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讀》是馮驥才先生的一部作品集,收錄了他自1980年起三十多年來的佳作,多是有關他對書、對人、對中國傳統文化乃世界文化生發的情愫。但書與人難分,二者又無不與其生長的土地與文化息息相關。于是三者相交、相融,譜做了一曲華美的文化樂章。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馮先生讀書之“大”,他博覽眾書且不拘囿于書齋里的名著;他讀書之“深”,放眼大格局,為保護民間文化而奔走各地。《豎讀》是作者行走的札記,思想的書寫,也是作者情懷的寄托。
1、《豎讀》這一書名,源自馮驥才先生關于閱讀的“橫讀豎讀說”,他認為:“橫讀”近于瀏覽,而“豎讀”卻不止于精讀,更需要投入情感和思想,“豎讀”所需要的是心靈的感應與啟示、境界的提升,以及美的煥發。而《豎讀》一書便如同“豎讀”這一閱讀方式一樣,具備了深邃的思想以及對美的敏感體驗。
2、馮驥才先生是一位性情中人,單憑文字可以看出他的真誠與率真,對書、對人,及對那些與讀書有關的小物件都有著難以割舍的情致。對于文化,他更是以一片赤誠守護之。為記錄一些非物質文化遺產、為挽救一些古文化、為探求世界文化之精神魅力,他不懼坎坷四處奔波。
3、馮驥才是一位作家,一位具備敏銳捕捉力和人文關懷的作家;馮驥才又不只是一位作家,他更像一位背負著傳承民族文化重任而努力前行的衛士。
馮驥才,浙江寧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中國當代作家,“傷痕文學運動”代表作家,又以“文化反思小說”對文壇產生深遠影響。其文學作品題材廣泛,形式多樣,已出版各種作品(集)五十余種,其中《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蓮》《珍珠鳥》等均獲全國文學獎。作品被譯成英、法、德、意、日、俄等十余種文字,出版各種譯本三十余種。
《豎讀》:
但我從中細心查辨,也能認出某些痕跡的來由,想起這里邊包含著的、只有我才知道的故事,并聯想到與此有關或無關的、早已融進往昔歲月中的童年生活。
為此,我很少用濕布去拭抹它。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我前排坐著一個女同學,十分瘦弱。她年齡與我一般大,個子卻比我矮一頭。兩條短短的黃辮兒,簡直是兩根麻繩頭。一天,上語文課,我沒聽講,卻悄悄把眼前的兩條黃辮子拴在這女同學的椅子背兒上。正巧老師叫她回答問題,她一起身,拴住的辮子扯得她頭痛得大叫。我的語文老師姓李,瘦削的臉滿是黑胡茬,連臉頰上都是。一副黑邊的近視鏡遮住他的眼神,使我頭次見到他時以為他挺兇,其實他溫和極了。他對我們調皮的忍耐限度比別的老師都大。但不知為什么,那天他好厲害,把我一把拉到課堂前,叫我伸出雙手,狠狠打了十多板子。他真生氣呢!氣呼呼地直喘,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指著門瞪圓眼對我吼道:“走!快走!”我離開了課堂,一路跑回家。我手疼倒沒什么,但當眾挨打受罰,我的自尊心受不了。于是,我眼淚汪汪地在桌上寫了“李老師是狗!”幾個字。我寫得那么痛快和解氣,好像這幾個字給我報了什么“仇”似的。這幾個字就相當威風地在我桌上保留了好長時間。
在表的嘀嗒聲中,在上下課的鈴聲中,在雨和雪輪番交替地敲打窗子聲中,我長大起來,事也懂得多了。桌上那幾個字卻不那么神氣了。反而怕被人瞧見,似乎成了一種不光彩、甚至是恥辱的污跡,我帶著一種說不清是對李老師,還是對長大后再也遇不到那個瘦弱的女同學的愧疚心情,用手巾尖兒蘸些水使勁把這幾個字抹下去。
真奇怪!字兒抹掉了,好像心里干凈了一些。
我上了中學,畢業了,參加了工作。我的許多事,寫信、寫文章、畫畫、吃東西,做些什么零七八碎的事都在這桌上,它一直伴隨著我。
但它在我長大起來的身軀前,漸漸顯得矮小,不合用了;而且用久了,愈來愈破舊,在后來買進來的新家具中間,顯得寒磣和過時。它似乎老了,早完成了使命,在人世間物換星移的常規里等待著接受取代。
有一天我畫畫。畫幅大,桌面小。不得不把一半畫紙垂到桌下,先畫鋪在桌面上的一半;待畫得差不多時,再拉上紙來畫另一半。這樣就很難照顧到畫面的整體感。我畫得那么別扭,真急了,止不住憤憤地罵遁:
“真該死,這破桌子!”
它聽著,不吭一聲。等我畫好了畫兒,張掛起來;畫面卻意外地好。我十分快活,早把桌子忘在一旁。它呢?依然默默旁立。它就是這樣與我為伴,好像我不拋掉它,它就一心而從無二意地跟隨著我。是不是由于它僅僅是無生命的物品,我從未把它作為一只小貓、小鳥、小兔那樣的伴侶?但是,小兔死了,小貓跑了,小鳥飛了,它卻不聲不響地有心地記下我生活經歷過的許多酸甜苦辣,并順從地任我做任何有損于它的事。當一次,我聽說自己遭遇不幸,是因為被一位多年來與我非常要好的朋友出賣時,我忍受不住,發瘋似的猛地一拍桌面:
“啪!”
桌面上出現一條長長的裂縫;我那顆初入社會純真的心上,也暗暗出現一條裂痕。它競同我一樣。
從此,我便不覺地愛護起它來了。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她是一只快樂的小鳥:那早晨站在沾著露水的枝頭抖動翅膀、在陽光里飛來飛去、在煙囪上探頭探腦的小鳥。她總笑。她整天似乎除去快樂什么也不知道。她在任何一群人中出現,都能極快地把快樂通過笑、通過活潑的目光、通過喜氣洋洋的俊俏的小臉兒、通過率真的動作,傳染給每一個人。我說她的快樂是照眼的、悅耳的、香噴噴的;是魔術。我稱她為“快樂女神”。
她一雙腿長長的。愛穿一條淡藍色的短裙。她一進屋來,常常是一蹦就坐到小書桌上:這或許是她還帶著些孩子氣兒;或許她腿長,桌子矮,坐上去正合適。
我呢?過去吻她高矮也正好。我吻她,她不讓。一忽兒把臉甩向左邊,一忽兒又甩到右邊,還調皮地笑著。她那光滑的短發像穗子一樣在我笨拙的嘴唇上蹭來蹭去。
以后,由于挺復雜的原因,她終于說:“我們的愛沒有物質土壤,幻想的種子連幻想也結不出來了。”這句話,她說了許多遍,一次比一次肯定,最后她無可奈何又斷然地離去了。
稀奇的是,那快樂女神始終與我這啞巴桌子連在一起。每當我的目光碰到桌沿,就會幻覺出她當初坐在桌上的樣子。淺藍色的短裙扇狀地鋪開,一雙直直又順溜兒的長腿垂下來,兩只小巧的腳交叉地別著。這時她那動聽的笑聲好似又在桌上的空間里發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