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年少時的愛戀,牽出一斷痛徹心扉的糾纏。故事由女主角田津津獲知前男友季朋離世的消息開始寫起,回憶倆人由童年少年時代開始的緣分。季朋的母親是下放知青,命運的捉弄使她由高高在上的滬劇名小花淪為撈絲女工,因與師哥私通懷孕被拋棄下嫁外貌丑陋的拉煤工為妻。而田津津家境富裕,母親的好強與父親的寬厚使她心地善良之余又精明世故。家境的懸殊、性格的差異使青梅竹馬的戀人在愛與不愛之間苦苦掙扎,季朋多年癡心守候,田津津卻愛上富家子……季朋最終如何虜獲田津津芳心?又是如何在現實的桎梏中無奈妥協,因愛生恨?作品在天涯論壇首發不久被數百萬網友追評為年度最虐心之作,賺有情人的眼淚,也寫盡一個時代的記憶。
一個人和一整個世界間紐帶斷裂。 不如云,不如影,不如浮塵不如夢,不如任何一樣有形或無形之物。 生命消逝時便是虛無。
傅娟
資深廣告人。曾在兩家全球知名的4A廣告公司任職,服務過若干時尚類和快消品類客戶,現任職國內某營銷策劃公司品牌策略總監。《青春是一本倉促的書,我們流著淚一讀再讀》為作者的自傳體小說。
引子
Chapter 1 始于1989
Chapter 2 桂花樹下有少年
Chapter 3 被啟動的初戀按鈕
Chapter 4 河灘夜話及風流韻事
Chapter 5 誰許我們好前程
Chapter 6 初入象牙塔
Chapter 7 相聚在北京
Chapter 8 到底是誰的“滄海先生”
Chapter 9 得失之間
Chapter 10 情之所蹤
Chapter 11 這該死的愛
Chapter 12 非典型記憶
Chapter 13 被圈養的待業女青年
Chapter 14 隱約可見的愛情終點
引子
Chapter 1 始于1989
Chapter 2 桂花樹下有少年
Chapter 3 被啟動的初戀按鈕
Chapter 4 河灘夜話及風流韻事
Chapter 5 誰許我們好前程
Chapter 6 初入象牙塔
Chapter 7 相聚在北京
Chapter 8 到底是誰的“滄海先生”
Chapter 9 得失之間
Chapter 10 情之所蹤
Chapter 11 這該死的愛
Chapter 12 非典型記憶
Chapter 13 被圈養的待業女青年
Chapter 14 隱約可見的愛情終點
Chapter 15 撒一個謊驚天動地
Chapter 16 故事里再也沒有于景行
Chapter 17 失戀一頁翻過去
Chapter 18 病來如山倒
Chapter 19 患難時刻見真情
Chapter 20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Chapter 21 隱形的距離
Chapter 22 情比金堅只是空話
Chapter 23 無言的結局
引子
2012年6月1日,本應該是一年中最有趣的日子。
可是,一個電話顛覆了所有的快樂,讓美好的一天灰暗無比。
當時我正在海洋館陪女兒坐等兩點半開場的海獅表演,四周擠滿了大兒童小兒童。
陌生的號碼陌生的女人,一開口就把我的心扯開了口子。
她說:“你好,我叫包蘭,是……季朋的妻子……”
我傻在那里。
五年了,沒人會在我面前提這個名字。
見我沉默,她才問:“喂,不好意思,你是田津津嗎?”
我不情愿地說:“是。”
她又說:“哦,不好意思,我是季朋的妻子。”
我盡量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已經說過你是誰了,你找我有事嗎?”
她大概聽出了我的不悅,沉默了片刻,然后說:“我不想打擾你,真的……可……季朋……他想見你,他不行了,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不能不尊重……我……”
晴天霹靂!真的是晴天霹靂!
她后面的話我沒聽清,只覺得耳鼓發脹,頭嗡嗡作響,張大了嘴巴驚呼不出聲,捂著胸口也找不到自己的心跳。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掛的電話,又是怎么回的家。
你是否想過,有一天會在某個莫名而至的電話里聽說,你曾經深愛的男人,他的生命已到盡頭。
那是怎樣的心情?
人的一生會有無數的遺憾,不斷重復的遺憾。而你永遠不知道你離去那一刻,最遺憾的是什么。
我整整猶豫了一天,把自己鎖在客房里,連女兒都不理。
老公是個貼心人,什么都不問,這是日夜相對長久生活的默契,他知道我必然遇見了天大的難題。
的確。
去還是不去?
對我而言是天大的難題。
人因愛之名,必須去做很多事。
也正因愛之名,必然不想去做很多事。
愛,是永恒的悖論。
糾結了兩天一夜。
第三天,我坐火車轉汽車日夜兼程趕到蕪湖,卻還是沒來得及見他最后一面。
我見到了他的老婆和兒子。
包蘭看起來賢良淑德,樸實有親和力。她穿很舊很舊的汗衫,胸口污跡斑斑,看到我的那一刻,眼淚把汗衫打得透濕。
她哭著喊:“你怎么不早點來?你為什么不早點來?他一定以為是我沒有打電話給你!他一定以為是我使壞。”
我攬著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也哭成了淚人。
他的兒子看起來比我女兒小,一雙亮亮的眼睛,眉目嘴角都有他小時候的影子……我蹲下身一次又一次仔仔細細端詳孩子的面孔,心疼得縮成了一小團,活脫脫的小不點兒季朋,讓我幾乎萌生穿越時空的錯覺。
我到了他蕪湖的家。
四十幾平方米的舊樓,幾樣簡單的破家具,瓶瓶罐罐及空藥盒子隨處可見。
這是分開后我第一次近距離觀察他的生活。
像很多戀人那樣,分開后,我們不再過問彼此,把身體蜷縮起來,藏匿進對方內心最隱秘的那個角落,然后,鎖上了門,連天窗都關緊。
如果不是因為他離世,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在過什么樣的日子,娶了怎樣的老婆,生了個很像很像他的兒子。
臨走,我想丟下一萬塊錢聊表心意,包蘭非常生氣,她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打電話只是因為想滿足他的愿望……不然我一輩子也不會想見你!事實上,我恨透了你……我怎么會要你的錢?”
我說:“錢是給孩子的,孩子很可愛,我好喜歡他。”
她嘆了口氣說:“孩子也不需要這個錢。其實,他走了對我們對他自己都是一種解脫。這兩年掙錢給他瞧病,負擔太大了……他走了,我好好掙錢養活孩子,日子不會太差。”
她信心滿滿的樣子令我淚如雨下。
她也哭,然后竟然問:“能告訴我嗎?你還愛他嗎?”
我哭得更厲害了,我說:“你想聽實話嗎?大實話。”
她點頭。
我說:“不愛了。”
她點點頭:“但是,這些年了,他一直都沒辦法忘了你……算了,人都不在了,說這些也沒意義,不管他對我如何,我都算對得起他了……今天見到你,我才知道他為什么忘不了你,你比我想象中更加漂亮……”
我沒讓她說下去,抱住她,說了聲再見。
之后,有好幾次在深夜被噩夢嚇醒,我問自己,還愛他嗎?
答案總是重復的否定。
如果我沒騙自己的話,我也沒騙包蘭。我說了天大的實話,我相信自己已經不再愛他。
可是,只要想起他,依然好難受,那種煎熬和難受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夜夜無法入眠……他的離去,復蘇了我青春里不堪憶起的記憶。
我想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給已經分開的戀人們看。
如果真心愛過,分開后請不要恨。
轉身看,不過是,僅有一次的青春,回不了頭的青春,終將逝去的青春。
而青春,就應該是無怨無悔的。
追溯漫長的回憶,誰來分擔我無法排遣的悲傷呢?
我與他,認識二十三年。
我被他愛了許多年。
他臨終最想見的是我,我卻改不掉遲到的毛病……
昨夜夢回中學的池塘邊,大概是八月,遍地都是桂花,他站在桂花樹下面,歪著腦袋,笑吟吟地說:“鬼丫頭,這么多年了哎,你怎么就改不了遲到的毛病?我要走了哦,你不要難過。”
我已來不及對他說:請你不要走,請你不要走……
因為,我真的會難過。
Chapter 1 始于1989
我和季朋在1989年做了同班同學。
對他印象深,始于三年級的一堂語文課。
我們八零后的這批青年,大多數人記憶里都儲存著一道熟悉的作文題——《我的理想》。
時過境遷,沒多少人真記得曾在這篇作文里寫過什么。
兒時的理想?
恐怕當年落筆時我們連理想大概、或許、究竟、到底是個什么玩意兒都沒搞清楚呢。
可對我來說,無論再變換多少日月光陰,永遠會記得當年季朋在作文里許下的“理想”。
據說,那篇作文由他媽媽逐字逐句地斟酌修改完善,成稿之后還慷慨激昂地為他朗讀了一遍,讀的時候杏目圓瞪,熱淚盈眶,飽滿而熱烈的情緒感動了自己也感染了季朋。于是,當第二天老師詢問哪位同學愿意朗讀自己的作文做范文時,他義不容辭地舉了手。
他站起身隆重地清清嗓子,每一句話都念得字正腔圓。
念到一半,大家就開始哄笑,最后連老師也繃不住笑出了聲。
問題出在理想本身。
傳統保守的皖南革命老區,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小學課堂上,十歲的季朋一臉莊嚴地宣布,他的理想是成為一個——大明星!
我們難免一片嘩然。
那是季朋第一次意識到,他媽一直以來給他灌輸的偉大壯闊的理想,原來如此不招人待見。
季朋的媽媽叫季月亭,是清川縣的名人,沒人不認識。縣政府逢年過節在大會堂搞演出,她都會上臺唱滬劇。
她是地道的上海人,據說七歲就師從滬劇名旦,十一歲上臺嶄露頭角成為上海冠華滬劇團最有前途的小花,可惜之后,她父親也就是季朋的外公被調派到皖南清川的文化館支援地方文化建設,十四歲的季月亭唯有結束自己剛有點眉目的藝術生涯噘著嘴跟來。沒想到從此便在封閉偏僻的山區扎下了根,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一只落魄的鳳凰突然擁有了屬于草雞的人生。
說起來,我和季朋很有些淵源,確切地說,是我的父母和季月亭有淵源。
我媽和季月亭都在繅絲廠上班,我媽是會計,她是撈絲女工,兩個人水火不容。
季月亭本身就不招人喜歡,廠里不喜歡她的不止我媽一個人。她太傲氣,總以為自己比當地人高一等,不情愿把自己歸為當地人一類。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她的確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杏目小臉,白皙明艷,又是從小學戲,不經意間一來一去的眼波里盡是七情六欲。她喜歡把繅絲廠發的灰白工作服套在水紅花的旗袍外面,成心不記得系紐扣,腿上的肉絲襪在那個年代少見又性感,布鞋也是穿紅呀粉呀的明艷顏色,走到哪里都是一道風景。自命不凡的清高腔調,集中體現于她鼻孔朝天的姿態,卻對喜歡打情罵俏的男工們來者不拒,所以女工們都很討厭她,背后翻盡白眼說盡壞話。她一點都不介意,一個上海女人的骨頭里滿滿盛著裝腔作勢和虛情假意,年少時就已對女人之間憎惡等于嫉恨的心理洞若觀火了。
雖然女人們極少有喜歡她的,真正和她搞到水火不容的卻只有我媽一個人。原因要說起來那就扯得遠了。
會計這樣輕松愜意的活兒原本是季月亭干的,她父親在世的時候,想撮合她跟繅絲廠廠長的兒子,也就是我爸結婚,結果她看不上我爸,一心惦念遠在上海滬劇團青梅竹馬的二師哥。她父親死后,廠長也就沒情面可顧了,讓愿意和他兒子搞對象的我媽替代季月亭做了讓人羨慕的會計,季月亭則搖身一變,成了繅絲廠里最苦最累最底層的撈絲女工。從此,無論數九嚴寒還是三伏酷暑,她都要把一雙白嫩的手伸到熱水滾滾的繅絲池里去,她的使命就是在工作時間內彎腰佝背一刻不得閑地撈絲,直撈到兩只手沒一塊好皮肉慘不忍睹,直撈到鮮活的少女手跟泡過的腐尸一樣膩白……所以季月亭恨透了我媽,她以為如果我媽不同意嫁給我爸,她就還能干她的會計。而我媽當然也對我爸追過季月亭的事兒耿耿于懷,經常在鬧脾氣的時候舊事重提:“田大平,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心思,娶我你很不甘心是吧?有本事你去找那個上海女妖精啊,可惜啊,人家命不好心高,就是瞧不上你!我看你這一輩子就遺憾吧!你就心癢吧!”
我媽總說季朋他媽命不好都是自己造成的,她送她父親的骨灰回上海時被二師哥搞大了肚子,絕情的戲子男果斷要跟她一刀兩斷,并逼她打胎。季月亭狠不下心,于是就有了季朋。季月亭以生下孩子為條件嫁給了廠里的運輸工阿嗅哥,在外人眼里季月亭這個決定頗有點作踐自己的意思。阿嗅哥是最不受歡迎的男職工,他面相丑陋,寡言少語,禿頂齙牙,還有個最致命的弱點,由他的外號就可見一斑,“嗅”拆開便是“口臭”二字,阿嗅哥由此得名。繅絲廠眾工傳誦頻率最高的口號除了慷慨激昂的生產標語,就數那句“阿嗅哥嘴一張,以為到了茅四缸(皖南人對糞坑的戲稱)”,足見其有多臭名遠揚。季月亭與阿嗅的結合備受關注,在女人們“嘖嘖嘖”說不清是嘆惜還是鄙夷的咂嘴聲及男人們流著哈喇子既蠢蠢欲動又望肚生畏的復雜眼神中,性感嬌艷的小女人嫁給了平庸丑陋的粗漢子。
阿嗅也就成了季朋的繼父。
季月亭對負心漢念念不忘,季朋大一點的時候她還對他說呢:“季朋,知道我為什么給你取名叫季朋嗎?我給你取名叫季朋,是因為我和你爸爸的名字都有一個月字,你爸爸叫蔣月龍,兩個月字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個朋字。他不知道這個世上有你,但你要知道這個世上有他——你的爸爸,他是個很有天分的藝術家。媽媽相信你有他的遺傳,將來也會走這條路……”
而季朋一聽季月亭無端提他見都沒見過的親老子,就不高興地翻白眼。
當然,這些事都是我長大之后才知道的,小時候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我媽不允許我和季朋多接觸。
我回家把季朋在課堂上念作文的事當笑話說給父母聽。
我媽刻薄地說:“季月亭真沒名堂,從小不教孩子正經,好種出好苗,我看那孩子將來肯定成不了器!”
我爸皺皺眉說:“你別這么說人家孩子啊,他那么大點懂什么。”
我媽把碗往臺上狠狠一摜,惡毒地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這是古話!她作風不正派你又不是不知道,廠里誰不說她是狐貍精,狐貍精能生出什么好東西!你替他說什么話啊?又不是你的種!”
我爸只有沉默。
我媽就語重心長地對我說:“津津,我還是那句話,多跟學習好的同學在一起玩,離季朋遠一點。”
我似懂非懂地點頭。
那時候,即使我媽不說,我跟季朋也玩不到一起。
他是出名的搗蛋鬼,校長、老師看見他就頭痛,而我年年都是三好學生。雖然長大后我知道那些三好學生的榮譽稱號其實是我媽送禮送出來的,但當時很有優越感。縣城小學的風氣差,好學生跟好學生玩,差生跟差生玩,拉幫結派。
尤其我們班,我們班是城關一小很受重視的班級,皖南人注重教學質量,全部指望孩子靠讀書翻身。我們的班主任儲老師是上海的下放知青,因先進的教學理念而出名。我后來與上海人相處始終有心理陰影,很大程度上溯源于這位儲老師,她把上海人的那種地域小眾的優越感演繹得淋漓盡致,格外照顧班里上海籍的學生,以至于我們班形成了意氣風發的“上海幫”,搞得其余學生很為自己不是上海人而自卑,父母怕孩子吃虧,就拼了命地送禮。
按理說季朋也是上海人,卻得不到儲老師的眷顧,因為季月亭混得不好,不如其他的上海父母得勢。現在回想,季朋當年應該算我們班長得最好看的男生了,兒子像媽,眉清目秀,唇紅齒白,比小女孩兒還白凈可人。可惜那時候我們對長相這回事還不太敏感。同學們厭惡的是他總不干正經事,他喜歡放屁,放了屁還唯恐天下不知,拿一本書扇得方圓兩米臭倒一片,他就在座位上笑昏過去,很過癮的樣子。我對這種粗俗的行為極端反感,還暗地給他起了“屁蟲屁圣屁怪屁魔屁仙兒屁大王”等無數個跟屁有關的外號。
所以,每年我們集體去郊外地震臺野炊時,沒人愿意和以放臭屁為榮的季朋分到一組。
他永遠屬于自愿分組分剩下的不受歡迎的“少數派”。
有一年,甚至只剩下了他一個。
儲老師說:“季朋同學是肯定要和我們一起去野炊的,哪個組愿意多一個人,帶上他?”
沒人吱聲。
儲老師說:“我希望三好學生和學生干部們在團結同學方面要起表率作用。”
聽老師這么說,我不管同組成員噘嘴的噘嘴、瞪眼的瞪眼、吹胡子的吹胡子,很無恥地舉了手,作為非“上海幫”的一員,身先士卒的機會可不多啊。
儲老師果然很滿意,她往鼻梁骨上推了推眼鏡:“大家都要向田津津學習,關心和團結同學,這才是一個優秀學生干部應該做的……好了,我來說下野炊的具體注意事項。”
有失有得這話一點不差,因為季朋,我雖然得到了儲老師的認可,卻失去了民心,尤其跟我一組野炊的同學,從頭到尾板著臉。
我討好地說:“我來生火,我來生火。”
沒人理我。
等我把自己弄成了黑臉包公,他們一個個幸災樂禍,全笑得前仰后合。
后來我只好跟季朋單起了個爐灶煮面條吃,由八人一組變了兩人一組,貴為組長的我被無聲地彈劾了。
那次的野炊,我是哭著炊完的。
我哭田津津好心沒好報,和最不受歡迎的男生成了一類人。
回家朝我媽撒嬌也沒討到安慰。她打了我的屁股,還憤怒地說:“活該!我怎么說的來著?讓你離那個小辣椒棒子遠一點。你哭什么啊?咱們中國古人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嗎?三歲看老,那個孩子跟他媽一樣,成不了器!你呢?我看也是不爭氣的貨!我花多少心思培養你你知道嗎?要做好學生好學生……聽見沒有呀?”
我掛著淚珠狠命點頭,從此以后再也不敢在老師面前逞能,且謹遵我媽教誨,離季朋能有多遠有多遠。
我以為,我和季朋再也沒有交集。
沒想到四年級的時候,我們成了同桌——是的,老套又俗氣,季朋就是我“同桌的你”。
四年級一開學,儲老師又玩新花樣,在班里搞什么“一幫一”小組,具體誰幫誰由抽簽決定,依據學習成績及老師印象等種種不合理的因素,將全班學生攔中一切分為好壞兩部分,“壞學生”的名單全部寫到紙上做成鬮,讓“好學生”來抽,結果,我就抽中了季朋。為這事,我媽和季月亭都鬧到大隊輔導員辦公室去了,第一次意見出奇一致——“兩個孩子決不能坐在一起!”
我媽的理由充足,在辦公室作了條理清晰的陳述:“湯輔導員,我個人非常欣賞儲老師的教學風格,不然也不會托盡關系把女兒弄進這個班。這次我對‘一幫一’活動本身是非常支持的,讓孩子學會助人沒什么不好,但是,我反對把我女兒跟季朋分在一起!季朋太調皮了,班里哪個家長不知道啊?我們家津津從小性格就弱,被欺負了也不敢出聲的。我看,別幫不了同學反而弄出性格缺陷!這種事可大可小啊。您看,能不能讓儲老師幫我們換一下?”
儲老師站在一旁面色很難看,即使能換也不想幫忙換:“其實你們倆要是有要求可以直接來跟我提嘛,干什么要跑到湯老師這里?”
季月亭相對我媽氣勢就弱多了,她是獲得幫助的學生家長,按理說是沒有發言權的,為了底氣足一些,她甚至用了上海話:“我也不想讓季朋跟她女兒坐一起,我老覺得‘一幫一’這個活動本身就有問題。”
儲老師面色更難看了,用普通話問:“有什么問題?讓好的孩子去感化壞的孩子,孩子們共同進步!有什么問題?”
季月亭也用回普通話:“感化?您怎么能用這個詞!又不是犯人!怎么要感化?您這樣會造成學習好的學生歧視學習差的學生。而且,我覺得孩子好差也不能完全用成績來衡量吧?”
儲老師火了:“這是我的班級我做主!我的教學風格你要是不能適應可以轉班!另外!這次小組安排是抽簽決定的!沒法換!你們要是真覺得不合適,季朋和田津津就不要參加活動,少一組好了,我無所謂的。”
我媽立即賠笑臉:“儲老師儲老師,您啊,別生氣,我絕對支持你,田津津一定要參加‘一幫一’的,樂于助人嘛,我不像有的家長,不懂裝懂。”
湯老師也出來打圓場:“行了行了,都少說一句,我看這樣吧,問問孩子們的意見。”
我跟季朋雙手背在后頭一直站在她們旁邊被忽視了好久,此時終于有了發言的機會。
我媽捅我:“津津,趕緊跟老師說啊,大膽說!別怕!”
沒想到季朋搶先說:“湯老師,我想和田津津坐在一起,她學習好人品也好,同學們都喜歡她。而且她以前就幫過我,我們早就‘一幫一’了。上回我看見有同學吃泡泡糖也想吃,那個同學吐出來給我吃,被田津津看到,第二天她就給了我一個草莓味的大大泡泡糖。我喜歡田津津,我想和她坐在一起,我不會欺負她!”
季月亭傻了,我媽傻了,我也傻了。
我甚至不記得,什么時候給過他一顆大大泡泡糖。
我媽繼續捅我:“田津津!快說話!”
我扭頭看季朋,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他說:“如果你跟我坐,我把橡皮全給你。”
我果斷對湯老師說:“老師,我愿意,我跟誰坐都行。”
小學里流行收集東西,“上海幫”同學經常把精致的集郵本帶到班上來炫耀,課間引得大家層層圍觀。季朋從來不看,他也有收集物品的愛好,他集的東西很特別,他擁有幾百塊各式各樣的橡皮,后來他告訴我,他那點可憐的零用錢幾乎全部摳出來買了橡皮。
我太喜歡那些橡皮了,他甚至還給它們分出了系列,水果的、卡通的,普通的、香的,白的、彩色的、透明的……總之都很漂亮就對了。他果然信守承諾,在我成為他的同桌之后,把那些橡皮全部送給了我,讓我滿足了很久,并且把收集橡皮的習慣延續到高中,其中有很多都是季朋給我買的。
我做了橡皮的主人之后問他:“你集了這么久,真舍得送給我啊?”
他說:“舍得啊!男人嘛,說什么就是什么。”
我說:“那太謝謝你啦,季朋。”
他說:“實話跟你說吧,你以為我真喜歡集這破玩意兒啊?橡皮不是便宜嘛,我只買得起橡皮。我一見他們炫耀郵票,火就不曉得從哪來了。其他人更蠢,別人干什么他們就干什么,我看全班最有思想的就是你田津津,只有你,還真被我的橡皮迷上了。”
五年級,全班風靡抄歌詞,買來精美的硬面抄軟面抄,外頁內頁貼滿各種貼畫,什么焦恩俊趙雅芝鄭少秋小虎隊的頭像啊,花仙子藍精靈擎天柱葫蘆娃的卡通圖啊,另類一點的還有槍支彈藥什么的。季朋也不跟集東西一樣講創新了,扎在人堆里抄得不亦樂乎,連上課時間都不放過。
人認真干一件事的時候,往往都能出成績,我那時候就感嘆過:“季朋,你要是把你抄歌詞的勁兒拿出來做數學題,那還不得考一百分啊。”
他整整抄了五大本歌詞,后來也全部歸了我。我這才發現季朋沒有我媽說的那樣不堪,他的字寫得工整漂亮,甚至沒有一個錯別字。更令人驚艷的是他的畫功,歌詞本里沒有一張貼畫,每一頁都用彩筆畫上了栩栩如生的圖案,動物、卡通人、仕女、食物……比貼畫豐富多了。
此后,我的每一張手抄報,都讓季朋秘密地替我配圖和畫邊框,次次都拿獎,一直到畢業,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真正才華橫溢的那個不是我而是季朋。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這當然都是有條件的!
儲老師怕我們餓,每天都讓包子鋪在課間為我們送包子吃,按月交錢。季朋家比較困難,從來沒交錢訂過包子,卻吃得滿嘴流油。包子是我媽訂的,而我根本就不喜歡吃包子,比起包子,我更迷戀手抄報上層層疊疊的配圖和花邊。
有一天季朋突然說:“田津津,我吃包子吃膩了,我不想跟你交易了哎。我要去給別的同學畫花邊了,他們會給我買芝麻雪糕吃!”
結果當然是我給他買芝麻雪糕!我怎么能容忍班上的手抄報達人變成另一個!
季朋不停地換要求,他是我們班最早把技能換成錢的人,酸梅粉、蘿卜丁、辣海帶、話梅……自從我成了他的同桌,學習成績沒幫上忙,倒幫他過足了嘴癮。他心安理得享受著這些本來應該吃到我嘴里的美味,還沒事兒就拋出風涼話來氣我:“田津津,你實在太好強了,你太在乎名譽了,你信不信?你遲早都要因為這些事吃虧。哦,你現在已經吃虧了,你獲得的那些都是虛的,我得到的才實在呢,占便宜的是我。”
我氣得用作業本砸他:“吃你的吧,知道自己占便宜還那么多廢話!”
我倒是沒想到季朋會在臨近小學畢業的時候知恩圖報地回請我一次,和后來一樣,他經常不動聲色地給我驚喜。
那一個禮拜他早讀課經常遲到,默默地從后門進來,溜到我身邊坐下,滿頭大汗,手上一層灰。
我說:“你干嗎去了,每天都遲到?”
他白我一眼說:“要你管!”
放學也比平時走得早,一打鈴就跟脫韁的野驢一樣,招呼都不打一個人就趕在人流之前飛奔出校門。
后來我才知道,他跟廠里的垃圾專業戶劉老頭兒撿瓶子去了,早上下午各一趟,一個星期掙了一塊錢。
周一一大早,他比我先到,嬉皮笑臉地看著我說:“田津津,你今天想吃什么,我請客!”
我翻翻眼睛說:“謝謝你了,不需要。”
他還是嬉皮笑臉的:“我說真的,快說,你想吃什么?”
我看他不像開玩笑的樣子,認真想了一下答:“我什么都不想吃,我又不像你那么好吃,一天到晚嘴不停。”
他皺了皺眉,擺出一副先知的樣子:“你再說你什么都不想吃?你會后悔的!我跟你說,我比你還了解你,我知道你想吃什么。”
我問:“什么?”
他一只手捶了兩下課桌,鏗鏘有力地說:“呼——啦!”
我差點高興得跳起來,整整一節課激動到屁股都坐不穩長凳了。
皖南的孩子應該都記得呼啦這樣食物吧,我從小對吃這件事就很淡漠,直到現在,都不太熱衷于零食。但是我小時候只饞一樣東西,那就是呼啦,為什么我饞呼啦呢,因為從來沒有吃過。
這說明,大人小孩都一樣,對得不到的東西永遠充滿欲望。
所謂呼啦,就是山芋粉沖出來的糊糊,小吃部有專門的呼啦窗口,雪白的山芋粉用滾燙的開水沖調,盛在一個個紅色的塑料小碗內,拌上皖南特色的什錦醬菜和辣椒醬,想起來都要流口水。整整六年,我沒有吃過一碗呼啦,因為我那矯情有潔癖的媽反復強調過,呼啦是不能吃的,呼啦吃了是要得病的,小孩子為什么會得肝炎啊?為什么會得腦膜炎啊?又為什么會生蛔蟲啊?皆是因為吃了呼啦!
她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都要嚇唬我一次:“津津,你不要跟同學去吃呼啦哦,會拉出雪白的長長的蟲子哦,一定記住哦,你要是敢把我的話當耳旁風,零用錢全部沒收掉!”
我媽是說一不二的人,所以只要是她反復強調不要干的事,我一般都不敢干。我很怕她沒收我的零用錢,沒有錢的話季朋不會再給我畫畫,對當年的我來說,沒有什么比蟬聯全班“美術小天后”及“手抄報黑板報雙料達人”更加重要。
下課鈴響,季朋拖著我的手就走。
我說:“還是不吃了,我媽不讓我吃那個東西,那個不干凈。我要是吃了,就再也沒零用錢給你了。”
季朋不耐煩地說:“膽小鬼啊你?你在學校吃喝拉撒你媽用望遠鏡看哪?她管得著嗎?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啊?”
他又像電視里的大漢那樣夸張地拍拍胸脯:“萬一不走運真被發現了,我保證,以后還會幫你畫畫,不要你買吃買喝了。”
我伸出小拇指:“說話算數!”
他啪的一下打我的手:“別搞這么幼稚,我季朋什么時候食過言?這么久了,我告訴過別人你那些優秀作品都是我熬夜畫的嗎?”
我警惕地環顧四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們一人吃了五碗呼啦,吃到快嘔了才作罷。那五碗呼啦的味道,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同樣忘不了的,還有季朋從褲兜里摳出來的皺皺巴巴的一塊錢。那時候我們都是最純真的小孩子,不懂青梅竹馬,不懂兩小無猜,甚至都談不上什么友誼。成年之后大部分的小學同學都各奔東西,我甚至想不起來他們的模樣,這讓我更加相信,我跟季朋之間確實存在一種微妙的緣分——畢竟,多少人有機會得到上天的安排,除兄弟姐妹之外,讓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人占據記憶的四分之三呢。
畢業班會,大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我被選為班會的主持人,穿了一條雪白的公主裙,我媽還在我頭上系了一根彩色的蝴蝶結發帶。只有少數幾個同學沒有精心打扮,季朋是其中之一,但是那天他給我的印象卻極其深刻。他穿平時老穿的一件暗灰色褂子,手里卻捧著一個色彩斑斕的紙盒,里面是他給我的禮物,一個精美的帶鎖日記本。他在扉頁工整地寫著:“田津津同學,你是我們班最優秀的女生,希望你上了初中以后,繼續保持你任人欺負的性格,多關心差生。祝你學習進步!你最好的朋友季朋。”
他的落款嚇了我一大跳,他提出了一件我從來沒想過的事。
他到底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我思來想去根本確定不了。
帶鎖的日記本,我一回家就偷偷塞進了放書的紙箱,混在舊書堆藏了起來,生怕被我媽看到。
我心虛到連畢業祝福留言冊都不敢讓他寫,與其他同學交換了一圈也沒交換到他面前,他終于急了跑來問我:“喂!怎么還不讓我寫?”我說:“你不也沒讓我寫嘛!”他說:“我根本沒準備那東西好吧,多幼稚啊!”我說:“幼稚你還寫?”他不講理地一把就將本子奪了過去:“我不管,我就寫你的。”急得我在旁邊亂喊:“哎哎哎!你挨著選項填就好了,別寫什么最好的朋友什么的啊!這個我藏不住的,我媽要看的!”
寫完之后,他又向我攤開兩只手:“畢業禮物呢?我都送了你,你怎么不送我?”
我說:“我沒準備……”
他竟將我頭上的彩色蝴蝶結拽了去:“就這個吧,這個送給我了。”
為這事,我被我媽罵了好幾天敗家子,又不敢告訴她蝴蝶結在季朋那里。
季朋在畢業留言冊屬于他的那一頁上畫了一只可愛的卡通狗,在我的再三阻攔下,內容填得非常克制——
姓名:季朋
年齡:13歲
愛好:畫畫與抄歌詞
最崇拜的人:周恩來
理想:成為大明星
最喜歡的同學:田津津
最討厭的同學:除田以外的全部
愿望:初中和田津津一個班
祝福留言:你不讓我寫那我就不寫了。
后來,我把最喜歡的同學那一欄用圓珠筆結結實實地填沒了,顯現出我在離別這件事上的鐵石心腸。
班會結束,季朋憂傷地說:“田津津,我要是初中不和你一個班怎么辦啊?”
我嘆氣:“唉……千萬別啊!千萬要一個班啊!不然手抄報和黑板報就沒人幫我畫了!”
Chapter 2 桂花樹下有少年
每一個韓梅梅都有她的李雷。
嚴格說來,季朋并不是我的李雷,因為我們初中沒分到一個班。如果按住房區域來劃分的話,不在一個班至少在一個學校,可誰叫我有個操心的媽呢?我那好強的媽怎可能任由我跟著大部隊分配?她托關系花錢費盡心思地把我往一中最彪悍的老師班里弄,苦口婆心地說:“津津,在你上學這個問題上,媽媽是不遺余力的,我會為你選口碑最好的老師,為你創造最好的環境!將來你爭氣考出了好成績,算我沒白費心機,要是你自甘墮落不成器,我也無愧于心對得住自己。但是,我是不允許你不爭氣的!什么事媽媽都可以容你,只有好好學習這一樣,沒的討價還價!”
我被弄進了城南的一中,季朋被分到了城北的二中,我們之間隔著一座城。
印象中,初中就是我煉獄生活的開始,課余時間被完完全全地剝奪。重點班的家長一入學就被彪悍老師鼓動成了一級備戰狀態,上課送下課接,高考遠在天邊,老師家長們的焦慮和嘮叨卻近在咫尺,把一場六年后才打的仗唬得像明天就要開炮一樣。
我毫無防備地做了讀書奴。
當初不能跟季朋同班的遺憾也顯得很多余——初中壓根兒就不做手抄報和黑板報。教室后面的黑板每天密密麻麻地寫滿讓人頭痛的數學題,而我的人生也仿佛只剩下“考高分”這一件事。
用我媽的話來說:“津津,你只要學習好就行,其他什么都不好都沒關系!多看課本和資料,少看閑書和雜志,高考不考那些東西!你什么興趣愛好都可以有,留著考上大學再慢慢琢磨,有些事什么時候干都來得及,但是高考不等人哪!考不上你就完了知道嗎?”
整個初中,我和季朋的交流只有兩次。
第一次是初二某天放學,我坐在我爸的二八大杠自行車后頭,遠遠看見繅絲廠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
我爸把車停到路邊大樹下面,父女倆費了好大的勁兒擠進人群,我一眼就看到兩只黑單鞋飛散得一東一西,中間隔了老遠。季月亭蓬頭垢面,衣衫不整地斜躺在兩個女工腿上,癡癡呆呆也不曉得講話,滿臉血污,眼睛里半點神采也沒有。
季朋蹲在她旁邊,哽著喉嚨喊“媽”,又從褲兜里掏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來替她抹臉,“媽,誰把你打成這樣啊?干什么把你打成這樣啊?”
季月亭仍是呆滯,眼角一顆顆淚搖搖欲墜,斷線般滾落,她的眼珠微轉,飄忽到某個方向停了下來。
季朋順著那眼神咬牙轉身,一步步走向雙手抱在胸前的高胖婦人。高胖婦人滿臉橫肉,豎眉冷對,一副有理走遍天下的樣子,她身后還站著幾個雙手叉腰的潑婦,清一色面目猙獰。
季朋紅著雙眼喊:“是誰把我媽打成這樣的?站出來!”
高胖婦人聲音更大:“老娘打的!怎么著?家里沒大老爺們了?弄只小鬼來充什么數?”
季朋雙拳捏得咯咯直響,孩子氣地問:“你是誰?你憑什么打她?”
高胖婦人怪笑了兩聲:“小鬼,我看你也老大不小了,知道什么叫姘奸嗎?老娘來給你解釋解釋,你媽這個臭不要臉的跟我老公困覺!你說該不該打?”
季朋眼里噴出洶涌的熱淚,渾身都輕飄飄地欲搖欲擺,幾乎站不穩了,低著頭,似乎在用盡全力控制著自己的戰栗。
高胖婦人繼續說:“明白了吧?你媽不要臉!一把年紀出來做狐貍精!比做雞的還不如,雞還收錢呢,你媽免費!你爸更是只縮頭王八,老婆偷漢被打,自己扛頂綠帽子縮在旁邊不敢出來見人!我看你這只小王八……”
她話沒說完,季朋就像只小豹子般撲了過去,胖婦人重心不穩一屁股坐落在地,季朋趁機迅猛地跨到她肚子上,待胖婦人的同伙反應過來要伸手幫忙,他已經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胖婦人喘不過氣,胡亂動彈,兩腳猛蹬,季朋的雙手卻像鐵鉗一樣牢固而堅實,他邊施加力度邊說:“你有理說理,瞎罵誰呢?反正我這只小王八蛋活著也沒意思了,不如先掐死你再給你填命!你再罵啊……你罵啊……你倒是罵啊……”
人群沸騰了,幾個力壯的廠職工見季朋雙眼血紅,怕真鬧出人命,一哄而上把他抱開。
季朋咬著牙掙扎,用頭不停撞左右兩邊成年男人的肩膀,撞得其中一個嗷嗷直叫:“哎喲!辣椒棒子!你是不是瘋了?這么倔呢!就你的小脊梁骨打得過誰啊?別惹事兒了,趕緊把你媽扶回去吧。”
我爸趕在季朋前面扶起了季月亭。
我也走過去,季朋回頭看見我,表情很不自然,動了一下嘴,輕喊了一聲:“田津津。”
我沖他點了一下頭。
不過一年多沒見,他的個子躥得有些猛,嗓音比公鴨還難聽。
我們一起把季月亭扶上了自行車后座,她仍是癡癡呆呆不停落淚,連“謝謝”都不會說。
那是我第一次去季朋的家——同興巷口的兩間破平房,里頭一間大屋并排放著一張大床和一張小鋪,中間摞著裝衣裳的舊式木箱,像一堵窄墻,木箱遮不到的地方就用灰蒙蒙的布簾相隔。外屋只有十平方米,門正對著一張竹涼床,灶臺緊挨沿街的窗,臺面上凈是沒洗的鍋碗,小飯桌下面堆滿黑漆漆的蜂窩煤……
正是那一天,十三歲的我開始對貧富有了初步的認知。
這種認知是無師自通的,是恍然大悟的,不需要誰來下個定義,也不需要誰來詳細解說。
怎樣怎樣算是窮,又怎樣怎樣算是富?
事實上,無論在什么時候,我們對窮富的認知都源于一種對比。
比如,在來到季朋家之前,我從來沒意識到自己原來有個蠻富的家。
那個年代的孩子,還不知道什么叫寶馬,更不懂追求名牌,玩具都是千篇一律,聽音樂用復讀機。
嚴格地說,哪家都富不到哪里去,貧富也不是我們會考慮的問題。
但是,至少,我家住的是樓房,有防盜門,我有個獨立的房間,每間房都有大衣柜,做飯用燃氣灶,上廁所有衛生間……
我爸和季朋一起,把季月亭扶上床,她一躺下就用被子蒙住臉,身體無聲地抽動。
我爸尷尬地說:“小季,你別多想,好好休息,我帶津津先回去了。”
季月亭毫無反應。
季朋提著公鴨嗓子說:“謝謝你啊,田叔。”
我們還沒出房門,季朋的繼父阿嗅就回來了。他對我爸點點頭,尷尬地笑了一下,一臉倦容,對著床鋪喊他妻子,比請安還低聲下氣:“月亭,你沒事兒吧?沒傷著哪兒吧?”
話沒落音,季月亭從床上挺尸般彈起來,雙眼直愣愣地瞪著阿嗅,猙獰著面孔咬著牙,要吃人似的怨懟。
我嚇得魂飛魄散,以為她真瘋了。
阿嗅也打了個激靈說:“月……亭……”
季月亭嚶嚶悶號了兩聲,發瘋似的沖過來揪阿嗅的頭發,左右開弓,“噼啪”亂響中,她披頭散發,鼻青臉腫,一只眼睛凸起成碩大的紫色雞蛋。
我躲在我爸身后,緊緊扯住他的衣角,他也顧不上我,左沖右突地拉架,嘴里還勸:“小季!小季!你有話好好說嘛!你別動手!這樣不行啊!你別這樣!你……”
阿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不敢看她,低頭任打。
季朋擋在他繼父前頭,冤枉挨了幾下。
季月亭打累了,伸出一根手指頭在阿嗅面前點點點,顫著聲音質問:“你算什么男人哪?躲在廁所里做縮頭烏龜!任由別人毆打你老婆!你還有沒有一點男人最基本的血性了?”
阿嗅沉默。
季月亭指指自己繼續說:“你看看我,你看看哪!看看我變成什么樣子了?這都是你的錯!窩囊廢!你沒能力讓我過好日子就不提了,我一個帶著肚子走彎路的女人沒資格談條件。可你連保護我不被人打的能力都沒有!不!你不是沒能力,你壓根兒沒這個想法!你躲在廁所說不定還拍手稱快呢……真讓人寒心啊……下嫁你這種人我真是瞎了眼了,表面上老實,肚里悶壞。”
季朋將季月亭指指點點的手一把握住:“行了,媽,你別罵了。別罵了行嗎?田叔叔在這兒呢。”
季月亭斜覷了一眼我爸,甩開兒子的手冷笑,不依不饒地說:“在就在唄!反正我也是沒臉皮的人了,還在乎什么?我還沒說夠呢!季朋你今天不是在嗎?虧得你在,才幫媽媽出了一口氣,指望這個窩囊男人,我們母子倆就只有任人羞辱的份兒!你讓開!我今天跟他沒完。”
季朋冷冷地說:“你怎么跟他沒完?他有什么錯啊?媽,我從心底佩服你,真不嫌丟人!你為什么被打?他又為什么躲在廁所里不愿出來?我十四了,我不是小毛伢,我知道分是非對錯,我懂你干了什么。你怎么能怪到阿嗅頭上?他不躲在廁所,就沒人敢打你了?你指望我們倆天天為你打荒唐的架就叫保護你嗎?媽,你醒醒吧,連我,都快要抬不起頭來做人了。”
季月亭怔怔地看著季朋,似乎不敢相信這番流利的質疑是從兒子嘴里迸出來的,他像是藏匿在陰暗角落的敏銳觀察者,將她的丑事盡收眼底,趁她最猝不及防的時刻人高馬大地蹦出來,撕下孩子懵懂的面具,露出成人的理性與狡猾。這聯想肯定讓她厭惡與反胃,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喊起來:“你說的什么鬼話?你什么時候變成討人嫌的人精了?你……快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季朋就滾。
我爸拉著我追出去喊他:“季朋!”
他背對著我們,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但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來他哭了,他說:“田叔,謝謝你了,你快回去吧,我沒事。”
說完他就飛速地跑了。
當天晚上,我家也是一場惡戰。我媽繃著臉吃飯,任我們說什么都不接話。客廳里的黑白電視機正在放毛寧和楊鈺瑩的MTV,我看得入神就跟著哼哼兩句,我媽把飯碗哐當往桌上一摜說:“哼什么哼?就知道看電視!趕緊吃完了給我寫作業去!”
我爸討好地關掉電視說:“津津,別看了哈,聽你媽的,你媽說什么都是對的,都是為你好。”
連我都能聽出這是一句諂媚的話,我媽卻偏偏聽出了刺兒來,她端著個飯碗也不往嘴里扒拉飯,氣話越說越來勁:“喲!你這話什么意思啊?是說我管著你們父女倆了?田大平,我告訴你,你要撩騷早點撩,趁著年輕撩。現在閨女大了,你要是胡搞八搞,我死給你看!”
我爸皺皺眉,耐著性子說:“你看你當津津面說的都是什么話啊?孩子才多大啊,你別搞得她心里難受行嗎?”
我媽破天荒頭一回不催促我寫作業了,撕破了臉皮開吵。
她說:“我說的什么話?應該問你干的什么事兒!你干的是人事嗎?你今天干什么了?你說。”
我爸明知道她指的什么,仍壓著火頭問:“我沒干什么呀,我干什么了?”
我媽眼淚下來了,別的女人一流淚往往預示著軟弱,我媽不是,她眼淚一下來,恰恰說明她的火氣已到達爆發的臨界點,她尖著嗓子喊:“田大平!你這個不要臉的!你今天是不是抱了季月亭這個狐貍精?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前頭抱她上車,小姐妹后頭就跑來說給我聽了。”
我爸氣得臉開始抽搐:“你那什么姐妹啊!簡直是造謠!當時廠門口那么多人呢!津津她也在啊,你問問她,你問她我抱了嗎?當時情況混亂,都是一個廠的熟人我搭把手怎么了?況且季朋在那跟羅老師的老婆干起來了,他還是個孩子呢,我出手也是看在孩子分兒上哪。你別瞎想那些亂七八糟的事。”
我媽邊哭邊罵:“去你媽的吧田大平,人家的孩子要你關心!她自己下賤作的!她要是在乎那孩子就不會盡干些不要臉的事兒!我還不知道你?你沒跟她搞上對象不甘心!她已經成了你的心病!你看她被人打你心疼了吧?我告訴你吧,幸虧你沒跟她搞,你要是跟她搞了,就不只是打架這么簡單了!我一定殺了你們倆!”
我爸深呼吸了幾口,起身出門,他說:“孩子該寫作業了,我出去走走。我對你怎么樣,你心里清楚得很,你干什么我都順著你,但你不能侮辱我人格,你好好想想吧,晚上回來再說。”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腦中反復回放白天暴力的場面,盯著窗外清朗的星空,聽到我爸凌晨歸來,他們房間里傳來壓抑的爭論和啜泣聲。第二天一早,我媽的臉色也沒有呈現如我所愿的云淡風輕,為一件不相干的破事,他們這場冷戰的時長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
之后,我有很久沒再見到季朋,直到初三那年的秋天。
我們的教學樓正對著一片寬敞的土地,土地上種了幾棵桂花樹,每年一到中秋,桂花就金燦燦的,教室敞著窗戶迎風吸納醉人的香氣,芬芳宜人。季朋選了一個晴朗的黃昏立在剛開滿花的桂花樹下,夕陽的余暉照映他毫無表情的臉,晚霞燒紅了遠處的天。
我們遠遠望著彼此,十五歲的季朋仿佛真的像個男人了——他一動不動地杵成了一個讓我難忘的剪影。頭發半長不短,被微微暖風吹到飄起來。身子看起來竹竿般單薄,立在寬大白襯衫里纖弱得難以形容。大概因為個兒躥得太猛,他的褲子吊在腳踝處,露出白生生的腳脖子。白球鞋被他穿成了土黃色,污跡斑斑扎眼得很。
彼情彼景,一如那句歌詞——天總是很藍,風吹著白襯衫。
可惜十四歲的我尚未情竇初開,也缺乏少女情懷。
回憶起來的種種美好,當時我還體會不到,我木木地走到他跟前,東張西望地問:“你怎么到這兒來啦?”
他甕聲甕氣地說:“廢話,我當然是來找你的。”
我問:“突然找我做什么?有事兒?”
我把眼光投向離他不遠的地方,兩個留小胡子的青年朝我擠眉弄眼的,很猥瑣。
他嘿嘿一笑問:“怎么樣?帥吧?那是我朋友,你們學校職高部的,我來找他們玩,順道看看你。”
季朋朝他們招招手,猥瑣男青年嬉皮笑臉,還雙雙點起了煙。
我冷冰冰地說:“我有什么好看的?沒事兒我走了,我媽在校門口接我呢。”
他抬起一只手,擋住了我的去路:“田津津……”
我回頭不耐煩地一跺腳:“有事兒就快說,我媽真在校門口等我,要是看到你,我又得挨一頓好罵!”
他怔怔地看我,我也看他,心神淡定,眼神清白地催他:“有什么事你趕緊說吧。”
他咬咬嘴唇,很艱難地開了口:“我……我……想向你借點錢。”
我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你開什么玩笑啊?不是說順道來看我嗎,怎么變成借錢啦?”
他的臉騰一下紅了,低著頭說:“我沒辦法了才來找你的。我知道你有錢,你能借我……五十塊嗎?”
五十塊錢對1997年的初中生來說,可是很大一筆錢。在花錢這方面,家人一直對我手松,我媽整天掛在嘴上的就是那句“捏緊荷包養兒子敞開荷包養女兒”。
我說:“五十塊我有,是我媽給我買參考書的,借給了你我怎么辦?”
他說:“我很快就還你啊。”
我半信半疑地盯著他眼睛看,咬著嘴唇不表態。
他急了,一只手伸過來搭在我肩膀上,眼睛濕汪汪的:“田津津,我季朋什么時候食過言?”
我惱恨地說:“得了吧,我又沒借過錢給你,哪知道你會不會還啊。”
季朋不再說什么,鐵青著臉轉身就走,兩個小青年對著他聳肩吐舌頭。
他走了幾步回頭對我說:“行,我可看清楚你了田津津,你變了!從今天起,就當咱倆誰也不認識誰!”
他這幾句狠話說得我極反感,稍稍猶豫的心也立時變得堅硬,我望著他的背影冷笑,由著他去。
我覺得自己在借錢給他這件事上猶豫,是天經地義的。不就是個小學同學嘛,多久沒見了突然跑來借錢?換誰誰都會猶豫——錢又不是我賺的,是父母給的,我要考慮錢借出去了怎么跟家里人交代,難道連猶豫一下都不行?
他如果不犯倔的話,我堅信我最后會心軟借錢給他。
可惜他犯倔了。
我打心眼兒里覺得他不懂事,就在校門口噘著嘴把他借錢的事一五一十跟我媽匯報了。我媽拍著大腿表揚了我:“津津,你做得非常對!他這么大點兒就學會跟人借錢了,不知道在胡搞些什么!幸虧你沒借給他,不然他以后一缺錢就來找你怎么搞?后果不堪設想!我早就說了他不學好。”
我腦海中浮現出那兩個猥瑣的小青年的影子,我點點頭說:“沒錯,他和職高的男生做朋友,他們還吸煙呢!太可怕了!”
我又添油加醋地說:“什么人啊!我不借錢給他,他就賭咒發誓,說要跟我一刀兩斷的話。說以后誰也不認識誰,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媽高興得差點從木蘭車(一種摩托車)上掉下來,她咧著嘴說:“那氣什么!一刀兩斷好哇!不認識更好哇!”又危言聳聽地說,“你看著吧,他的命好不到哪兒去。攤上那樣的娘,從小就失了家教,以后八成是勞改犯的料。他不認識你是你的福氣,你現在要排除一切干擾,好好學習。”
我一想我媽說得很對,就不氣了。
季朋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說到做到,偶爾碰面也假裝不認識我。
我們雖然不在一個學校,家卻住得近。
從1997年開始,我們的父母一輩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失業威脅,一撥接一撥地下崗。
季朋的父母是最先下崗的一批。
有時候我不得不佩服我媽敏感的時勢覺悟及未雨綢繆的先見之明,我剛上初一時她就預見到了繅絲廠越來越落后的生產力勢必與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求產生矛盾,所以她毅然決然不顧我爸的強烈反對,丟棄鐵飯碗,借錢投資了一家游戲廳。
歷史證明了我媽高瞻遠矚!
我們家在轟轟烈烈的下崗大潮中處變不驚,我爸下崗之后也成了游戲廳的工作人員,這門他原本不屑一顧的生意成了我們家的主要收入來源,繼續滿足了我養尊處優的生活。
我與季朋碰面大多是在黃昏放學或補課來回的路上。
夏天,他的繼父阿嗅在路邊支個西瓜攤子賣瓜,我暑假補課的時候,季朋幾乎都在替阿嗅看攤。租來的手扶拖拉機上堆滿了瓜,他穿著大褲衩和爛洞背心斜躺在瓜堆上看《故事會》,手里的芭蕉扇老氣橫秋地搖。每次我路過,他都跟心靈感應似的抬頭看我,目光里有種扎實的怨意。
我就喊:“媽,你看他那眼神,就跟我欠他似的。我沒借錢給他他還真恨上我了,小氣鬼!”
我媽說:“你別看他。”又嘖嘖嘖把嘴巴咂得老響,“也怪作孽的,大人不頂用,小孩受罪死了,你看你天天被爸媽當寶貝一樣接送,念個書怕你熱,回家還冷飲電扇伺候著。唉,季朋這孩子真怪可憐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我媽說對他同情的軟話。
其實,賣西瓜還不算最可憐呢,至少還能躺著。每天黃昏到夜里,季朋還要幫阿嗅干另一樣工作,他們推著小板車挨個飯店收泔水,然后賣給鄉下養豬的人。直到現在,我路過泔水車都要捂著鼻子走出好遠,那陣陣熏人的餿味真比大糞還難聞,很難想象十幾歲的季朋是以怎樣強大的內心在經歷生活的考驗。他的媽媽季月亭卻瀟灑得很,穿得花枝招展地招搖過市,頭發燙著時尚的卷兒,腳踩廉價高跟鞋,別人下崗之后憔悴了,她倒愈發顯年輕。
有好幾次,我前腳經過老街看到季朋和他繼父頂著太陽賣西瓜,后腳就見她扭著屁股撐個花陽傘在巷口跟三姑六婆閑扯,她蹺起蘭花指笑得胸口亂顫,里頭好像藏了兩只兔子。
她說:“哦吼,我昨晚真是大殺四方,那叫一個爽啊!”
我問我媽:“干什么大殺四方?”
我媽還是把嘴咂得“嘖嘖嘖”巨響,她答非所問地說:“作孽啊,真作孽,攤上季月亭這樣的媽,季朋這孩子前世沒做好事。”
我和我媽誰也沒想到,我跟季朋還能有再做同學的緣分。
中考結束,我果然不負親娘所望,考取了市重點高中。我媽還煞有介事地放了鞭炮慶祝,在噼里啪啦的爆竹聲里,她摸摸我的腦袋贊許地喊:“小丫頭可以啊!替媽媽爭了口氣,課果然沒補到狗肚子里去。從此你就是重點高中的學生啦,去過自由自在令人神往的住校生活吧!”
住校生活的確自由自在,但一點都不令人神往。市區離縣城兩個小時的車程,我爸媽每個周末都到學校看我,爸爸在宿舍里燃酒精爐子煮湯給我喝,媽媽就在水房里洗我攢了一個禮拜的臟衣服。縱然如此,我還是不能適應離開家的生活。首先是學習成績一落千丈,重點高中幾乎都是尖子生,我迅速從全班十二名滑落至倒數第二名;其次是身體出現了問題,食堂伙食太差,本來就不胖的我食欲不振,嚴重營養不良,體重下降了二十多斤,瘦得像紙片人兒。接著又得了神經衰弱的毛病,整晚睡不著覺,精神恍惚,夜里看到窗外的天被霓虹燈映得霧靄靄紅彤彤,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電視上放的地震前兆,我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狂呼:“要地震啦!要地震啦!”把同宿舍女生們嚇得魂飛魄散。
被多次請家長勸退之后,我媽忍無可忍,終于在高二下學期同意我轉學。我爸本想讓我休學一年,調整好精神狀態再復課,遭到了我媽的強烈反對,她說:“別扯了,時間對一個女孩子來說是多么重要。她又不是真得了神經病,只不過沒離開過家,適應不了環境,沒學會獨立生活。現在回家來念,我伺候她,還能有什么問題?吃香的喝辣的,身體很快就能康復。我寧愿她考不上復讀一年,也不要她休學啊!多少人都是休著休著就再不想念書了,津津是一定要考大學的,只準走這一條路,也只有這一條路走。”
然后她就四處求人托關系去了。
可惜這一次事與愿違,想進一中的重點班難過登天——高中不比初中,老師都鉚足了勁比拼升學率,好學生是資產更是賭注,一聽我的情況,全都不帶考慮地直接拒絕。
末了,求爺爺告奶奶,二中文科班的黃文化老師松了口,我媽和我這才又有了盼頭。
所以,在2000年,我和季朋又做了同班同學。
報到那天,我穿一件白色羽絨服,烏黑的頭發編成了兩條齊刷刷的辮子搭在胸前,趴在走廊欄桿上面百無聊賴地等黃老師。
季朋無聲無息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猛回頭見是他嚇了一跳,本能地“啊”了一聲。
他低頭對我幽幽地說:“啊個鬼啊?不認得我了?”
時隔兩年多,他赫然已長成小男人的模樣,足足高出我一個半頭,我瞠目結舌地仰望他。
我說:“嗬!你怎么長這么高啦!”
他斜眼覷我,面無表情:“應該我問你,怎么瘦成這副鬼樣子。不過無所謂,你就是化成灰我都認得你。”
我沒好氣地說:“別!不是你說的嘛,咱倆以后誰都不認識誰,說話不算話,又跑出來喊我干什么事?”
他繃緊的臉松弛下來,嘻嘻一樂:“喲喂,你可真小家子氣,都多長時間了?鼻屎大的事也往心里記!”
我聽他說得粗俗,垮著臉皮不理他。
他問:“你怎么轉回來了?市高不好嗎?”
我說:“很好啊。”
他問:“那為什么轉回來?”
我說:“要你管!”
他咧嘴笑了一下,就回教室去了。
盡管季朋成績很差,在班里卻很受歡迎,尤其受女生歡迎,我們班好幾個成績差的女生沒事就嗲嗲地追著他喊哥,聽起來十分令人作嘔。說起這點,我不得不提一下中韓文化的相同性,那會兒女生喊男生哥哥,可不就類似現在韓劇中流行的“嘔爸嘔爸”嘛。
高中的我已開始留意男孩的長相,女同學都說季朋是帥哥,我也仔仔細細觀察過他,他的凹眼高鼻梁薄嘴唇棱角分明,比刻出來的還標致,但是他又高又瘦又黑,還把頭發剃成了青皮,外貌粗獷得像勞改犯一樣,完完全全不是我的型,我那時候夢幻中的男主角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白臉,眼睛要明亮,頭發要飄逸,見人要面帶微笑,說話要彬彬有禮,最好再有個酒窩或者梨窩那就完美了。這一切條件,季朋都不符合,他杵在眼前跟個黑塔似的,給我添堵還差不多。
一切都跟我媽預想的一樣,生活一規律,我的學習成績就開始回升,高二下學期的期中模擬考,我爬到了全班第一名。
季朋后來說他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確定喜歡我的。
我纏著他問了很久為什么。
我問:“難道是因為我考了第一名嗎?”
他的答案竟然是:“不是!你來之前第一名也是個女生啊,我為什么不喜歡她?大概因為你對我太冷淡了吧,心里就有點賭氣的成分,非要追到你不可!”
我就知道!
男生追女生,十有八九都是從犯賤開始的!
我的確不怎么理他,冷眼旁觀他的種種人造相遇,心里嘲笑,只有傻子才把別人當傻子呢。
比如我每天清晨吭哧吭哧地把自行車蹬上坡,都能看見他在橋頭推著一輛破自行車幸災樂禍地仰起鼻孔看我,嘴里說:“小丫頭真沒用啊,上個坡喘成了豬。”
我冷冰冰地回:“季朋同學,請你說話文明點兒。”
然后他就嘻嘻哈哈,很開心的樣子,在我前面十米蹬車,不停回頭望我,待我加速想追上去或超過他,他就用更快的速度再拋出我十米,這個我摸不到規則的游戲,一直被他玩了很久,樂此不疲。
他每次都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喲!怎么又碰見你?看來全班只有我們倆是每天趕著點上學的懶貨。”
我心里很清楚,每天趕著點上學的懶貨只有我一個。
另一個不是懶貨是蠢貨,每天出來很早,卻吞著冷風在橋頭等一個不可能喜歡他的人。
我并不揭穿他,惡毒地想:“等吧,居心不良的人就活該吞冷風,凍死了才好。”
再比如,課間我去初中部上廁所出來,他總是也恰好從男廁所出來,手插在褲兜里大大咧咧地問:“想不想吃棒棒冰,一道去買?”
我捏著鼻子白他一眼就走,他緊緊跟在我后頭說:“咱倆連上廁所都不約而同,多有緣分哪,你就不能給個笑臉嗎?”
雖然我不喜歡他,卻不反對和他做朋友,誰也不會拒絕別人對自己好,尤其當我們年少。我享受被大眾情人暗戀的虛榮,那縷若有若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是枯燥學習之外唯一的調劑,即使缺乏臉紅心跳的刺激,我也不想親手斬斷它。
Chapter 3 被啟動的初戀按鈕
在季朋為我打了一架之后,我們就成了全班公認的一對。
打架的起因,是我漂亮的公主車在學校車棚里被人莫名其妙地放了氣。
第一次我沒在意,把車籃里多出來的千紙鶴扔到地上,讓季朋陪我去學校門口的修車攤打氣。
第二天,車胎的氣又被放了,我開了竅,八成是有人惡作劇!心念一動把車籃里的千紙鶴攤開,果然是一張字條,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親愛的田津津,看到這封信,請到池塘邊來找我,我要與你談一談,如果你再不來的話,下次就不是打個氣那么簡單了,有可能還需要補個胎。這張詭異的紙條嚇得我心怦怦亂跳,六神無主地問來取車的季朋:“怎么搞?”
季朋草草讀了一下信,吊兒郎當地說:“什么怎么搞?肯定是想追你的人寫的啊,你長得就像有縫的蛋,惹個把蒼蠅叮不是很正常嘛。”
我說:“放你狗屁!你才是有縫的蛋呢!”
他沒正經地說:“你錯了,我充其量算另一只蒼蠅。”
我一把搶過紙條說:“那行,等著,我收拾完這只蒼蠅,再來收拾你。”
然后我推車就走,他在后面笑得直不起腰來,對著我的背影問:“這么說,你承認自己是一只有縫的蛋咯?”
我徑直走到學校的池塘邊,兩個高個子男生坐在小橋欄桿上吸煙,隔著橋跟對面的兩個女孩嘻嘻哈哈。兩個女孩穿得很少,小背心超短褲,有一個還大大咧咧叉著腿,甚至露出了粉紅內褲,一看就不是正經姑娘。
我心里明白了,是職高的學生。
一個男生看我推車過來,就把煙頭扔進池塘里,從欄桿上跳下來,拍了拍屁股,對我招招手。
他是那么丑啊!
我死的心都有!
我胸腔里的心怦怦亂跳,后悔得要死,又不好掉頭走。
他說:“田津津,你可來了,她們跟我打賭呢,說你不會來。”
我壯起膽子問:“你想干什么?為什么放我車胎……的氣?”
他斜著眼睛看我,拿一根手指在鼻子下面擦了一下,觍著滿是痘坑的胖臉說:“為了認識你啊,親愛的。”
我“啊”地尖叫一聲,嚇得掉頭推車跑。
四個人從后面追上來將我圍住。
我喊起來:“你們到底想干嗎?”
痘坑男嘻嘻笑:“喲喂,寶貝兒,你跑什么呀?都給你留條兒了你還不明白我意思嗎?”
露褲衩的女孩嘴里嚼著泡泡糖,斜個大腦袋,頭發梳得蓬蓬的,學《古惑仔》電影里的混世女王歪嘴冷笑,拉長聲音說:“人——都來了——清——高——個——屁呀你?”
我說:“我來是想和你們講清楚,以后不要放我的車胎氣,要不然我就告到教導處去。”
痘坑男仰天大笑說:“寶貝兒,我上教導處那是家常便飯了,教導主任的車胎氣也是我放的哦。想我對你好一點,只有一個辦法,你做我的女朋友,我自然就對你好了呀。不但不放你的車胎氣,還會叫許多人來幫你擦車呢。”
他臉上的痘坑一笑起來更觸目驚心,我嚇哭了。
這時候我聽到了季朋的聲音:“干嗎呢?都他媽滾開!”
我一抬頭,看到季朋帶來了我們班最壯的兩個男生,三個人眼里噴射出股股殺氣,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安全感溢滿,變成更洶涌的熱淚滾了下來。
褲衩女大驚小怪地叫:“喲!帥哥哎。”
痘坑男一副流氓相,他把寬大的褲子向上拎了拎,對季朋嚷:“你媽的跟誰說話呢?皮癢癢想挨揍啊?”
季朋冷笑了一下說:“你揍一個看看呢。”
話沒說完,痘坑男和他的伙伴就沖了上去,幾個男的扭打在一起。
而那兩個女的,也摩拳擦掌地向我身邊靠攏過來,我一聲尖叫把車推倒抱頭蹲了下來。她們大概沒見過比我還的,一時愣住不知該如何動手,只好一個人輕按著我的背不讓我跑,另一個則扶起我的自行車坐在后架子上觀戰。
我哭得驚天動地,那一架也打得難分難舍。
由于我們這邊人多一些,自然占了上風,可也帶來了更腥風血雨的后果。
三天后的晚自習,職高痘坑男讓人給季朋送來了戰書,戰書上寫滿紅字,不知道用的紅墨水還是手指頭血,一行行重復寫著“決一死戰”,盛氣凌人。
我嚇得扯住季朋的胳膊哀求:“別鬧,事情搞大了對誰都沒好處,職高的人打起架來連刀子都敢捅,你千萬別理他們,我求你了,這事兒因我而起,我好不容易轉進這個班,要真捅出了婁子,我媽非打死我不可。”
季朋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臉上是我極討厭的大男人范兒,他斜著嘴說:“人家都踩上胸口了,好男兒豈有當縮頭烏龜的道理?我季朋敢作敢當!被捅死我也認了!”
他爬上課桌振臂高呼,一呼百應,全班男生抄起板凳腿兒跟他到職高部打群架去了,據說場面異常慘烈。
事件驚動了兩位高二和職高的年級長。
季朋被老師叫到辦公室挨訓,他只字不提打群架是因我而起。
他咬緊牙關不吭聲,也不允許別的男生講。
班長急得在辦公室和教室中間來回亂竄,不停地到我座位旁邊做工作:“田津津,你去給老師說一下啊,他們打架不都是為了保護同學嘛,是有原因的!不是無端惹是生非!你快去說說,你成績好,老師平時就喜歡你,拿你當班寶,如果知道他們是為了保護你而打架的話指不定取消處分不說,還給他們頒個獎呢。”
我心煩意亂地說:“我不去!本來我就不支持他打架呀。我那天勸他半天他聽我的嗎?現在捅個大紕漏。第一次打架我承認他是為保護我,第二次呢?是因為他好勇斗狠!他自己死逞英雄不給老師說前因后果,我眼巴巴地跑進去為他們求情解釋算什么呀?老師還以為我跟他怎么的了呢。”
班長鄙視地瞪我,當著同學面說:“沒想到啊,你竟是這樣無情無義的人!你們倆是什么關系還用說嗎?全班誰不知道啊?他真是瞎了眼才喜歡你這樣的人!呸!白眼狼!”
我心一顫,環顧四周,大家都用看漢奸的表情看我,無不贊同她的話。
我喉頭發哽,被她罵得差點翻臉。又不好叫她把話講清楚,我和季朋能是什么關系?六年的小學同學,無非是平時走得近點而已。
朦朧的情愫從未經過表白和允諾,怎么就已經上升到了“什么關系”的高度?
這就是輿論!
稀里糊涂,季朋成了我公開的男朋友,而我們之間甚至連一句“喜歡你”都沒有。
因為打架的事,季朋差點被開除。在被調查的那幾天里,他刻意避免與我交流,我也懶得理他。
但是打架因我而起的真相,還是被痘坑男招了出來。
我被老師請進辦公室,坐在正中的一張方凳上面,校長、年級組長、班主任及各種不熟的老師威嚴地圍坐了一圈。
像極了三堂會審。
他們說:“田津津同學,你不要緊張,我們知道你沒有違紀行為。叫你來,不過是想了解一下‘6·14群架事件’的真相。”
我點點頭。
他們說:“季朋同學因為嚴重違反學校紀律,很可能會被開除。”
我情不自禁地“啊”出了聲。誰想到這么嚴重啊!打個架罷了,記過都不夠嗎?
他們說:“昨天處分結果是這么下的,但職高那邊的學生又說,其實打架跟你有關,我們想再深入了解一下情況。有這回事嗎?”
我老老實實地答:“有!職高的男同學放我車胎氣給我留紙條,還對我說流氓話。”
我們班主任黃文化老師在這關鍵時刻插了一句話,他說:“太過分了!還說流氓話啊?那……有沒有動手動腳?”
我心領神會,不厚道地答:“呃……好像有……有的。反正當時情況挺危急的,我都給嚇哭了,季朋過來替我解圍,他們罵人,這才打起來的。”
黃文化老師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這么說來,還情有可原。”
校長和年級組長面色凝重,沒有表態。
我深吸了一口氣,忍住眼淚說:“老師,我希望你們看在季朋仗義幫助同學的分兒上,不要開除他。我本來是不想幫他講話的,怎么說打架都不是一個好行為。可是,他這次打架的確事出有因,季朋同學在班里人緣很好,如果被開除的話,全班同學的情緒都會受到不良影響,我們快要升畢業班了,學生士氣和良好的學習氛圍非常重要。他又不是經常惹是生非,希望老師們不要開除他。”
也許我幫了季朋,也許我沒有。
但可以扎扎實實肯定的是,我害了自己。
細膩敏感的黃文化老師在我被審完之后,將我單獨留了下來,他清了清嗓子語重心長地說:“津津啊,打架咱就不談了,這事兒你沒有責任我是知道的。但,有些事情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下。對聰明的學生嘛,我向來都是開門見山點到即止。我知道班級里有不少同學在談戀愛,早戀這個事每一屆學生都會有,不稀奇,不過分的話我一般不想專門去講它。但你不同啊!你是尖子生!是一定要考也一定能考上重點本科的學生!我不能不提醒你一句,響鼓不用重槌,我已經說得十分直白了,希望你重視起來,別的東西放一放,一切以學業為重。”
我臉頰火辣,張嘴剛誠懇地喊了一聲:“黃老師……”
他擺擺手說:“不要解釋什么,多說無益,你心中有數就行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也只是提個醒,如果有真憑實據的話,今天我就不是跟你談而是跟你母親談了。”
我聽到這句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他笑瞇瞇地說:“好了,我要說的就這么多,你先回教室去吧。”
無論如何,季朋終于免了一劫。
記過的處分一宣讀,他那張原本剛毅的臉上立即堆上了玩世不恭的笑容,一下課就跑到我位置上來猛捅我胳膊,與我說了出事之后的第一句話:“哎,膽小鬼!怎么樣?我說沒事兒吧?你怕個球啊?真理站在我們這一邊,正義的一方永不會倒下!”
我陰沉著臉,低頭翻書,冷冰冰地說:“沒開除你就好,以后,我們少接觸,你少管我的閑事。”
他愣了一下,沉默不語。我抬頭看他的臉,一點笑容都沒有,蹙眉立眼。
半天他才氣惱地說:“哎,田津津,你端什么臭架子啊?被人嚇哭的時候你怎么不叫我別管閑事?我算看透你了,你就是只沒良心的豬!”
我氣得把書砸到他腦袋上吼:“放你狗屁,你怎么好意思啊?你都把我害成什么樣了!老師同學現在都怎么看我的?少站在我跟前戳我眼睛,我恨透了你。”
他一臉茫然地說:“什么怎么看你的?我幫了你你還恨我,有沒有天理了?你給我說清楚。”
我怒視他幾秒,狠吸幾口氣冷靜下來,說:“算了,跟你我說不清楚。”
他可憐巴巴地嘆了口氣,又伸出一只手來摸摸我的辮子,矯揉造作地說:“說不清楚才好呢,你怎么可能恨我啊?”
天地良心!我躲都躲不及。
我瞄了一眼四周的同學,他們竊竊私語、交頭接耳、冷眼旁觀……
他這么一摸,我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班里有好幾對地下情。
真正的地下情。
我親眼看見過他們利用晚自習課間躲到初中部教學樓的過道里摸摸啃啃。
經過打架一事,我和季朋的緋聞被傳得沸沸揚揚,高中已過了小清新的階段,各種版本,各種露骨猜測,各種指指點點。
實在虧得慌,我們倆連手都沒有牽過,純得跟白水煮蛋一樣。
除了對黃文化老師,對其他人我不解釋。
我的性格雛形在十七八歲時就已彰顯鮮明——外表柔弱,內心堅硬,不太在意別人的看法。
而我在意黃文化老師的看法,其實是在意我媽的看法。
季朋保持他一貫嘻嘻哈哈的作風,對我也跟以前沒什么不同,一早停個破自行車杵在大橋頭等我,上課和晚自習時間給我傳兩個寫滿無聊笑話的小紙條。
我甚至不知道同學風傳的是否屬實,他,喜歡我喜歡得要死?從哪兒看出來的?就因為打了個架嗎?
十七八歲的女孩子,總會碰到個把男生為自己打架,偶像劇的固定橋段,沒什么稀奇。
高二那年的暑假,我生命中出現了很重要的一個人。
他叫羅瑜。
這個人我在前文中沒有提過,但我提到了他的父母。
當年在繅絲廠門口,將季月亭打了個半死的高胖婦人就是羅瑜的母親。
我早就知道羅瑜,只不過我知道羅瑜的時候他不叫羅瑜,他有個響亮的外號叫羅屁精(皖南人對時髦小伙兒的戲稱)。
羅屁精很有名,有名到連他父母的名字都被父老鄉親忽略,他們被親昵地稱為“羅屁精他爸”和“羅屁精他媽”。
羅屁精他爸快五十歲了,看起來比二十出頭的小伙子還青春洋溢,他在文化宮搞了一支舞蹈隊,又在縣里最早開起了舞廳,是清川少有的風流人物,有才又有財。季朋小時候跟他學過跳舞,后來他對我說,羅屁精他爸名義上是他的舞蹈老師,正兒八經的舞沒教他跳過幾支。他總是一個人坐在空蕩蕩有鏡子有地板的練舞教室里等待,等羅老師不知把他母親帶到何處去,又從何處帶回來……此類成長的煩惱讓季朋對母親為自己樹立的不切實際的理想感到無比厭倦。
羅屁精的故事,季朋聽得耳朵長繭子,他是季月亭為兒子樹立的目標榜樣,說起來就豎大拇指。他比季朋大四歲,十四歲時被北京來的導演一眼挑中,在一部皖南取景的新四軍題材的電視劇里飾演有臺詞的男N號。此后就被他爸托關系送去省城念書,高中畢業又考進了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成為我縣唯一一個有望成為演藝明星的人。
季朋對羅屁精他爸成見很深,一看到他娘娘腔的做作樣子就渾身冒雞皮疙瘩,所以每當季月亭將羅屁精的光榮事跡搬出來津津樂道時,他就在心里冷冷地想:“有其父必有其子,絕不是什么正經貨!”
這話季朋對我說過無數回,我深受他的影響,也對素未謀面的羅屁精莫名反感。
我在十七歲那年的夏天,見到了羅屁精真人。而我見到羅屁精的那一刻,并不知道他就是傳說中的羅屁精。那一年,羅屁精二十二,是風華正茂、神采飛揚的大學男生,標準的言情小說男一號,清秀儒雅,風度翩翩,有一張令人過目難忘的臉。
他在暑假期間以學生會主席的身份組織了一批外國留學生志愿者,跟他回清川老家做義務外教。
這真是一件三邊都討好的事兒——老外們想下到基層體驗生活,積極踴躍;縣政府正愁找不到素質教育的好形式,大力支持;孩子們只在電視上見過外國佬長什么模樣,現在有了跟“外教”近距離接觸的機會,更是新鮮得很。一時間,清川大街小巷貼滿了英語班的宣傳海報,清川電視臺還特地抽出每天的黃金時段來進行報道,低調的羅屁精雖然沒上鏡接受采訪,但他的名字繼八年前被選為電視劇演員之后再一次紅遍縣城。以至于晚飯后老鄉們散步時的寒暄語都變成了:“哎,你知道嗎?羅屁精回來啦!還帶回來一大群洋人……”
暑假期間清川的中小學校除畢業班以外都停課,教委安排外教和組織人員統一入住清川賓館,又向城關一小借了幾間有空調的大教室給羅屁精做課堂,外教班很快就轟轟烈烈地開展了起來。臨時班級分年齡段,面向七歲到十六歲的學生,不硬性規定人數,也不教什么具體知識,老外在課堂上和孩子們做游戲聊天,營造英語氛圍。羅屁精的初衷,無非是想讓山區的孩子們感受一下真正的英文環境,激發他們的向往與憧憬。可惜大部分學生都沒那么高的覺悟,不過來瞧個新鮮看個熱鬧罷了。
我對此事興趣極大。
季朋一句利索英語都講不全,想跟外國人對話那是扯淡。
他決定去,純粹是為了陪我。
在我的記憶里,那一天熱得簡直要人命,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像此后這些年再沒遇到一天比那一天更熱。
午后,我和另兩個同學按原定計劃騎車繞到同興巷去接他。
太陽火辣辣地瀉下來,屋子里到處滾燙,熱桌子熱板凳熱杯子,就連竹制的涼床都是熱的。季朋將吊扇開至一擋,扇葉子在天花板上呼呼呼地極速旋轉,晃晃悠悠好像隨時會掉下來。他四仰八叉躺在吊扇正下方的涼床上,翻個身對我撇嘴說:“要不別去了,也不看看什么天氣,連隔壁家養的大黃都不愿意出去,要躲在家里乘涼的。”
我說:“哎喲,你快點起來,不是說好的嘛,他們倆還在外頭等著呢!我們頂著大太陽騎車來,你怎么好臨時變卦?你就當……當去看看洋妞嘛。”
季朋說:“洋妞有什么看頭?電視上有的是。”又瞟了瞟我輕佻地說,“哪有我們中國女的漂亮?”
我走近了拽他:“你趕緊起來!漂亮不漂亮誰管?不就是瞧個新鮮嘛,走吧!”
他還是搖頭:“算了,我真不想去,太熱了,心里煩得很,你也別去了,叫他倆進來咱們在家打牌玩。”
坐在灶臺旁邊剝花生的季月亭大概被我們倆無聊的拉扯惹得煩躁,順手就砸出一顆花生米,沒好氣地說:“行了行了,別留在家里礙眼,你跟他們去吧!在家能乘什么涼啊?這小屋就跟蒸籠似的。去大教室還能吹吹空調呢。”她又轉臉對我搖頭晃腦地說:“你來約季朋你媽知道嗎?你們都是好同學,玩在一起我不反對的,但你也知道你媽那個人,我可不想給她落下什么話把子。”
我朝她尷尬地笑笑,不知道如何接話。
季朋聽她說些不相干的,扯了件衣服就悻悻地跟我出門。
我們一路興致勃勃,卻在教室門口遇到了麻煩。
同行四人,進去了三個,唯獨季朋不讓進,原因是他太倔。
羅屁精安排和他一起組織活動的學生會干事們站在各教室外把門,查問年齡,控制人數。大家也都知道活動限制了年齡范圍,超齡來參加活動的就主動虛報兩歲,沒人較真,所以我們仨都謊稱自己十六,順利過關。
干事循例也問季朋:“你呢?多大?”
季朋本來就心里熱燥,也大概對干事居高臨下的態度有點反感,臨時改口說:“我十八啊,怎么的?”說完很挑釁地看著對方。
干事冷笑了一下說:“沒怎么,海報我們到處都有貼,年齡范圍七到十六歲,你不能進去。”
我們在門里對季朋擠眉弄眼,示意他別惹事,其中一個同學還討好地拍拍干事的肩膀:“這位哥哥,我和他一樣大,我們一道的,他說他十八那是虛了兩歲,其實他就十六。”
我們紛紛附和:“對,對,十六,真十六。”
干事冷冷地看著季朋,語氣也帶著挑釁:“怎么的,到底十六還十八啊?”
季朋冷冷地答:“十八!”
干事提提嗓門說:“那行,十八就不準進去!”
大概是“不準”這兩個蠻橫的字眼激發了季朋的倔勁,他不依不饒地說:“我今天還就偏要進去!”
干事說:“十八不準進,這是規定!”
季朋問:“誰的規定?憑什么規定?十六能進十八不能進,只差兩歲,你們的劃分標準是什么?”
干事被季朋問住了,顯得很焦躁,他梗著脖子說:“小鬼,別挑事啊,要問回家找你媽問去……”
話沒說完,干事臉上就重重挨了一拳,眼鏡跌落在地。十八歲的季朋身高一米八二,一手抓住對方衣領,就往操場方向拖,山區長大的男孩子手上都有把狠勁,更何況是好勇善斗的季朋!他拎個文弱書生就跟拎小雞似的輕松。他邊拖邊說:“我媽不知道!我問不著她,我只問你!我就挑事了怎么的?你喊誰小鬼?有本事咱倆單挑!我不打得你回家找你媽補牙,我就不姓季!”
好事的大人小孩迅速地圍攏上來,聚了一大圈拍手喊打,唯恐天下不亂。
干事心一慌腳下打個跌絆,眾目睽睽之下摔倒在地,烈日炎炎,滾燙的水泥貼上他汗透的脊背,他怒從心頭起,忍不住也罵罵咧咧起來:“這就是你們農村人的素質!無知!野蠻!我們是志愿者,千里迢迢下來搞公益教育,你們怎么對我們的?啊?怎么對我們?”
季朋一聽火更大了,也懶得揪他起身繼續往操場拖,就地往他身上一騎說:“你說誰農村人?這是縣城!縣城也是城!我就看不慣你們這副假惺惺的偽君子相,做丁點好事就恨不得上英雄譜,小爺不會捧人,小爺就愛騎人!我讓你見識下農村人的厲害!”說完就要左右開弓。
“等一下!”清朗悅耳的聲音在身后響起,音量不大,語調也不狠,卻讓我莫名地心念一動,季朋應聲住手,我從人群縫里回頭望了一眼。正是這一眼的情景叫我永生難忘,叫我多少年來只要想起那個炎熱的午后總會心生清涼。
也許每個少女的心里都設置了一個按鈕,被填滿叫作“情竇”的東西,等著在某一天被一個不知道叫什么的人釋放出來。那天,在我回頭的那一瞬間,我的那個按鈕被人按了。
說話的男生穿了一件沒有圖案的素白色T恤,茂盛而黑的短發,汗水抑或發膠讓它濕漉漉的,隱約露出光潔可愛的腦門。
刺眼的光線下,我看不清他的臉,卻越發渲染出一份朦朧的美感,親和浪漫,恰如陽光下一棵清爽的蘆薈,上下流動著沁人心脾的光澤。
他語氣平和話里卻有似笑非笑的嚴厲:“同學,你怎么打人啊?”
干事被季朋壓在身下理直氣壯地說:“他非說他十八。問幾遍都說十八,這不是成心搗亂嗎?我怎么讓他進教室啊?不讓他進他就動粗!”
季朋稍稍平息的怒火又“騰”的一下冒了起來,沒有了翻身下人的意思,一只手反而又封住了干事的領子:“你再說一遍?我是因為你不讓我進教室動粗的嗎?用你的豬腦子想想,我為什么打你?”
干事眨巴眨巴眼,一臉困惑。
季朋說:“我打你,是因為你出言不遜,一口一個農村人,你根本狗眼看人低,你羞辱我我當然要揍你!”
干事就不作聲了。
蘆薈男走過來,笑吟吟地在季朋身邊蹲下,拍拍他的肩膀說:“他再怎么羞辱你,你這么騎他也算加倍羞辱回去了。先起來吧,天太熱,這么鬧兩個人都會中暑。”
季朋翻身坐到一邊,一雙眼仍與干事恨恨相對,怨氣逼人。
蘆薈男也站起身,對四周的人群說:“都散了吧,馬上外教們就到了,大家回教室準備上課。”又對那位學生會干事說:“你下午回賓館休息去吧,這邊我替你看著。”
我沒挪步。
等到烈日下只剩下我們三個人的時候,他突然用清川土話厲聲說:“再怎么講,你打人都不對!我看你年紀不大膽子倒不小哦!仗著個兒高是吧?那要是遇到比你更高的呢?也打嗎?”
季朋仍坐在滾燙的水泥地上,汗水如瀑布般自他臉上批量而下,他干脆把襯衫脫下來,裸露著上半身,仰頭怔怔地盯著蘆薈男,一臉的不服輸。
他點點頭說:“當然打啊!你別看我瘦,骨頭里都是肉。你說那話什么意思?我可不是欺軟怕硬的人,凡事不論個子高矮,只講一個理字。”
蘆薈男忍俊不禁:“嗬!你口才倒挺好,歪理邪說一套套的啊。”
季朋也笑了,站起身來拍拍屁股。
我趁機問:“你怎么會說我們這兒的話?你是清川人?”
其實,我只要稍微轉轉腦子,不難想到眼前的男生是誰。
誰不知道外國人都是羅屁精找來的啊?
可惜我和季朋的腦子大概都被太陽烤糨糊了,誰也沒想起來問他是不是羅屁精。
說實話,即使沒糨糊,我也不情愿把親和大方的蘆薈男跟成見已生的羅屁精聯系在一起,羅屁精應該人如其名羅圈腿娘娘腔才對,即使非要像棵植物也會是狗尾巴草仙人掌之類的,怎可能是棵討人歡喜的蘆薈?
蘆薈男調皮地一笑,帥氣逼人啊,他說:“不許我是蕪湖的嗎?蕪湖話和清川話都是一個調子。不過,你說是就是唄。”
他又伸出一根指頭在我跟季朋中間劃了劃問:“你們倆一起的嗎?”
我點頭。
他問季朋:“小老鄉,那你到底多大啊?”
季朋老老實實地答:“十八啊。”
羅屁精問:“實歲呢?”
季朋倔強地答:“實歲也十八。”
羅屁精嘆了口氣說:“你還真實誠呢,十八就十八吧,還想不想進教室了?”
季朋搖搖頭也嘆了口氣:“算了,我本來就不想來的,現在更沒心情了。”
羅屁精真誠地發出邀請:“進去聽聽吧,全英文交流,機會難得。”
季朋忍不住笑了:“得了吧,我英文就考四十幾分,還全英文交流呢。”
他又對我努努嘴角問:“我走咯,你走不走?”
我猶豫了一下點點頭說:“走。”
羅屁精欲言又止,抬腳轉身回教室。
我鼓起勇氣在他身后自報了家門,緊接著追問:“哎,你叫什么名字呀?”
羅屁精回頭莞爾一笑:“你呀,一點主意都沒有,他不參加活動你也不參加啊?你明天來吧,明天我告訴你。”
他這么一莞爾就輕飄飄勾走了我的魂,我一回過神來就開始對季朋感到怨恨。
動不動就耍橫,真是丟臉!
我一拳捶到他胸口說:“打架打架!你整天就知道打架!你除了打架還會干點別的嗎?害人害己。”
他把嘴撇著,一副賤賤的表情,說:“喲喲喲,我害你什么了?我叫你跟我走了嗎?你進去聽你的課就是了。”
我賭氣去推車。
他又在身后解釋說:“我也不想打他的,你聽他說的那些話!哪像個大學生講的,要是態度跟后來的這個一樣好,我也發不了火呀!”
我說:“你有什么權利發火呀?人家海報上白紙黑字印著呢,你虛報兩歲不就進去了嗎?明明能輕松解決的問題,你就非得惹事兒!我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屁大點事有什么好犟的?莫名其妙!”
我見他不作聲,又說:“人家說什么了?人家沒說錯呀,千里迢迢組織外國人來教英語又沒收你一分錢,還要跟你慪氣,換我見到你這樣的,態度也好不到哪兒去。”
他倒是沒生我氣,趿拉著破塑料拖鞋跟在我后頭走,趕了兩步拉住我的馬尾辮說:“田津津,你什么都好,就是骨子里有點奴性,崇洋媚外就不說了,你聽到那臭小子剛才說的了嗎?說我們是農村人,說我們素質低,你還幫他們講話。”他又學著流行港臺電視劇的樣子來了一句:“有沒有搞錯啊你?”
我說:“注意你的用詞,別我們我們的,他罵的是你,因為你打了他。你的行為可不是野蠻嗎?你別老說別人的不是,你聽聽你自己說的話有多臟。什么時候能變文明些不說臟話了,再要求別人對你彬彬有禮吧。”
清川人夏天喜歡在屋子外頭吃晚飯,太陽一下山家家戶戶就跟約好了似的,一齊擺出涼床竹椅,端上清清爽爽的土菜配綠茶,邊乘涼邊聊天好不愜意。
一到黃昏,街頭巷尾隨處可聞菜飯香。
那幾年我媽的游戲廳生意干得不錯,互聯網又恰好興起,她高瞻遠矚地出去考察了一番,回來擴租了兩間門面開起網吧來,成為當地首位開網吧的個體戶,全縣的青少年都慕名到我家來上網,生意好得不得了。
手里有了錢,我媽就開始折騰房子,起了個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我爸在院子里種滿花花草草,還用木頭自制了個簡易秋千,平時就在院子里頭吃飯。我父母很滿足于這種關門閉戶的生活,我卻很懷念以前在居民宿舍樓走廊里吃百家飯的時光。
這天傍晚我媽看店沒回來,我爸做好飯,招呼我將菜飯端到院子里的石臺上去。父女倆吃得很簡單,一個碧油油的炒青菜加三個嫩嫩的煎雞蛋,再配點臭豆腐乳、咸雪菜就是美好的一餐。我媽不在家,我的話比平時多,我是不怕我爸的,跟他什么話都敢講,他脾氣好又不愛說教,笑瞇瞇邊吃邊聽我說季朋白天打架的事,也不評論,只囑咐了一句:“沒事兒可別跟你媽提季朋,她現在店里家里兩頭照顧夠辛苦的,別惹她操些沒用的心。”
我明知故問:“操哪些沒用的心?”
我爸把碗放下,一臉嚴肅地說:“我去學校里接過你好幾回呢,知道你倆走得近,黃老師也跟我提過這事,我都輕描淡寫地敷衍過去了。津津啊,你是高中生,是大人了,爸爸相信你有分寸。”
我使勁點點頭說:“既然你提到了,我干脆說白了吧,你大可以放心,我根本不喜歡他那樣的。”
我爸嘆了口氣說:“那你就別跟他走太近,季朋這孩子命不好,本來就可憐。有句話啊你一定要記住爸爸說的,女孩子如果確定自己不喜歡誰,一定要講清楚,別給別人希望,這是很不好的行為。”
我噘著嘴說:“看您說的,我怎么講啊?他又沒對我表示過什么,好好的正常的朋友,難道要我莫名其妙跟人說,哎,咱倆講清楚哦,我一點都不喜歡你。多荒唐啊!”
我爸爸帶點歉意地把雞蛋夾到我碗里說:“你這么說那就是爸爸多心了,來,別說了,趕緊吃飯吧。”
我吃了一口雞蛋問:“對了,爸爸,你不是有根新的英雄鋼筆嗎?帶禮盒的那根,還在不在了?”
我爸說:“在啊,在書柜里頭呢,我一會兒拿給你。你不是不喜歡用鋼筆嗎,怎么想起來找它啦?”
我說:“哦,送同學。”
Chapter 4 河灘夜話及風流韻事
深夜,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睡,看清冷的月光灑進來,腦海中又浮現出蘆薈男站在烈日下笑意盈盈的樣子,人夠清秀,皮膚夠白,臉上似乎還有個酒窩。
我躡手躡腳地起身,到書房里翻出紙筆,又拿了根手電筒進來。
我躡手躡腳地上床,把白紙平鋪在枕頭上,下面墊一本厚實的漫畫書,再將毛巾被攤開從頭到背遮擋嚴實,這才打開了手電筒。
一根2B鉛筆,在白紙上憋屈地游走,豆大的汗珠順著我的頭發往下滴,一顆顆落在手臂和手背上面,我小心翼翼,盡量不讓汗花濺上紙面,偶爾沾到一點,就迅速地用衛生紙蹭干。
我畫藝不精,筆下的羅屁精身長腰細。我還特地多花了點兒工夫加長了他的短發,一根根處理得迎風飛揚,試圖使畫中人比真人更活絡靈動。
我正得意揚揚欣賞自己的佳作,身上的毛巾被一股外力“呼”地掀開,電筒的微光與我汗濕的脊背一同暴露在了我媽虎視眈眈的眼里。
她怒氣沖沖地問:“大晚上不睡覺,你在干嗎?”
我迅速關了手電筒,翻身的同時把畫壓在了枕頭下面,揚起一本漫畫書說:“沒干什么,睡不著我看會兒漫畫。”
我媽二話不說,一只手推開我,另一只手直接抄到了枕頭下面,然后搶過手電筒,把羅屁精的畫像照得通亮。
她的臉在手電筒的燈光映射下猙獰極了。
“田大平!”她尖叫起來,“田大平!快來啊!不好啦!”
我爸噔噔噔應聲奔來,順手開亮了燈,一臉驚悚地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啊?出什么事了?”
“啊!”我媽又叫,連身體都抖起來,聲音打戰地說,“完了!你女兒完了!半夜三更貓在被子里描男人!這可怎么搞?”
她又板著個臉把紙抖得稀里嘩啦響。我爸趕緊接過去看了又看:“津津,你這大晚上不睡覺畫這個干什么?”
我說:“媽,別大驚小怪的行不行啊?我最近迷漫畫呢,我照漫畫書上畫的。”
我媽把漫畫書拿過去翻了翻,陷入偵探式的沉思,又深吸了一口氣,捶捶自己的心口,斜瞄著我不作聲。
我爸把畫扔回給我:“快睡覺!現在不是練畫的時候。你首要的任務是好好休息,好好學習,全力以赴!復習應考!知道嗎?”
我連聲答知道,他伸手拉我媽出去:“好了,孩子知道了,睡覺了不畫了就行了唄。”
我媽板著臉把書丟回床上,一步三回頭地說:“別畫了啊!再畫看我怎么收拾你!別整天鼓搗這些沒用的東西。”
我慶幸畫沒給她撕掉,關燈躺下,心里涌上一股奇怪的甜蜜,一只手緊攥著畫的一角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