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是徐志摩的散文集,共收錄徐志摩經典美文多篇,有《印度洋上的秋》、《泰山日出》、《落葉》、《天目山中筆記》等。該散文集文字輕快流利,融匯中西文學有點,別有一番風格在其中,真正做到了散文的形散而神不散。讀來回味無窮。
徐志摩(1897~1931),中國現代詩人、散文家,新月派代表作家,新月詩社成員。原名章垿,字槱森,留學美國時改名志摩。1915年畢業于杭州一中,先后就讀于上海滬江大學、天津北洋大學和北京大學,1921年赴英國留學,入劍橋大學當特別生,深受西方教育的熏陶及歐美浪漫主義和唯美派詩人的影響。歸國后,先后任北京大學、光華大學、大夏大學和南京中央大學教授。1926年在北京主編《晨報》副刊《詩鐫》,后與胡適、聞一多等人創立“新月書店”、創辦《新月》雜志。代表作有詩歌集《志摩的詩》《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自剖》《秋》,小說集《輪盤》,戲劇《卞昆岡》,日記《愛眉小札》《志摩日記》等。
《落葉》: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塞塞索索啜泣起來,低壓的云夾著迷蒙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合,產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還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告明月已經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云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艷。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憂。若然見了魚鱗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里一個不曾實現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在天上砌滿了瓦楞云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疇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兒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凄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得文明教育將我純潔的本能鋤凈,卻為是感覺了神圣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契古特白登①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重復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聽他產生什么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回,看他尋出什么夢境。
明月正在云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凄其的音節,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人自然界的現象,一面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里,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云端里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哂,重復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駛去。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在玻璃上搖曳斗趣,月光窺見了窗內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里,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郁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欞里,望得見屋里的內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面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圣經,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臺,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遠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密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圣經上的月彩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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