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 鮮
“當時你也見過處決,是不是?”我問父親,他一邊劃船一邊講了起來。一九一九年末他在一次伏擊中被俘,那時他們正在蒙喬伊槍斃獄犯作為報復。他以為下一個輪到的將是他,因為幾天后,他們把他挪到與監(jiān)獄天井相鄰的牢房。他能透過鐵窗看見外面。那晚門上沒有傳來讓他做好準備的叩擊聲,拂曉時,他看見兩名他們決定槍斃的獄犯被押著走了出來:一個是三十出頭的男子,另一個,還只是個男孩,十六七歲,正在嚶嚶哭泣。他們蒙上男孩的眼睛,但那名男子拒用眼罩。軍官大吼了一聲,男孩啪地立正,可那名男子卻仍保持原來的姿勢,嘴里正非常緩慢地嚼著什么。他的雙手插在口袋里。
“把你的手從口袋里拿出來。”那名軍官又大吼道。
男子緩緩地搖首。
“事到如今那樣做有點太晚了。”他說。
軍官接著命令他們開火,在齊射的槍聲中,男孩撕開胸口的外衣,仿佛要把子彈拔出來似的,外衣的紐扣開始飛迸到空中,隨后他臉向前撲倒在地。
另一個悄然地仰天傾側(cè):想必是因為雙手插在口袋里的緣故。
男孩臉朝下躺著,軍官用左輪手槍一槍解決了他,但對那名男子,他接連快速地開了五槍,仿佛在回報他沒有立正的舉動。
“幾年后,當我在度蜜月時,那是五月,我們從薩頓十字區(qū)乘纜車上霍斯山。”我的父親一邊說一邊支起槳休息,“我們坐在上層敞篷的木頭座位上,四周有欄桿,使那好像一艘小船。大海在身下,到處是海的味道和盛開的荊豆花,后來我向下俯視,看見荊豆花的豆莢綻裂,那些豆莢向四面八方綻開的樣子,宛如他動手撕裂外衣時的紐扣,令人駭然。我一整日都無法忘懷那幅畫面。那一天就這么毀了!
“奇怪,他們的手沒有被綁起來嗎?”我問他,他劃著船,從黑色和紅色的導航指示牌之間行過,河在那兒流入奧克珀特湖。
“我想那是因為他們被視為士兵!
“你認為,那個男孩立正是不是因為他覺得假如他遵守規(guī)則的話也許可以免受懲罰?”
“在我聽來有點夸大其詞。書念得太多才會這樣說。”他不客氣地說,我不響。畢竟聽他談論自己的人生對我而言是件新鮮事。以前,倘若我問起他那場戰(zhàn)爭,他會用手指抹過眼睛,仿佛在拂去一片蛛網(wǎng)似的,但這是我和他在河上度過的*后一個夏天,那似乎讓他有了啟齒的欲望,想要在一切結束前袒露自己的心聲。
我雙手交替著一節(jié)節(jié)拉起釣線,線因有魚上鉤而陣陣抽動;釣線長兩英里,每隔三碼有一條鉛線,上面系著一個釣鉤。照捕撈*,我們可以下一千個釣鉤,但我們實際用的更多。我們是*后靠這片淡水水域捕魚為生的人。
在鰻魚翻過舷側(cè)掉入船內(nèi)之際,我用刀子把它們割落下來,丟進鐵絲籠,它們自身裹著油脂,在里面互相貼著滑動,嘴里含著彎折的鰻魚釣鉤。其他魚——上鉤的鱸魚連同試圖吞食它們卻被卡住的狗魚、歐鳊屬淡水魚、擬鯉——我將它們順著船底板滑向船首。我們會在村里售賣這些魚,或送人。沒被魚咬上的釣鉤,我清洗干凈,環(huán)繞木匣的邊緣一排排插好。我讓釣線落在匣子中央。經(jīng)過一英里后,他換到船尾我的位置,由我劃船。人們尚未起床,清晨的寒意和薄霧彌漫在河上。除了船槳劃出的徐緩漣漪和綴著滴滴水珠的釣線拉進來時線上魚兒的劇烈扭動外,河面的其他地方死寂無聲,只有岸上偶爾哞哞的牛叫。
“過完這個夏天,你想好要干什么了嗎?”他問。
“沒有。我會等著看出來的結果是什么!蔽掖鸬。
“什么叫出來的結果是什么?”“我的考試成績。如果成績好,我可以有選擇。如果不好,就沒有選擇。只能有什么干什么。”
“你覺得那些選擇會有多好?”
“我覺得都不錯,但八字還沒一撇,現(xiàn)在考慮也沒用,是吧?”
“嗯!彼f,可他的臉上帶有幾分盤算的表情;這使我在劃過*后一段釣線時對他心生警惕。
這一天的帷幕拉開了,遠處農(nóng)場的喧鬧,河上的*一撥飛蟲,到這時,我們已從寬葉香蒲叢里拉起大鐵絲籠,倒出早晨捕到的鰻魚,把籠子再次沉下去。
“明天我們可以夠數(shù)拿去寄售了!彼f。
每個星期,我們都把活鰻魚送去倫敦的比林斯蓋特海鮮市場。
“可假如,假如說即使你考得不錯,你難道沒有想過索性離開這個國家,去美國嗎?”他說,他結結巴巴地思索措辭,在我沉下了捕鰻魚的籠子、正用船槳當撐篙把船推出寬葉香蒲叢之際,淤泥泛出土黃色,升起在莖稈間。
“干嗎去美國?”
“喔,那兒遍地是機會,不是嗎?一個廣闊的、不斷拓展的國家。在這個彈丸之地沒有前途。有的只是成天花錢喝黑啤酒的前途!
我提防起這番大話。那并非出自他本人之口。
“誰來支付路費呢?”
“那個我們有辦法。我們勉強總能湊出來!
“你為什么要湊錢讓我去美國呢,假如我可以在這兒找到工作的話?”
“我覺得我該給你一個我從未有過的機會。我為這個國家打過仗?涩F(xiàn)在,他們連捕魚*也要奪去。你好歹愿意考慮一下嗎?”
“我會考慮的!蔽掖鸬馈
那一整天,他在土豆地里平整壟脊,我則更換釣線上的釣鉤和挖蟲,既為是*后一次做而感神傷,又因明知不久將不用做這些事,這些東西幾乎現(xiàn)在就可丟棄而覺無聊。離開的內(nèi)疚涌上心頭:我正在拋卻他的生活去迎接我自己的生活,一個搖船的男人將逐步耗盡日益減少的捕魚利潤,甚至連他能否換到新的捕撈證都仍是個未知數(shù)。旅游局駁回了上一次的申請。他們說我們損害了游客垂釣淡水魚這項活動的收益——每年夏天,來自利物浦和伯明翰的游客日漸增多,他們坐在河堤上鋁制的折疊椅里,用魚竿釣魚。若不捕魚,靠我們現(xiàn)有的田地幾乎難以為生。
當我繞道去黑魆魆的廁所準備把蠕蟲放到我們存放它們的黏土中時,我看見他探身隔著圍墻在同牛販子法雷爾聊天。法雷爾站在路上,靠著他自行車的橫桿。我轉(zhuǎn)入廁所,以為他們在討論牛的價格,可正當我把蠕蟲倒進盒子里時,“莫蘭”一詞傳來,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諦聽。是我父親的聲音。他情緒激動。
“我知道。我聽說了確切的總數(shù)。盧克死時他們拿到了一萬美元。每個美國士兵都有人壽保險,保額高達一萬美元!
“我聽說在邁克爾和薩姆服役期間,他們每人能使他們家一個月收到二百五十美元!彼^續(xù)說道。
“他們現(xiàn)在左也買牛右也買牛。”法雷爾的聲音傳來,我關上門,站在黑暗中,聞著大便和尿液的味道,還有爬行在一丁點黏土里的蠕蟲熱乎乎的肉味。
我所受到的沖擊,和我日后當眾出丑、自尊掃地、需要爬到廁所里反思時受到的沖擊一樣。
盧克·莫蘭的遺體裝在鉛制的棺材里從朝鮮運來,伴著徐緩的葬禮鐘聲翻過石橋,后面跟著使館的大轎車,靈柩上披覆著星條旗。在他們?nèi)鋈肽嗤燎埃瑝炆享懫鹬露Y的槍聲。幾幅印著他勛章的照片,由一位武官呈送給他的家人。
他將籌措路費,我將在那兒應征入伍,在我服役期間每個月他將收到那么多錢,假如我死了,他能拿到一萬美元。
在暗黑的廁所,夾在里面爬著蠕蟲的盒子之間,在我們布下夜晚捕鰻魚的釣線以前,我明白我的青春結束了。
我劃船,他放出夜晚的釣線,他的手指給每個曲鉤裝餌的動作如此優(yōu)美,似一氣呵成。夜幕正從奧克珀特莊園的黑影向納特利船庫拉攏,蝙蝠在頭頂做出丑陋的回旋,鴨子收攏了翅膀,蜿蜒地游入湖灣。
“你考慮過我說的去美國的事了嗎?”他問,眼睛沒有從釣鉤和蠕蟲盒上抬起。
“考慮過了。”
船槳往水里一沉,沒有濺起水花,那個空穴靜靜地漾開,掠過他的身旁。
“那么,有沒有決定要闖一闖?”
“不,我不打算去。”
“等你在這個白癡國家一事無成時可別說是我沒有給你機會唷。你要自己承擔后果。”
“我會自己承擔后果。”我應道,并在沉默了良久后發(fā)問,“你年紀越來越大,有沒有時常想起自己在戰(zhàn)時和獄中度過的時光?”
“是的。但我不想談那些。談起處決,我的心永無安寧,那些該死的爆開到空中的紐扣,我想得*多的是,假如我曾為自己奮斗,而讓這個白癡國家自生自滅,那么今天我的生活會好很多。我不想談那個!
我知道這一沉默定格成了永遠,我默默地劃船,直至他開口問道:“你認為,今晚會有大收獲嗎?”
“太風平浪靜了。”我回答。
“除非夜里起風!彼箲]地說。
“除非夜里有風!蔽抑貜偷馈
船駛過平靜的水面,釣線穿過他的指間從舷側(cè)滑落,以前我從未感覺和他如此親近,即使在他用肩膀馱著我凌駕于歡笑的人群之上去看烏爾斯特杯決賽時也沒有。我密切注視他的每一個動作,仿佛我亦不得不讓自己做好殺人的準備。
——這一短篇,曾于1995年改編為同名電影,由卡特爾·布萊克(Cathal Black)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