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說,他是一個不該愛的人;愛有什么該不該,待到察覺時,他已入骨入髓,再難抹去了。他們都說,一個公主,一個皇叔,永遠不會都結果; 她要什么樣的結果?把他放在心里,就是最好的結果。有他的一句,你不嫁,我不娶,此生她再無他求。 一段戀入骨髓的愛寵; 一段不被世人容許的愛戀;兩個身不由己的靈魂
一個無法言說的秘密,兩個無法相守的靈魂。一個愛字,應該怎么寫?情人之愛還是親人之愛,都不重要,只有此生能與你相守。一個是當朝公主,一個是輔政皇叔;一個是被皇上視為眼中釘的女皇繼位人,一個是被奪去了朝政大權的臣子;與皇室不容、天地不容的這段情,該要如何走下去?皇權之爭+宮闈內斗+深沉密愛
引 子\\t1
第一章 玉露金風\\t5
第二章 娟麗少女\\t21
第三章 王府命案\\t41
第四章 救命之恩\\t53
第五章 疑惑重重\\t71
第六章 不嫁不娶\\t91
第七章 笑唾檀郎\\t109
第八章 至情至智\\t127
第九章 危機四伏\\t145
第十章 取你性命\\t165
第十一章 稀奇玩意\\t187
第十二章 留有一命\\t205
第十三章 僅此一計\\t223
第十四章 離別苦 日月長\\t247
后 記\\t263
第一章 玉露金風
崇明三年的春天,雨水格外多。細雨時來時去,纏綿不休,難得幾日晴好天氣。
三月初九乃是晉陽王蕭巖三十六歲生辰,皇帝照例賜宴宮中,筵席便設在了三面環(huán)水的沐蘭殿。廊柱間懸垂的翠幔都已被高高束起,微風鼓蕩,比尋常宮室確實通透舒爽許多。
鼓樂聲里,十二名青衣少女輕輕巧巧地分列兩排,作踏春之舞。
“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采,陽鳥吐清音。”
嗓音清亮嬌軟,眉目含情,巾飄帶舞,倒也稱得上應景悅目。
高踞正位的南陵國幼主蕭承嗣對此全然不感興趣,他正在專心致志地對付一大盤蜜汁肉脯。
手肘旁邊趴著一只烏龜,個頭不大,墨綠色的菱紋龜殼潔凈閃亮,這是他自小帶在身邊的唯一玩伴。蕭承嗣今年十二歲,做了三年皇帝,卻仍然用不好筷子,大庭廣眾之下,他不敢下手去抓,只好一手攥著一根,七扭八歪地各插一片肉脯,老烏龜見機伸頭,與蕭承嗣一人一口分而食之。
兩人吃得歡暢,盤子很快見了底。
戳起最后一小塊肉脯,蕭承嗣猶豫片刻之后塞進了自己嘴里。
烏龜老友登時翻臉,張口便咬住他的衣袖,蕭承嗣嚇得險些滾下御座,一邊胡亂撕扯一邊尖聲哭叫:“阿姊阿姊!阿姊救我——”
寧太后與晉陽王夫婦原本正心不在焉地賞著樂舞,各轉心思。冷不防皇帝這邊出了亂子,一時不明所以,都怔了片刻。
在眾人回神之前,坐于右下首的鳳儀公主蕭靈瓏已經走上前驅散了手忙腳亂的宮女們,隨手拈起一粒干果,在那烏龜眼前一晃,又輕輕拋了出去。
烏龜受到了新誘惑,懶得再與蕭承嗣搶食,松了口慢吞吞地爬走了。
皇帝吭吭哧哧抽搭了幾聲,漸漸安定下來。寧太后深覺丟臉——她這兒子好像生怕還有誰不知自己癡傻似的,隔不了幾日便要演上一出千奇百怪的活戲給人看。
給蕭靈瓏看。
寧太后知道蕭靈瓏對承嗣好,即便這個弟弟占了她的皇位……
其實,寧太后想道,絕不能叫作“占”。南陵國祖制:無皇子,可立皇女為儲。
但先帝有皇子!
傻子又怎樣?傻子也是皇子,登基稱帝理所當然。承嗣承嗣,不就是承繼大統(tǒng)以延國嗣之意么?或許,先帝也真有過立皇女為儲的心思。
蕭靈瓏七歲時,先帝便命九弟江都王親自教導這個賤婢所生之女。
在幾個王爺中,江都王蕭屹文武雙全,忠直穩(wěn)重,最為先帝倚重。數年之后,正值壯年的先帝猝然崩逝,他此番舉動的深意便無人知曉。
或者,知曉了也無用。
他死得好!
寧太后心中冷笑,臉上的笑容卻堪稱慈愛:“果然是靈瓏有法子。不過——”她語氣一轉,神色也端莊起來,昭告天下似的朗聲說道,“陛下,我對你說過多少次,以后不能再叫‘阿姊’,君臣之分尊卑之序不可不明,不論何時何地都必須謹記。”
蕭承嗣三句只聽懂一句,他吞下滿口食物,噎了一下:“不叫‘阿姊’,叫、叫什么?”
寧太后鄭重告訴他:“長公主。”
蕭承嗣愣怔怔地“哦”了一聲,又把烏龜捉來擺弄,想起前情他有一點點傷心,扭頭向蕭靈瓏說道:“它咬我!我有什么好東西都分給它吃……”蕭承嗣委屈至極,“阿姊,它也不和我好了么?”
殿內的宮女內監(jiān)咬住嘴唇屏息侍立,晉陽王妃一時忍不住,“噗”地笑出聲來。晉陽王蕭巖轉頭瞪她一眼,王妃臉色微紅,以團扇掩口,輕咳一聲,抱愧地笑了笑。
蕭靈瓏抿了抿唇,一字一句地糾正著皇帝:“陛下,要叫‘長公主’。”
蕭承嗣努力記憶:“知道了。長公主。”記住了這三個字,頭一樁傷心事就立刻被他忘得干干凈凈了,盡釋前嫌地繼續(xù)與烏龜好友玩耍。
經了這一番折騰,眾人也無心再觀賞歌舞,寧太后命歌女們散去,意思是家人們難得一聚,不如清清靜靜說話消遣。
晉陽王妃深恐自己方才得罪了太后,急著要找些話來攀談,她這次進宮心里本來也存了一樁心事,打算尋個恰當時機提起,此刻正好說出來破解尷尬。
“太后……”她微笑著問道,“兩個月前江都王往越州平叛,現下也該回來了吧。”
蕭靈瓏聽到“江都王”三字,長睫一閃,輕輕轉動著手中的白玉扇柄,凝神靜等下文。
“大軍已奏凱旋,明日便到京城了。怎么?”晉陽王妃突然關心起國家大事以及那位一年見不上幾次面的小叔,寧太后頗有些好奇了。
王妃小心地斟酌著詞句:“他今年有三十一歲了吧,先前連逢太皇太后與先帝六年國喪,近幾年政務又甚是煩冗,一直未議過婚事。孺人侍婢怎能主持王府事務,還得有個正經的主料理才好。”
其實先帝曾將韓司空之女許給江都王,定親酒都吃過了,后來卻不了了之,其中緣故沒人知道,王妃也不便提起。
“哦。”寧太后貴為國母,但在做媒這種事上也像尋常婦人一樣熱衷,她當即問道:“王妃心里一定有了妥當人選,可是你哪位小妹?”
太后一語點破,王妃索性直說:“是我家的九堂妹——”
寧太后一笑:“也是行九么?”
“正是湊巧呢!我這堂妹下個月便滿十九了,年歲是差得多了些,但論起人才相貌——”王妃轉向蕭靈瓏,“長公主,你是見過的,與你九叔可還般配?”
蕭靈瓏沒想到她會問到自己頭上,收斂心神從容答道:“嬸母的堂妹是楊將軍的幺女,楊家女兒個個美貌出眾,在我南陵國可說是人盡皆知。只不過,長輩的婚事,做晚輩的實在不敢妄議。”
晉陽王妃自認為這門親事再妥當不過,表面親上做親,暗中籠絡牽制,太后不會不允,再請傻子皇帝下旨賜婚,一切水到渠成,沒想到被蕭靈瓏一句話堵了回去。
皇帝是至尊,但也是江都王的侄兒,為叔叔納妃,確實也該問一問本人的心意。
皇帝吃飽喝足也玩了個盡興,困得東倒西歪,吵著要去睡覺。
寧太后心知此事不能草率定奪,也不打算多談:“待江都王回來再議吧。”
王妃瞟了一眼蕭靈瓏,深恨自己多嘴。
與晉陽王夫婦一同告退出了沐蘭殿。蕭靈瓏乘坐的翠羽鸞車在宮城甬道上輕馳,她的身體隨著車子輕輕搖晃,鬢邊鸞釵珠串丁零,一下一下蹭過臉頰。
她的皮膚向來白皙,此刻更是晶瑩如雪,除了菱唇殷紅,一張臉完全不見了血色。
遠天滾過一陣沉悶雷聲,蕭靈瓏仿佛受了震動,垂下睫毛,她模糊地想道:明天,不要再下雨了吧。
千里之外,越州守將馮仲則勾結西崎國制造的那場叛亂,著實讓京城百姓惶恐了好一陣子。生怕哪一天南陵國都便被素以悍勇著稱的西崎蠻寇攻陷,江南魚米鄉(xiāng)頃刻變?yōu)榈鬲z修羅場。
他們并不是沒經歷過。
提起貞元初年那場橫掃大江南北的兵燹之禍時,六七十歲的老人們仍忍不住慘然落淚,田園荒蕪,骨肉離喪,永遠不知下一刻還能不能留得這條命在……五十年的太平來得不易,升斗小民命如螻蟻,他們并不懂得什么家國天下的道理,只求此生能夠平安終老。
近來聽到江都王平定叛亂的消息,人們才稍稍安心,又過起了平靜日子。
停了一夜的細雨又開始絲絲飄落。長街兩側民居錯落,粉垣黛瓦,碧柳映墻,一點點濕潤起來的景色愈見鮮明。
黎明時分的街市仍然空蕩。一絲半點的微響異動都逃不過人的耳朵。此刻,一陣細微的震顫正自遠方傳來。馬蹄有力地叩擊著青石路面,格外齊整清脆。這一隊人馬愈行愈進,只一瞬間仿佛已破空而來,將所有酣睡的人從夢中驚醒。
有膽大的攀上墻頭悄悄一看,就只見數百輕騎在騰騰雨霧中很快消失了蹤影。
江都王蕭屹率五百親兵先行趕回京城。鐵騎錚錚,由朱雀門外疾馳而入,沿著御街,躍過浮橋,直奔建寧宮。
在宮門前勒馬下來,兩旁戍守衛(wèi)士手握長戟,向他一躬身,恭謹喚道:“殿下。”按照規(guī)矩,入宮需解除兵刃。
順手把韁繩扔給一名親隨,蕭屹解下腰側懸掛的長劍遞與他們。身后兩員部將也雙手交上佩刀,然后任憑四個守衛(wèi)從頭到腳仔細搜索了一番才算了事。
沿途無數白玉欄桿,兩旁花木幽深,宮燈搖曳,一路向上通往燭火輝煌的太極殿。
蕭屹身著一副明光鎧,甲衣上有幾道明顯的斫痕,戰(zhàn)袍下擺浸著大片污泥水漬。因他晝夜兼程無暇換藥,右腿上的兩處箭傷再次崩裂,每走一步都會牽扯起錐心劇痛。看著步伐輕捷有力,瞧不出什么異樣,其實他的額角正不斷滲出汗珠,又和了雨水,淌過臉頰滑入襟口。
御座上的皇帝下巴抵著胸口,顯然還沒有睡醒。
群臣見慣不驚,垂首肅立。該有的禮儀還是分毫不差,蕭屹單膝跪于階下,開始字句清晰地詳述戰(zhàn)況,稟明布防、安民等善后事宜,最后命部將呈上馮令則之首級。
受命輔政的晉陽王頗為滿意地欣賞著漆盒里的人頭,末了一揮手:“懸掛神武門外,示眾百日。散了吧。”這最后一句是對御座旁侍立的宮監(jiān)說的。
隨著一聲尖利高唱:“退——朝——”文武眾臣魚貫而出。
晉陽王回身握住蕭屹的手臂,已然換上一副親熱面孔:“九弟,辛苦你了。”
蕭承嗣其實睡得極不踏實,耳邊一直有人在說話,吵得他不得安生,昏沉又煩躁。一個中年男子渾厚的大笑聲驟然響起,終于將他徹底驚醒了,要哭不哭地跳起來想逃,可兩條腿都是麻的,只能直通通地一頭向前栽了過去。
他的腰被一雙手握住,然后輕輕一提,雙腳離了地,屁股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上了龍椅。
蕭承嗣驚魂初定,懵懵懂懂看著眼前的男人問道:“你是誰?”
他平生真正認得的人只有蕭靈瓏與寧太后,蕭屹離京兩月有余,他理所當然地不記得自己還有這么一位九叔。
“臣,江都王,蕭屹。”
蕭屹的嗓音透出疲憊的低啞,可蕭承嗣還是覺得很好聽。細細打量一番后,發(fā)現這人的相貌也頗為順眼,雙手搭上蕭屹的肩膀,他誠懇地說:“你很好,你不要走了,就住在這里,我家房子多,好吃的也多。”
蕭屹溫和地一笑:“陛下上次也是這么說的。”
蕭承嗣想不起上次是哪一次,自言自語:“我上次就見過你么?你是誰?對了,你是江都王。”昨日宴席上聽來的零星言語忽然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他問:“江都王,你回來要娶親的,是不是?”
“什么?”蕭屹一怔。
晉陽王解釋道:“是你嫂嫂想替你做媒。”
“那三哥先代我謝過嫂嫂……”
話未說完,就被皇帝打斷:“你要娶誰?好不好看?”
“這個,臣也不知。”蕭屹隱隱有些頭疼,心想跟這孩子說話真是比打上一仗還累,若是靈瓏在……
蕭承嗣仿佛與他心有靈犀:“你認識我阿姊么?”
蕭屹簡直不知如何回答,只好點一點頭,就聽自己的皇帝侄兒認真說道:“我阿姊很好看,你娶了她好不好?”
他腦中轟然一響,臉上的笑容再也繃不住,蕭屹艱難地開口:“陛下,長公主她,是臣的侄女。這話不能亂說,也不準再提,懂不懂?”
蕭承嗣見他臉色難看,嚇得結結巴巴:“我我我不說了,你不要生氣。”
晉陽王不耐煩地插言催促:“好了,陛下請回宮歇息去吧。”說完掃視殿內宮人一眼:“管好你們的舌頭!”
他性情苛酷一向令人畏懼,眾人慌忙跪倒,齊聲應道:“是。”
小皇帝被晉陽王推得趔趄,絲毫不生氣,依依不舍地對蕭屹搖搖手:“要來玩,啊?”
蕭屹點頭:“好。”
江都王府,明遠堂。
案頭堆著幾疊公文信函,蕭屹揀選緊要的先予批閱回復,其余瑣碎事務則由府內長史分派給眾屬僚處置。
從巳時起直至申時將盡,才算料理妥當。
他稍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洗凈毛筆擱回筆架上,轉頭望向窗外。
天不知何時已經放晴了,只是晴得勉強,蒼白暗淡,小而模糊的落日懸在西邊麟德殿高聳的危檐之下,有風吹過,檐角垂掛的銅鈴便在日影里輕輕搖動。
幾近黃昏,整個江都王府簡直就如一座無人居住的荒宅。
靈瓏在他身邊的時候,倒也熱鬧了幾年。先帝駕崩,寧太后便命她回宮來住。十三四歲的女兒家,怎能再終日守著尚未娶妻的叔父?
九叔,這次南下,你要什么時候才回來?
九叔,你去了那么久,靈瓏每次來這里,都是空蕩蕩的。
九叔……
箭傷突然一陣疼痛,肋下的刀傷也是,生怕被他忽略似的,一齊發(fā)作起來。
噬骨鉆心。
“啪”的一聲合上窗子。
他走到堂外廊下吩咐侍立兩側的婢女:“備車,去司空府。”
韓司空的二公子韓鐸是他的至交好友,當年他那未婚妻便是韓公子一母同胞的小妹。
今天他格外怕靜,正好趁此與久未相見的好友聚上一聚。
誰知那婢女并沒有馬上領命而去,遲疑著答道:“殿下,長公主來了。”
蕭屹盯著那婢女一時沒有作聲,像是在琢磨她這句話的意思。終于,他嘆氣似的問道:“她是幾時來的?為什么不早通報。”
婢女輕聲答道:“長公主說不許打擾殿下。她在春暉苑已等了兩個時辰了。”
春暉苑起初是蕭屹內宅起居之處,靈瓏來了,便重新布置一番讓與了她,她回宮后便一直空著。
蕭屹讓人準備晚膳,菜肴點心果品都選公主喜歡的。天色已晚,蕭屹想,她今日大概是不走了。
南陵國風俗與別國不同,對于女子束縛甚少,尤其是身份尊貴的皇女、郡主、公侯千金,與族中兄弟結伴宴飲、游樂,乃至自憑心意去擇婿、再嫁都是司空見慣之事。
長公主偶爾留宿宮外,寧太后也不好過分苛責。
不消片刻走到春暉苑前,門開著,靜悄悄的,顯然是沒有叫侍女跟隨服侍。
蕭屹無端地心頭激跳,腳下一滯,隨即快步走入。
他此時已經換了一身常服,玄色錦袍,束革帶,穿一雙軟底烏皮靴,足步極輕,略無聲響。
靈瓏站在玄關下,剛剛束好了半邊絳紗帷幕,正在理著流蘇帶子,臉被紗幕遮住大半,只露一點尖俏白皙的下巴,耳垂粉嫩,戴一只小巧耳珰,如雨珠滴瀝將墜。
覺察到蕭屹進來,她回過頭對他笑:“九叔。”聲音不大,滿溢著歡喜,然而人卻一動未動。
她今年十七歲了。
剛滿十四歲時蕭屹就教導過她,不能再像幼年那般毫無顧忌,要知道避嫌。
她一向聽話——只聽他的話。
蕭屹瞬間心軟,種種不明心緒全然拋擲腦后,扯下她才理好的帷幕,恰巧將兩人身影遮住。
靈瓏兩手在他肩膀、手臂、后背、胸口一點點小心摸索,“九叔,你哪里受傷了?”
蕭屹握著她一只手,貼著右肋,往下移,停在腰腹處。
靈瓏眉尖一蹙:“深不深?太醫(yī)怎么說?”
“刀尖劃的,能有多深。最多半個月就好了,沒大礙。”
“我看看。”
“別……”束帶被解開,蕭屹按住她的手,本想說“真沒事”,怕她不信,便改口道,“太醫(yī)說,不能見風。”
“記著換藥。”替他扣好帶鉤,靈瓏扯著他一起坐到榻上,斜斜地一靠,倚在他身上。
九叔是告誡過她不能再肆意親昵,可是今天他自食其言,她也就不必放在心上了。
靈瓏從小就喜歡親近蕭屹。她覺得九叔與其他人不同,有一種溫和潔凈味道,一接近便覺心安。
蕭屹任由她靠著,無意識地擺弄她的手指。一一揉捏過去,從指根到指尖,柔若無骨。
靈瓏梳了個雙鬟髻,衣飾簡約,身形嬌麗,打扮得像個平常宮女模樣。
建寧宮里人人都道鳳儀公主容貌端麗,舉止莊重,言語合度,猶勝成人。若見了自己眼前的這一位,定然會以為是公主的孿生妹妹,樣貌相同,秉性迥異。
蕭屹想到這里不禁笑了,繼而問道:“來了也不去找我,等了兩個時辰,做什么呢?”
“看書,睡覺。”
這地方雖然無人居住,但蕭屹吩咐過管家不能疏于打掃,為的就是方便她偶爾回來留宿。
過了一會兒,靈瓏想起個笑話:“承嗣說,今天來了一位江都王,人好得很,要留你住在宮里。”
聽她提起皇帝,早朝時那一幕又清晰浮現,好像霧霾深沉,揮散了又壓上來。蕭屹雖沒有立刻放開她的手,動作卻停滯了,他勉強一笑:“是,他又不記得我了,就記阿姊最清楚。他還說什么了?”
“沒有。”靈瓏覺出他聲音有異,“怎么?”
“沒事。”蕭屹扶靈瓏坐正,自去關了門,然后說道:“我是見皇帝被他們擺弄得可憐。”
靈瓏垂下長睫,沒有出聲。
蕭屹知道她在想什么,這皇位本該是她的,現在她要奪回皇位,反而要傷害一個無辜的人。
他走過來,安撫似的拍拍她的臉頰:“靈瓏,我們……總會有辦法的,兩全其美的辦法。”
靈瓏微微一笑。
她信他。
“九叔……”她抬起頭來,“三叔可有提起嬸母要給你做媒?”
蕭屹聽她突然轉了話題,且距離自己刻意回避之事更近一步,愈發(fā)煩亂起來。
卻也沒有瞞她,照實說道:“提了一句。后來我與三哥一同出宮,路上他告訴我,是三嫂的堂妹。”
“那么……”靈瓏狠狠一咬嘴唇,心頭狂跳:仿佛面對著一個不能揭破的最大迷局,一旦解開,過去、將來皆成泡影,絲毫念想都不剩。她害怕,也難受,但不想逃避,終是問了出來,“皇帝是不是……下旨賜婚了?”
蕭屹聽她聲音微微發(fā)抖,轉過身去看她的眼睛。
靈瓏身量還未長成,此刻低著頭,只到他胸口那么高,睫毛密而纖長,一垂下來,他便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對三哥說現下還不想納妃,多謝三嫂好意。又不是父母長輩,誰的婚事由著兄嫂來定了?哪里就到了‘賜婚’這一步。”蕭屹滿心煩悶到極點,倒很想苦笑一聲。其實,那句話真可算是“賜婚”了吧?荒唐透頂。
眼里含著沉甸甸的兩汪淚,在聽到他第一句話之后瞬間風干了,靈瓏心思轉了轉又追問道:“什么叫‘現下不想納妃’?以后你就想了?”
這話問得極為不妥,靈瓏后悔,生怕心思被他看破,婉轉補救道:“九叔,你可一定要娶一位寬厚賢德的王妃。不然我再來會遭嫌棄。”有了這番話,前后連起來一想似乎就很說得通了。蕭屹雖是叔父,但這十年間待她勝過生父。那么她不愿蕭屹娶妻,便如人家兒女不愿繼母進門一般。
九年前那次不就是?
她毀了尚衣局送來的大婚吉服,被父皇掌摑,幽禁鳴鸞宮,兩天后九叔抱她出來,親事就此作罷。
蕭屹有些好笑:“怎么會?”隨口逗她道,“不如這樣,你說誰好,我就娶誰。”
靈瓏抿一抿嘴唇,表示自己確實被他糊弄得十分之開心。旋即她又搬出一個更為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臉正色地說道:“九叔,你說過要助我登基,不負先帝所托。大事未定,我不想你為兒女之情分心。我不為王,你不婚娶,好不好?”
“好。”明知都是借口,但蕭屹不想再與她糾纏此事。他從未打算隨便納個王妃過門。他珍重的位置,即使想給的那個人不能要,也不甘心交與旁人。
最大的一樁煩惱煙消云散,靈瓏心中便如久雨初霽,晴暖明亮,看山看水,都是活潑生機。她興致一起,趁著晚膳時辰未到,撇下她那九叔自己去了后園。
其時日已西沉,暮色尚未深重,溫柔籠罩,遠處林苑里傳來鷓鴣啼叫。
蕭屹始終落在靈瓏身后十余步。
他想,這已經足夠好。
次日靈瓏早早起了床,來到蕭屹所住的凝遠堂。
還不到卯時,床帳整齊,軒窗洞開,房內已無人。靈瓏見衣架上袍服還在,壁上掛的寶劍卻沒了,立刻猜到他去了哪里。
園中景物青茫茫混沌一片,沒打燈籠,沒人跟隨,靈瓏仍走得輕快。每一條路的轉向、每一處樹石的位置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即使閉著眼睛也能來去無礙。
小路盡頭是八九株老柳圍出的一片空地,靈瓏沒再往前走,站在最遠的一株柳樹下,枝條長垂恰好遮住她全身。
而她透過枝葉縫隙,卻能清楚看到中間那人的背影。
蕭屹飲食作息全無規(guī)律,唯有晨起練劍是他多年的習慣。
“也不怕扯了傷口。”靈瓏有點揪心,知道他這時候不喜歡被打擾,便沒出聲,目光靜靜追隨。
蕭屹今天的身法不快,較之以往簡直可以說是遲緩。
靈瓏先還以為他是留心著刀傷,細看一會兒才發(fā)覺不對頭。
他的動作遲滯猶疑,毫無之前的收放從容之感,每使出幾個招式就稍稍停頓,像在回憶琢磨。
默默練完一遍,收勢后低首思索一會兒,又從頭開始。
這一次要流暢得多。
劍氣風聲相合,冷利寒光環(huán)繞,輕靈迅捷,衣袂翻飛,十分漂亮。
可惜臨到最后又出了岔子,本應回身輕掃,他卻斜劈了出去。靈瓏對這一式記得分明,忍不住輕呼一聲:“哎,錯了!”他硬生生往回一收,身形不穩(wěn),踉蹌退了幾步,后背撞上樹干。
“九叔!”靈瓏跑過去扶他,輕手覆到他肋下,“疼吧?有傷就不要練,緩幾天不行么。”
“這是新學的,已經擱了一個月,生得很了。”樹旁有石桌石凳,蕭屹攜了靈瓏的手過去坐下。
靈瓏給他擦了額上一層薄汗:“一個月前戰(zhàn)事正緊,你有空學劍?”
“不是特意去學的,碰巧遇見一個人,傳了我這套劍法。”
靈瓏注意到桌上還放著一把劍,借著蒙蒙天光細看,是他常佩的,而方才所用的卻是第一次見。
“這劍是新得的?”
“也是他送的。”
“誰?”
“三年前在稷州我見過他……”
靈瓏沒聽完便問:“是你說過的那個南先生?”當時稷州悍匪暴動,蕭屹率兵平定,偶遇一位自稱南先生的老者,徹夜傾談指點方略,還拿出幾部失傳已久的兵書相贈。
“是他。”
“這人為何總喜歡送你東西。”
“不只是送東西,他還說金平國會有異動,讓我早做防備,后來果然有一小股兵馬趁機作亂。”
靈瓏詫異:“他這消息從何得來,為什么要告訴你。他到底是什么人,你問過么?”
“沒有。”蕭屹搖頭,“他連名字都隱瞞,怎會透露身份?”
“九叔,你不覺得,他是特地趕來幫你么?一次是湊巧,兩次就是有心了。不信,等下次再有變亂,你或許還會再見到他。”
蕭屹隨口答道:“是么,那我倒不想再見他了。”第一次遇到南先生,就覺得此人的出現絕非偶然,但也沒打算派人追查,一是因為他答應過南先生不會對人說起兩人見面的事,不想失信;二是對南先生他有一種天然的信任,既然確定于己無害,還管他是什么來歷。
他從來沒有太強的好奇心,沒必要知道的事情,不會多問一個字。
靈瓏拿起那把劍細端詳。冰涼光潤的烏木劍鞘,通身毫無嵌金鏤銀的裝飾與花紋。
劍身光華內斂,樣子也與如今常見的不同,像是二三百年前的古物。
翻轉過來隱約可見一行銘文,天太暗看不清,靈瓏仔細摸著辨認,念出了聲:“潛龍在淵。九叔,這是殷鉉鑄的龍淵劍?”
“嗯。你怎么知道的?”
“聽韓鐸說過。”
二百年前,南陵出了一位鑄劍高手殷鉉,技藝高超天下獨絕。可惜其所鑄寶劍只有龍淵、鳳離傳世。鳳離是一柄軟劍,可纏于腰間,已為金平國太子陳羽所得。龍淵劍一直無人知其下落,據說也在金平。
殷鉉正是蕭屹生母殷貴妃的先祖,所以如今這龍淵劍也算物歸其主。
靈瓏順此脈絡思索:“這把劍如此貴重,誰肯平白無故地贈予不相干的人。南先生一定也與你有點淵源。”她眼中光芒一閃,突發(fā)奇想,搖了搖蕭屹的手,“他有龍淵劍,會不會是殷氏后人?比如,是你失散多年的……舅父?”
蕭屹抽出手拍了她后腦一下:“你倒真會給我認親。”
晨風拂過,柳條一蕩,冷浸浸的露水打濕衣裳,蕭屹拿了劍挽靈瓏起身。
天色已微明,草木蔥蘢深碧,郁郁芬芳。遠處殿閣的影子清晰起來,室內有融融暖光透出,映著侍女們輕巧穿行的身影。
觸目所及皆是尋常景色,此刻卻讓人貪戀。早習慣了守著她過日子,她不在,家不像家,只是v一座空宅。
蕭屹忍不住道:“別走……多住幾天。”
“我不走。”靈瓏用手背輕蹭了蹭他的臉頰,“好好養(yǎng)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