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羽生(1924—2009),本姓陳,名文統,原籍廣西蒙山,香港“新派”武俠小說開創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香港《大公報》編輯副主任,嶺南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廣西師范大學名譽教授。梁羽生學識淵博,諳熟歷史、詩詞、對聯、掌故、舊文學、新文藝、圍棋、象棋等,是著名作家、楹聯學家和棋評家;著有《白發魔女傳》《萍蹤俠影錄》等三十五部武俠小說,另有《筆花六照》《名聯觀止》《文藝雜談》《古今漫話》《筆·劍·書》等文集。晚年定居澳大利亞,2008年獲得“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頒發的“終身成就獎”。
〇七八 煙鎖池塘柳
在各種各式的對聯中,一般人最感興趣的,大概就是所謂的“絕對”了。“絕對”有兩個特點:一、它是經過長時間在民間流傳下來的,有的已經對得出,有的還未對得出。二、它的難度最高,凡是可以稱得為“絕對”,總有一些“古古怪怪”的條件限制。
舉一個許多人知道的例,“煙鎖池塘柳”就是屬于有特別限制的對頭。這五個字的偏旁包括了“金、木、水、火、土”“五行”,下聯也應該有“五行”才能對得上。
有人對以“灰堆鎮海樓”,在形式(都有“五行”)方面是可以對仗,但卻毫無意義。而且“煙鎖池塘柳”是一句清麗的五言詩句,“灰堆鎮海樓”只是“解得通”而已,兩者之間的雅俗是不可以道里計的。
后來有人把“灰”字改成“炮”字,變成了“炮堆鎮海樓”,“炮堆”比“灰堆”好得多了,但仍然不夠好。因為“堆”字的氣勢太弱,把許多炮“堆”在鎮海樓中,作什么用?如果用以轟擊敵人,這個“堆”字是十分差勁的。
一位原籍蘇州的讀者陳毓雷先生來信,他說在他的家鄉也常有人談論“煙鎖池塘柳”這個“絕對”,被多數人認可的下聯是“炮架鎮江城”。他加以解釋說:“鎮江與古瓜州隔江相對,形勢險要,冠以‘炮架’二字,妥帖得很。此句與‘灰堆鎮海樓’相比,無論氣勢或情理都要略勝一籌。”我同意他的見解。不過,這個下聯,也還有點瑕疵,那就是“鎖”字和“架”字都是仄聲,“塘”字和“江”字都是平聲,在五個字中有兩個字不合平仄,因此還不能算是上乘之作。
〇七九 燕銜泥壘巢
一位署名“慕羽”的讀者寫了一個下聯,來對“煙鎖池塘泖”。他擬的下聯是“燕銜泥壘巢”。燕屬“火部”(構成“燕”字的下面四點象征火焰熊熊之貌),“銜”“泥”“壘”各有“金”“水”“土”在內,“五行”已包括其四。但可惜那個“巢”字是屬于“巛”部,不是屬于“木”部,否則就完全合乎規格了。
但雖然如此,我還是認為它比前日引述那兩個下聯好。因為它比較有意思,而且“燕銜泥壘巢”也可以作為五言詩的一句。
慕羽君擬的聯語,還令我得到一點啟發,是不是可以從“無情對”方面著想,來對通“煙鎖池塘柳”呢?(“無情對”或稱“羊角對”的著名例子有:“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岑春萱拜陸鳳石;川冬菜炒山雞絲”。)“燕銜”一句,“壘”字是作動詞用的,但“壘”字也可當“壁壘”的“壘”解,所以用來對“塘”字還是可通的。慕羽君還寫了一副以本地風光作題材的對聯,寫得很好,介紹如下:
淺水灣頭灣水淺;
紅莓谷里谷莓紅。
〇八〇 茶烹鑿壁泉
多謝讀者提供資料,原來“煙鎖池塘柳”這一“絕對”是早就有人“對通”了的,只不過我孤陋寡聞,尚未知道罷了。對句是:
茶烹鑿壁泉。
提供資料的讀者,一位是駱廣彬先生,一位署名“一讀者”。據“一讀者”說,二十多年前,北大一位姓閻的教授(忘其名)曾在一篇文章談及此聯。不過,他抄來的下聯第二個字作“煮”字,可能記憶有誤。
因上聯相應的那個“鎖”字是仄聲,“煮”字應改用“烹”字才合乎平仄。
駱廣彬先生的解釋較詳細,他說:“此聯早年曾在《羊城晚報》發表過,下聯用的是倒裝句,是用‘鑿壁泉’水以煮茶,而且平仄協調,意境佳美,烹茶細啖,賞心寫意,舍此而何?‘鑿壁泉’是有實地的,但可惜忘記在什么地方了。如讀者諸君知之,祈賜教。請注意,上聯‘五行’悉在左旁,下聯‘五行’悉在字腳。”他已經把這個下聯的特點說得詳細,用不著我饒舌了。
〇八一 港鋪燈塔標
“煙鎖池塘柳;茶烹鑿壁泉”一聯刊出后,有人和我說,這副對聯似乎還有“可議”之處,“可議”者何?“部首不對”也。“茶”是“草頭”,在辭書中屬“草”部,不是屬于“木”部。倘若認真講究的話,這個“可議”是成立的。但就字形結構來說,“茶”字那個“木”是“完整的”放在下面,和“巢”字那個“木”不同。而且“茶烹鑿壁泉”意境佳美,平仄協調,是我見過的和“煙鎖”一聯作對較好的對句。套一句流行語“人才難得”,“佳對難求”,我也不忍吹毛求疵了。
駱君又擬一對“煙鎖池塘柳”的下聯:“港鋪燈塔標”,亦具新意。新意是有本地風光。他說是由“夜觀港海,船只如梭”而得的靈感。“凡海港必設有燈塔標志,防船只觸礁也。”
又讀者張耀培君也擬了一個對“煙鎖池塘柳”的下聯:“燈鋪深圳橋。”“鋪”字用得不大適當,但“深圳橋”卻是在“鎮海樓”之外又一個可以對“池塘柳”的名詞。不過“深圳橋”和“鎮海樓”都是專有名詞,嚴格來說,用以對普通名詞還是“犯忌”的。
〇八二 烽銷漠塞榆
讀者精通聯語一道者確是不少,我剛剛說了句“佳對難求”,“佳對”就來了。這個用來對“煙鎖池塘柳”的下聯是讀者陳敬之先生想出來的,為了便于對照、欣賞起見,我把上聯重抄一遍,和下聯并列如下:
煙鎖池塘柳;
烽銷漠塞榆。
這個下聯,不但平仄協調,而且“五行”的順序和上聯也是一樣的。(如“煙”“烽”都是“火”字旁,“鎖”“銷”都是“金”字旁。)論內容,“烽銷漠塞榆”這一句也很有意思,意境和韻味比起我認為已經是佳作的“茶烹鑿壁泉”,的確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還有讀者陳正龍先生寫來的一句下聯“燈銘水墨樓”也不錯,不過比起“烽銷漠塞榆”則似稍遜了。蘇里南一華僑用“楓焚鎮海堤”來對“煙鎖池塘柳”,也可算對得通。
〇八三 讀者談聯
讀者慕羽君來函,從“煙鎖池塘柳”一聯的對比談起,談到他對“對聯藝術”的一些看法,我覺得頗有見地。因此節錄他的來函如下(慕羽君是“燕銜泥壘巢”這一下聯的作者):
我以為聯語最重要的是功力悉敵,銖兩悉稱,渾然天成而無斧鑿痕跡方為上選。無情對只能是游戲文章,總非正格,而寫景聯語中時間與空間最好不要沖突,景物能出現同一畫面則更佳,我且以下列唐詩名句為例,它們都具有此一特點。如“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秋草獨尋人去后,寒林空見日斜時。”“煙開蘭葉香風暖,岸來桃花錦浪生。”此外,特有名詞對普通名詞也是聯格大忌,故“鎮海樓”“鎮江城”與“鑿壁泉”之對比始終覺得勉強。如撇開對比問題,則“茶烹鑿壁泉”亦有渾然天成之趣。
另外他并解釋他擬的那個下聯中的“壘”字:“‘壘’字此處不作動詞用……在此處不論解作飛燕筑泥壘之巢或飛燕筑巢于土壘之中均無不可,似無必要解作飛燕含泥去‘壘’巢。”
又,他認為對“煙鎖”一聯,只需包含“五行”之偏旁便可,無須將其限制擴展至部首歸類。這是從寬從嚴的問題,增加一些難度,“聯趣”相應而增,似亦無可厚非。
〇八四 “煙鎖池塘柳”尋根
真是自嘆讀書太少,原來“煙鎖池塘柳”乃是前人詩句,早在三百年前,已經有人對了出來,對句且共有四個之多!見晚明陳子升的《中洲草堂遺集》的《柳波曲》。
陳子升(一六一四— 一六九二,廣東南海人)是南明著名忠臣陳子壯(永明王朱由榔曾任他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督廣東、福建、江西、湖廣軍務,其傳記見《明史》二七八)之弟,字喬生,在明代官禮部給事中,入清不仕。他的《中洲草堂遺集》我未讀過,是汪杅庵先生將有關文字抄寄我的。汪老說近日偶檢此書,始知這一所謂“絕對”,流傳至少已達三百年了。三百年來,不知曾有多少人為了想“對通”它而苦思下聯,卻不知它的出處,亦奇事也。
《中洲草堂遺集》卷十六有《柳波曲》并序云:“客有以‘煙鎖池塘柳’五字具‘五行’以屬余為對句,因成《柳波曲》二首,與好事者正之。”其一云:
煙鎖池塘柳,燈垂錦檻波。
回波初試舞,折柳即聞歌。
(按:“垂”一作“填”。)
其二云:
燈垂錦檻波,煙鎖池塘柳。
妾夢五湖湄,郎家大堤口。
陳子升以“燈垂錦檻波”對“煙鎖池塘柳”,甚具詩意。“燈垂”是“實寫”,若易為“燈填”則是“虛寫”。“燈”只燈光,燈光鋪蓋波光,用一“填”字益見其“重”,這是類似現代文學所謂的象征手法。不過,若依“正路”,則仍以“垂”字為佳。
“燈垂錦檻波”這一對句雖然亦具“五行”,不過陳子升仍未滿意,因為“燈”對“煙”,兩個字都是從“火”,他覺得欠工。這是古人要求自己的嚴格處,于是又有《續作鎖柳銷鴻之曲》云:
煙鎖池塘柳,烽銷極塞鴻。
東枝罷春水,南翼怨秋風。
用“烽銷極塞鴻”來對“煙鎖池塘柳”,意境甚高,與陳敬之君所擬的對句“烽銷漠塞榆”意境相似,一動一靜,難分高下。不過因陳子升自我要求太嚴,“烽”“煙”也還都是“火”字旁,他不能滿意,又作《煙鎖沉燈引》云:
煙鎖池塘柳,鐘沉臺榭燈。
燈心紅縷密,柳眼綠波澄。
“鐘沉臺榭燈”與“煙鎖池塘柳”,兩邊的“五行”無一相重,可謂挖空心思。但論詩意則有點勉強,似不及“燈垂”“烽銷”二聯之自然。依我看陳之升這四個對句(連“燈填”一句計),只能說和“茶烹鑿壁泉”在伯仲之間,未能超越。
〇八五 燈深村寺鐘
《“煙鎖池塘柳”尋根》一文刊出后,又接到讀者陳毓雷君的來信(發信的日期是《尋根》一文刊出之前),說他近日翻閱《清稗類鈔》,也發現前人一個對句。這對句是:
燈深村寺鐘。
陳君認為:“以‘燈深村寺鐘’對‘煙鎖池塘柳’,似在‘聯趣’欄以前所列舉的‘茶烹鑿壁泉’等諸句之上。因其不但平仄協調,且勝在自然,意境韻味皆直追原句。”我也覺得“燈深”句意境甚佳,是“以虛帶實”的寫法。“深”(深遠)既是形容村寺的所在處,也是對燈光的視覺感覺。“鐘”應是指鐘聲,“村寺鐘”是聽覺方面的描寫。此句可解為“隱約可見燈光在深遠的村寺鐘聲傳來之處”。“茶烹鑿壁泉”“燈垂錦檻波”等句則全是實寫;“燈垂”句意境較佳,但比之“燈深”句則仍似稍遜。不過若依陳子升那樣的嚴格要求,“燈”“煙”仍是重在“火”字旁,不過我是覺無須要求到字的“偏旁”也避免相重的。
〇八六 港城鐵板燒
三百年前,陳子升尋覓“煙鎖池塘柳”的對句,而以五言絕句詩的形式出之,共四首之多,前文已加介紹。后接獲讀者駱廣彬先生來函,附五絕兩首,亦是用此形式來對“煙鎖池塘柳”的,頗具港穗風光特色,對句亦全合“規格”,因此特為介紹。其一題為《旋廳賞酌》。“旋廳”者,旋轉餐廳也。詩云:
煙鎖池塘柳,港城鐵板燒。
旋廳添綠蟻,風物覽逍遙。
“港城鐵板燒”,是粵菜館供應的一種工具,將鐵板用電燒熱,置生的菜肴于上。這種吃法入詩,大有“竹枝詞”味道,在俚俗中見妙趣。但正如他在函中自評,其他三句“又似乎雅一點”,這一句插在其中,和整首詩的風格不大調和。
其二《白天鵝酒店夜宴》:
煙鎖池塘柳,汀培錦柱燈。
招攬珠海夜,觴角滿高朋。
白天鵝酒店在廣州沙面,“汀”,水中之小洲,沙面原是沙洲,填土始成今之沙面。函中有注云:“白天鵝酒店所在之處(沙面)是有柳樹的,酒店對鵝潭之右側園圃亦有人工開辟之小假山石池塘,亦植有柳樹。”“‘錦柱燈’言燈柱裝飾很美觀,白天鵝酒店附近之燈飾正是這樣。”故此詩可說是寫實的。至于“汀培”句則言“植燈柱猶如植樹一樣,必培土以成之也”。
〇八七 桃熛錦浪堤
從形式方面來說,以“港城鐵板燒”來對“煙鎖池塘柳”乃是羊角對;以“汀培錦柱燈”來對則不但是“正宗”的對句,且“五行”偏旁之排列次序無一與上比相同,符合陳子升的“最高要求”。但若論自然、妙趣,我還是取“港城鐵板燒”之句,雖然它是羊角對。
駱廣彬君又有另一對句,下比“五行”次序的排列,亦是無一與上比相同的。
煙鎖池塘柳;
桃熛錦浪堤。
函中附有注釋:“下比是由李白名句‘夾岸桃花錦浪生’化出,浪映桃花,桃花流水,蓋生錦浪。‘熛’可解作紅色。陳琳文句:‘覆滄海而沃熛炭。’‘熛炭’,火紅之炭也。《漢書·揚雄傳》:‘前熛闕,后應門。’‘熛闕’,赤色之闕也。下比之‘熛’字作動詞用。”駱君又以白話意譯下比為:“桃花盛開,錦浪邊之堤岸鋪成一片紅色。”這個對句辭藻很美,若和“茶烹鑿壁泉”“燈深村寺鐘”比較,“桃熛”句風格濃艷,“茶烹”句風格清雅,“燈深”句風格幽邈,可說各有千秋。
又,現在紐約聯合國供職的江華征先生來函,說他“原籍滇省,故讀至大觀樓長聯時,親切之感,油然而生”。函中并附有他擬的對“煙鎖池塘柳”的下聯:“湖增錦榭燈。”附注云:“錦榭之燈倒映湖面、岸上、水中,故曰‘增’。”對句符合“規格”,亦頗見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