是出版社的人告訴了我這情形,我感到很抱歉,所以才打電話問一下。”
“哦?哪里,你不用擔心我,采訪攻勢已經告一段落了。”
“真的很對不起。”
那是從心底感到愧疚的語氣。明明如今她才是這世上最悲慘的人,卻還有心思替別人著想,這點讓我深感佩服。我再度感受到她的堅強。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請不要客氣,盡管跟我說。”
“謝謝,夫家的人和我媽媽都來了,我還好。”
“哦。”
我想起日高有個大他兩歲的哥哥,年邁的母親和兄嫂同住。
“如果真的有我可以做的,請務必告訴我。”
“謝謝,那我就先掛了。”
“謝謝你特地打過來。”
掛斷電話后,我一直想著理惠的事。她打算怎么生活下去?她還年輕,聽說娘家是開貨運行的,經濟條件不錯,生活應該不成問題。可是,要從打擊中站起來恐怕需要不少時間,畢竟他們才結婚一個月。
理惠原來只是日高的一名書迷,因為工作的關系,認識了日高,因而開始交往。這意味著,昨夜她同時失去了兩樣寶貴的東西,一個是丈夫,另一個則是作家日高邦彥的新作。
正這么想著,電話又響了。對方請我去上談話類節目,我當場拒絕。
5
加賀警官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六點以后。聽到對講機的鈴聲,我還厭煩地以為又是哪家媒體的記者。不過,這次他不是一個人來,身邊還跟著一個看上去比他年輕、姓牧村的警察。
“對不起,我還有兩三個問題想請教。”
“我早料到了,你們進來吧。”
加賀并未脫鞋,直接問道:“您正在吃飯?”
“不,我還沒吃,正在想要吃什么。”
“那我們到外面去吃吧。老實說,一整天忙著偵訊,我們連午飯都沒吃呢,是吧?”
牧村附和著沖我苦笑。
“好啊,那去哪里?我知道有家店的豬排飯很好吃,怎樣?”
“哪兒都行。”說著,加賀好像想到了什么,用大拇指朝后頭比了比,“那邊有一家餐館,老師昨晚去的就是那里嗎?”
“是啊,你想去?”
“就那里好了,那家店近,咖啡又可以免費續杯。”
“太好了。”牧村幫腔似的說道。
“無所謂,那我去換一下衣服。”
趁著他們等我換衣服的空當,我思索了一番加賀找我去那家餐館的理由,是有什么特別的用意,還是真如他所說,只是因為近,又有咖啡可喝?
我終究還是想不通,只好走出了房間。
來到餐館,我點了焗烤蝦飯,加賀和牧村各點了烤羊排套餐和漢堡肉套餐。
“之前講的那部小說,”等女侍離開后,加賀馬上開口說道,“啊,就是日高先生留在電腦屏幕上的那部,叫《冰之扉》的。”
“嗯,我知道。昨天你還說要去查清楚,看那是昨天剛寫的,還是把之前已經發表的部分調出到屏幕上,已經有答案了嗎?”
“有了,應該是昨天寫的。我問了聰明社的負責人,他說剛好接上之前連載的部分。”
“這么說來,在被殺害之前,他一直在很努力地工作。”
去加拿大的日子迫在眉睫,恐怕就連日高也得拼命趕工。雖說他之前總是找各種搪塞的借口,毫不在意讓編輯焦急等待。
“只是,有一個地方很奇怪。”加賀將身體微微前傾,右肘撐在桌子上。
“哪里奇怪?”
“原稿的張數。按一頁四百字算好了,他總共寫了二十七頁之多。就算他在藤尾小姐走后的五點就開始寫,這也未免太多了。昨晚我剛聽您提過,日高先生的寫作速度一小時頂多四到六頁。”
“二十七頁?確實很多。”
我到日高家時是八點,假設在這之前日高還活著,那他一小時不就要寫九頁了?
“所以,”我說,“他有可能是說了謊。”
“說謊?”
“很可能他昨天白天就已經寫好十頁或二十頁了,可是依照他個人的習性,他總是說自己一頁都沒寫。”
“出版社的人也是這么說的。”
“應該是吧。”我點了點頭。
“可是,他的太太理惠出門的時候,他跟她說自己恐怕要到半夜才會到酒店。而事實上最晚到八點,他已經寫好了二十七頁。如果就《冰之扉》連載一期約需三十頁來算,他已經快完成了。若是延后還可以理解,可是有像這樣進度超前的嗎?”
“應該有吧。寫作這種事又不是機械作業,如果靈感不來,可能杵在書桌前好幾個小時都寫不出來;相反,一旦文思如泉涌,可能一會兒工夫就寫好了。”
“日高先生有這樣的可能嗎?”
“有吧,其實幾乎所有作家大概都是這樣。”
“哦?我不太能夠想象你們那個世界的事。”加賀重新坐直。
“我不太明白你為什么要在頁數上打轉。”我說,“總之,理惠出門的時候,日高的小說還沒寫好,可是發現尸體的時候,小說已經快要完成了,對吧?也就是說直到日高被殺之前,他都一直在工作,不就這么簡單嗎?”
“或許是吧。”加賀點了點頭,但還是一副無法完全說服自己的樣子。
從這位曾是我后進的教師身上,我總算見識到,警方辦案時真的連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女侍將餐點端了上來,我們的談話稍微中斷了一下。
“對了,日高的遺體怎么樣了?”我試著問道,“你不是說要解剖嗎?”
“今天已經進行了。”說完,加賀看向牧村,“你不是也在場嗎?”
“不,我沒去,如果我在場,現在怎么還吃得下?”牧村皺起眉頭,將叉子叉向漢堡肉。
“這倒也是。”加賀也一臉苦笑,“您問解剖干什么?”
“沒什么,我在想死亡時間是不是已經推斷出來了。”
“我還沒仔細看解剖報告,不過應該會很清楚。”
“那一定正確嗎?”
“那要看基于什么來判斷,例如??”他欲言又止,搖了搖頭,“算了,還是不講了。”
“為什么?”
“焗蝦飯會變難吃的。”他指著我的盤子。
“也對,”我點了點頭,“那我還是別問了。”
加賀用力地點了點頭,好像在說這樣才對。
吃飯的時候,他不再提起謀殺,凈問我一些關于寫作兒童讀物的事。譬如,最近流行哪一種書、對于時下兒童遠離書本有什么看法等等。
我告訴他,賣得好的都是文部科學省推薦的所謂優秀圖書,至于小孩不愛看書,主要是受到父母的影響。
“簡單來說,現在的父母自己都不看書了,卻一味逼著小孩去讀。可是由于自己沒有閱讀的習慣,所以也不知道該給孩子看什么才好,結果只能把政府推薦的圖書硬塞給他們。不過,那種書通常內容生硬又無趣,只會讓孩子更討厭書本。這種惡性循環應該會周而復始吧。”
聽到我這番話,兩名警察邊吃邊露出欽佩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聽進去多少。
他們點的都是套餐,所以最后都有咖啡送上來,我則加點了一杯熱牛奶。
“您大概想抽一根吧?”加賀邊將手探向煙灰缸邊問。
“不,不用。”我說。
“咦,您已經戒煙了嗎?”
“嗯,兩年前戒了。醫生叫我不要抽,因為我的胃不好。”
“這樣啊?早知道就坐非吸煙區好了。”他將手縮了回去,“我一直以為當作家的都要抽煙呢,日高先生似乎也是個老煙槍。”
“沒錯,他工作的時候整個房間煙霧彌漫,會讓人以為正在驅蟲呢。”
“昨晚發現尸體的時候怎么樣?房間里有煙霧嗎?”
“讓我想想,畢竟當時太混亂了。”我喝了一口牛奶,沉吟道,“應該有一點煙吧。唔,我想是這樣。”
“哦。”加賀也將咖啡杯送到嘴邊,又慢條斯理地拿出筆記本,“有一件事我想再作確認,與您八點抵達日高家有關。”
“嗯。”
“當時因為按對講機沒有人接,再加上屋里的燈全黑著,您才往理惠夫人住的酒店打電話,對吧?”
“是啊。”
“屋里的燈光,”加賀直勾勾地盯著我,“您確定是全黑著嗎?”
“是全黑著,沒錯。”我看著他的眼睛回答。
“不過,從正門口應該看不到工作室的窗口,難道您繞進院子了?”
“沒有。不過工作室的燈亮沒亮,站在門口伸長脖子看就知道了。”
“哦?”加賀的表情有一點疑惑。
“工作室的窗戶旁正好有一株高大的八重櫻,如果里面的燈亮著,一眼就能看到櫻花。”
“啊,沒錯。”加賀和牧村相視點頭,“這樣我們就明白了。”
“這個問題那么重要嗎?”
“不,請把它當成單純的確認。像這種地方如果我們報告得不清不楚,會挨上司訓斥。”
“真是嚴格。”
“哪里都是一樣。”加賀露出從前教書時的笑容。
“對了,偵查的情況怎么樣了?有沒有新的進展?”我輪番看著兩位警察,最后將目光落在加賀的臉上。
“才剛開始。”加賀沉著地回答,同時也在暗示,偵辦的情況不便透露。
“電視上提到也有可能是臨時起意的犯案,意即案犯本以盜竊為目的潛入日高家,不料被日高撞見,才失手殺了他。”
“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可是,你不是不太相信這個假設嗎?”牧村說。
“是啊。”加賀好像瞪了旁邊的牧村一眼,“我個人認為這種可能性很低。”
“為什么?”
“一般闖空門都是從大門進去,以便萬一被發現,可以隨便找個借口搪塞,再從門口大搖大擺地出來。不過,如您所知,日高家的大門是鎖著的。”
“有沒有可能是案犯特地把門鎖上?”
“日高家的鑰匙總共有三把,兩把在理惠夫人身上,一把在日高先生的長褲口袋里。”
“可是,也有小偷是從窗戶進出的吧?”
“也有,不過這種手法的計劃就周詳多了。小偷會事先暗中調查,看這家人什么時候不在、會不會被路過的行人目擊到,這些都確認了,他們才會采取行動。”
“這不就對了?”
“可是,”加賀露出雪白的牙齒,“如果小偷事先調查過,就應該知道那個家什么都不剩了,對吧?”
“啊,正是。”我張大嘴巴看著他們,牧村也露出淺淺的笑容。
“我覺得??”加賀說到一半,略微猶豫地頓了一下,又道,“應該是認識的人所為。”
“看,結論不就出來了?”
“這些話只能在這里講。”他用食指碰觸著嘴唇。
“嗯,我知道。”我點了點頭。
接著,他對牧村使了個眼色,年輕的警官拿過賬單站起身來。
“哎呀,讓我來。”
“不,”加賀伸手阻止了我,“是我們找您來的。”
“不過,這不能報銷吧?”
“是不行,因為只是晚餐。”
“不好意思。”
“請別放在心上。”
“可是??”我看向柜臺那邊,牧村正在付賬。
不一會兒,我發現他的樣子很奇怪,好像正和柜臺小姐說著什么。柜臺小姐邊往我這兒看過來,邊回答他的問題。
“對不起。”加賀并未看向柜臺,而是繼續面朝著我,表情也沒有變化,“我們正在確認您的不在場證明。”
“我的?”
“對。”他微微點頭,“我們向童子社的大島先生作過確認了,不過,警方必須盡可能掌握所有相關證據,請原諒。”
“所以才挑這家店?”
“如果不是同一個時間段,值班的女服務員就會不一樣。”
“真有你的。”我由衷地感到佩服。
牧村回來了,加賀問他:“時間合得起來嗎?”
“嗯,合得起來。”
“那真是太好了。”說完,加賀看著我,忽地瞇起了眼睛。
我們離開餐館后不久,我談到把整起事件記錄下來的事,加賀表現出莫大的關心。如果我沒提起這件事,大伙兒走到我的公寓前,應該就會各自散去了。
“我想這種經歷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有,所以才想用某種形式把它記錄下來。唉,你們大可把它當成是作家的天性在作祟。”
聽我這樣一說,加賀好像盤算起什么,不發一語。過了一會兒,他說:“可不可以借看一下?”
“借看一下?你?不行,我不是為了要給別人看才寫的。”
“拜托。”他欠身央求,牧村也彎下腰。
“饒了我吧!眾目睽睽之下,這樣讓我很尷尬。我寫的內容,剛剛已經全告訴你們了。”
“那也沒有關系。”
“真是拗不過你。”我搔著頭,嘆了口氣,“那你們上去坐一坐好了,我把它存在文字處理機里,打印得需要一點時間。”
“謝謝。”加賀說。
兩人跟著我回到住處。我開始打印,加賀來到旁邊探頭探腦。
“這是專門處理文稿的打字機?”
“是啊。”
“日高先生家裝的可是電腦呢。”
“因為他喜歡嘗鮮嘛!”我說,“上網發送信件、玩在線游戲什么的,他好像用它做很多事情。”
“野野口老師不用電腦嗎?”
“我有這個就夠了。”
“是因為稿子都會有人來拿嗎?出版社的人?”
“不,大部分時候我都用傳真,喏。”我指向屋內一角的傳真機。因為共享一條電話線,旁邊還接了無繩電話的主機。
“但出版社的人昨天過來取稿了。”加賀抬起頭。
是無心的嗎?我總覺得他的眼底藏著另一層深意。
是認識的人做的—我不禁想起他剛剛說過的話。
“我們有很多事情得面談,昨天他是特地過來的。”
聽了我的回答,加賀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沒再說什么。
打印結束,在把東西交給他之前,我說:“老實說,我隱瞞了一點事。”
“是嗎?”加賀好像不怎么驚訝。
“你看了就知道。我覺得那和事件無關,而且也不想平白無故冤枉人。”
是有關日高殺貓的事。
“我知道了,我早料到會有這種情形。”接過手記,兩人再三致謝后離去。
他們一走,我馬上開始撰寫今天的進展,即接著他們拿走的部分寫下去。或許他們會想要接著讀,不過我想我還是盡量不去想這件事會更好。不然,繼續撰寫也就失去了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