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初期的中國茶館或有茶的客廳,是一個天才結伴而去的地方。本書順著茶,進入到了民國大師生活的細部,以茶為核心詞匯,串聯起交往、品位以及時代風范。
適讀人群 :茶愛好者,茶研究生,大學生以上學歷的讀者。
◆作者周重林是國內茶文化研究的著名學者,已經出版多部有關茶的專業書和暢銷書,其中《茶葉戰爭》銷售額突破20萬冊,再版16次。
◆本書講述了茶與民國大師的故事,視角獨特,通過茶與大師生活的密切關系,點明茶與文化、與人生、與世態的因緣,是一部不可多得的茶視角圖書。
◆本書圖文結合,內容深刻,收錄了上百幅有關茶的圖片,其中不乏來自外國媒體下的中國茶照片,更好的詮釋了外國語境下的中國茶文化,對于茶研究者,也可作為其專業研究的輔助工具。
為什么天才總是結群而來?
2015年4月,我們到雙江勐庫津喬茶廠做一個論壇,效果非常好,喝了幾口酒,我就說這是我參加過的最好的論壇。為了證明這不是借酒胡說,我寫了一篇隨感:《我們能不能低到泥土里?》。
文章說什么呢?就說我們這樣開展論壇的獨特方式。 別人在城市,在酒店,穿著西裝,喝著紅酒、洋酒,談著資本,聊著概念,喊著口號,開高峰論壇。我們呢,來到山里,踩著泥巴,穿著拖鞋,叼著煙,喝著茶,開壩子論壇。
別人的主角是錢和有錢人,我們的主角是茶與茶農,這樣的論壇真真是低到泥土里。出門就可以摘到茶葉,彎腰就可以與蟲蟻接觸,還有那陣陣的清香啊,聞之即醉。
在茶鄉根究茶,是我們的一貫風格。喝著茶,讀著書,又是我們的日常。是工作,是愛好。
所以常常夸海口,我們是坐著掙錢的那批人喲。
可就在吃燒烤時,掏書包找煙找火機,一陣折騰,不小心把唐德剛那本《胡適口述自傳》露了出來,畫風頓時就有點尷尬了。
果然,就有人提問:你隨身帶著這些書?啊啊啊,我要怎么說?
我主業雖然是研究茶,但平常看的,書名帶茶的書好像真的很少,旅行箱里還有《創新者的窘境》《旁觀者》以及《中國亞洲內陸邊疆》……
我只好說,表面上看來,這書確實與茶沒有一點關系,可是,茶味卻無不在其中啊。
胡適之開篇就談自己是徽州人,徽州是茶鄉,他們家還是真正的茶葉世家,六七代做茶那種,家庭依賴茶葉收入供他讀書,胡適就出生在上海的一個茶莊里,我還去上海看過哩!
大家將信將疑,酒桌上嘛,誰又會與你較真呢?
除了自己。
晚上回到賓館,我細想不對啊,這書我很早就讀過,但那個時候怎么沒有注意到其中茶的部分?在唐德剛的注釋里,他洋洋灑灑地談論自己在重慶茶館學習的經歷,又讓我想起汪曾褀筆下的昆明茶 館,當時,王笛敘述成都茶館以及許多人寫的茶館一下子都浮現了出來。看來,我還是讀了不少與茶有關的書。那么,胡適與茶到底有沒有更多的故事?我看過的那些名家與茶選本,都沒有選過胡適的茶文。我出的《茶葉江山》的編輯馮俊文送過我一本《舍我其誰:胡適》,書中似乎很少談論他喝茶的場景,他的日記里會不會有?
查查看咯。于是從硬盤里找出了《胡適日記》,從第一頁開始讀起,等到栗強來賓館里找我聊天時候,我已經讀完了他青年時代的日記。
我們抽著煙,喝著茶,我對他說,我在研究胡適與茶。他一臉困惑,我卻在一邊暗笑。
從勐庫到景邁山,再到勐海、景洪的一路上,我讀完了胡適日志的一大半,整理出了與茶有關的若干篇幅,等我一周后回到昆明 時,已經把《胡適日記》都通讀一遍了。接著又閱讀他的往來書信集,看到他給族叔胡近仁寫信拒絕為“胡博士”茶代言時,我覺得我可以以此寫一篇有意思的文章。
胡適到了美國,家人數次從萬里之遙為他寄龍井。他以茶之名,邀請韋蓮司到居所聊天,引得法國教員側目。在一次茶敘上,他提出了白話文運動,引發百年巨變。在另一次茶敘上,他們促成了“賽先生”在中國的廣泛傳播……
胡適喜歡熱鬧,要是某一天訪客少了,他會表現出驚訝。有時候,我怕讀日記,太過于瑣碎,又總懷疑作者過分修飾。你看,胡適去煙霞洞喝龍井,明明有美人相伴,可他就是不提。
好吧,《民國茶范:與大師喝茶的日子》就是由胡適的軼事引發,就是我抱著好奇心,去看看他的朋友圈如何喝茶,是何等面貌。
隨著閱讀,我繼而又發現,與胡適同求學于哥倫比亞大學,既是同鄉又是同門的陶行知,還在茶里提出了教育功用問題,他的曉莊鄉村師范學校,有一片茶園,有一個茶館,還有一副極好的對聯:嘻嘻哈哈喝茶 嘰嘰咕咕談心。這副對聯與我的日常狀態很契合,所以支離子大筆一揮,掛在我辦公室門口。
對中國學生來說,他們早已對“學高為師,身正為范”這幾個字爛熟于心,但知曉那是陶行知所寫者則寥寥無幾。
在曉莊,晚飯后,茶會鑼鼓聲一響,農夫、學生、老師從四面八方匯集到茶館,學生教農民識字,農民教學生生產知識。我們“雙江茶業論壇”也是這般,勐庫東西半山的茶農,在約定的日子與時間,開著皮卡車,騎著摩托車,說著拉祜語、傣語、佤語與漢語來到我們身邊。
陶行知說:“我們沒有教室,沒有禮堂,但我們的學校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我們要以宇宙為學校,奉萬物為宗師。藍色的天是我們的屋頂,燦爛的大地是我們的屋基。我們在這偉大的學校里,可以得著豐富的教育。”
這是低到泥土里的教育風格,陶行知放棄了東南大學教授之職,深入到鄉村去,為我們提供了極其重要的范本。回到大都市北京,在高校當教授的胡適之,已經形成了另一個喝茶圈子。李明來到他們的茶桌前,傾聽他們的交談,告訴我們,這群人不僅學問做得好,也懂得如何生活。
我們團隊開會,討論逝去的生活,重點是說民國那代人,是怎么在動蕩的日子里,堅持做學問。這也是為自己所做的努力尋找一個方向,像我們這樣十多年來專注一個冷僻行業研究的人,到底價值幾何?
把茶生活單獨拎出來談,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們嗜好茶,我們以茶文化為業?
李希霍芬論述中國皇皇巨著,為什么僅絲綢之路成為獨特的標簽符號?難道我們不知道,那條古老的商路,白雪飄飄,白骨成山,又有多少人到白發還沒有回到故鄉?他為什么偏偏選擇了那柔軟、華美又奢靡的絲綢來命名?
東西方之間,居然由如此綿柔之物來打通,極邊之地因為絲綢,一下子成為世界的中心,它跨越了群山,飛躍駝峰,掠過雪山、沙漠,穿過佛珠、白帽、十字架,包裹起高矮胖瘦各種身段,無論你出生在哪里,信仰什么。
今天的中國,再次用絲綢之路的歷史來思考自身,思考世界演進的方式。
20多年前,木霽弘、陳保亞等六君子不信服于用“南方絲綢之路”來描述南方乃至南方國際大通道,他們要為南方重新命名,他們創造出來的概念是:茶馬古道。
雨果說,當時機成熟,一個概念即將形成時,即使是集合全世界軍隊的力量,也無法阻止這個概念的脫穎而出。
茶馬古道,是一幅畫卷:高山、大江、古道、雪域、騾馬、茶葉、鹽巴、藥材、香料、糖、邊銷茶、馬鍋頭、馬腳子、藏客等獨特的元素匯集其中,以及它所煥發出的蒼涼意象和驚心動魄是多么激蕩人心啊。
馬麗華說,“茶馬古道”橫空出世,讓她得以重新認識西藏那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NHK(日本放送協會)KBS(韓國放送公社)聯合拍攝的《茶馬古道》紀錄片,讓多少人看得蕩氣回腸,熱血澎湃。就在今年8月,我們還在辦公室接待了一批從廣州來重走茶馬古道的高中生。
在路上,已經成為時代新生活方式。一年零四個月后,我再返勐庫。從昆明出發,經普洱,到景洪,過勐海,在景邁山停留兩日后,過瀾滄到勐庫。這正好與去年我走的路線相反,方向不同,感受的冷與熱的順序也不一樣。我隨身帶的書,是布爾迪厄的《區分》二冊,高居翰的中國晚明繪畫史一冊,王明珂《反
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一冊。還有一本《黑暗森林》,《三體》主要看這一本就夠了,值得多讀幾次。
這一年時間里,我們讀完了胡適、魯迅等16人的大部分著作、日記、書信,只是為了在這些文章中找尋到一些與茶有關的證據嗎?或許是,但在那么多人討論民國風范的語境下,我們的研究能貢獻什么?又或者我們可以以此看到,茶在這些民國大師的生活里,到底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
茶是生活的底色,在不同人,不同人家,有不同意義。家境并不好的聞一多,把喝茶看成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對他而言,茶是生活的尺度,沒有茶的日子不叫日子。在美國留學時,他向家里乞討茶。在青島的時候,他找梁實秋、黃際遇蹭茶。在聯大南遷路上,他把沒有茶喝的日子列為最苦的日子。一旦喝上茶,他便大呼過上了開葷的好日子。到了昆明,他找陳夢家蹭茶,找葉公超蹭茶……
家境不錯的梁實秋,在北京中山公園里,用一杯茶與程季淑定下終身。在家里,程季淑用一杯茶來盡孝道,茶具的選擇,茶湯的溫度,送茶的時間都是那么用心。到了晚年,梁實秋還念念不忘在中山公園喝過的那一杯茶,他被當下視為生活大師,在于他的講究,縱是生活再艱苦,也不會放棄品位,而品位,就是以其一生去踐行生活,喝要喝得禮儀周全,寫要寫得儀態萬千。
周氏兄弟都是嗜茶者,對茶的態度卻不同。
別人喝茶,喝出的是和氣,現世安好,歲月溫柔。魯迅喝茶,喝出的卻是怒氣,享清福也成了諷刺。他常年杯不離手,茶不離口,娶了擅長功夫茶的許廣平。幼時抄《茶經》,青年泡茶館,晚年在上海大量買茶、施茶。常常以茶會友,送茶當禮,又經常在茶敘中翻臉而去。
以茶入文,以文觀茶,周作人無疑是民國那代人里發揮得最好的一位,也是影響最大的一位。他是文人中的茶人,茶人中的文人。他一生都在做一件從未有人做過的事:打通茶與文字,營造茶香書香的曼妙之境。他常說,讀文學書好像喝茶,喝茶就像讀文學書。讀文學書好像喝茶,講文學的原理則像是在做茶的研究。茶味究竟如何,只得從茶碗里去求,但是關于茶的種種研究,如植物學里講茶樹,化學里講茶精或其作用,都是不可少的事,很有益于對茶的理解的。
林語堂呢?他要寫出茶有趣的一面,他努力在西方介紹中式生活,他看到了茶于中國人的現實價值,看到中國人對茶的嗜好與依賴,又看到中國人以茶為媒介的廣泛社交,茶滋養了中國人,也必然對世界有著可塑的一面。
郁達夫不僅自己愛喝茶,還要讓筆下人物走到哪兒都有茶喝。他端起茶杯,筆下人物也端起茶杯。他放下茶杯,筆下人物也放下茶杯。他喝完茶出門,故事也到了尾聲。別人寫茶的清淡,他寫茶的欲望。別人寫泡茶館的閑適,他寫泡茶館之人的懶散。別人寫山中茶的野趣,他寫山中茶的逍遙。
順著茶,我們進入到了民國大師生活的局部,以茶為核心詞匯,串聯起他們的交往、品位以及時代風范。龍井茶是胡適、魯迅、周作人、梁實秋、郁達夫、張愛玲、巴金等人的摯愛,他們不認識的時候,分別在同一個地方喝茶。他們認識后,又在同一個地方一起喝茶。
如果說魯迅是冷峭的高山,不經歷滄桑世事難以明了。胡適則是開滿鮮花的平原,讓人隨時隨地都能從他那里獲得如沐春風之感。而汪曾祺是精致的園林,有小橋流水,亂石橫空,修竹茅屋,野菜清茶,鍋碗瓢盆,讓人覺得親切。他一生慢悠悠的,畫幾幅畫,寫幾筆字,炒幾個小菜,喝口濃茶,寫寫文章。多少年之后,我們才知道,這叫小日子。
張愛玲透過胡適家里那杯綠茶,看到時光交錯,那個穿著長袍的老者身在紐約,說著英文,卻依舊像在北京的寓所。 胡適身邊站著的江冬秀,更是一位地道的中國老婦。我們則在張愛玲的茶杯里,看到了一個接一個的婉轉故事。
那個時候,張恨水在茶館里,看著進進出出的往來人群,寫下了一個又一個故事。他的夢想是用稿費掙來的錢,買房子:大院子要套著小院子,院子里要有樹,要有自來水,方便喝茶,也方便養花。
李叔同與蘇曼殊兩位空門中人,遠非一句“禪茶一味”就能搪塞過去。豐子愷的茶畫,巴金對茶的追憶,是一個時代的絕響。
克羅伯問,為什么天才總是結群而來?在云南有類似的問題,為什么雞樅總是一窩一窩的?我的回答當然是,有好土壤,有好環境,有好茶。不然,我們怎
么會跑到勐庫這樣的地方。不然,他們如何度過漫漫長夜?這是自我認同的回答。
一直有人說,要是胡適、梁啟超這些人,少玩一些棋牌,少一些以茶會友的交際,學問會做得更好,但王汎森的回答是,也許并非如此。
幾年前,我與一位留英的政治思想史學者談到,我讀英國近代幾位人文學大師的傳記時,發現他們并不都是“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而是有參加不完的社交或宴會,為什么還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
我的朋友說,他們做學問是一起做的,一群人把一個人的學問功夫“頂”上去;在無盡的談論中,一個人從一群人中開發思路與知識,其功效往往是“四兩撥千斤式的”。而我們知道,許多重大的學術進步,就是由四兩撥千斤式的一“撥”而來。最近我與一位數學家談話,他也同意在數學中,最關鍵性的創獲也往往是來自那一“撥”。
歐洲成群結伴的天才,在咖啡館。18世紀的英國,19世紀的維也納都是“天才成群地來”的地方。20世紀初期的中國茶館或有茶的客廳,同樣是一個天才結伴而來的地方。
我們這本書,說的就是他們的故事。
同時,我們也是從故紙堆里把他們召喚出來,呈現他們過去的日子,重新定義我們生活。
周重林
2016年09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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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重林,著名茶文化學者,主要作品有《茶葉戰爭》《茶葉秘密》《茶葉江山》與《綠書:周重林的茶世界》等。其創辦的自媒體“茶葉復興”是茶界影響力zui大的媒體之一。2014年,入選《生活月刊》“文藝復興百人集”。2014年,獲得《中華合作時報》“新媒體營銷推廣個人獎”。2016年,獲得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興文強茶”杰出貢獻獎。
李明,云南邵通人,茶文化研究學者,自媒體“茶葉復興”高級編輯,合著與《云南茶生活百科全書》。
目錄
胡適 :他是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魯迅 :文壇差評師,喝茶有深意
周作人:文人中的茶人,茶人中的文人
梁實秋:知識分子喝茶有什么講究?
林語堂:茶文化傳播大使
聞一多:喝茶是過日子的最低標準
郁達夫:人間有茶便銷魂
陶行知 :鮮為人知的茶葉教育
汪曾祺 :我的學問都來自泡茶館
巴金 :茶館里的新舊中國
李叔同 :結社與雅集
蘇曼殊 :傳奇茶僧
豐子愷 :有生命的煙、酒、茶
張愛玲 :上海往事,茶里人生
張恨水 :郎情妾意來碗茶
顧頡剛 :茶香書香的典范
附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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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他是名副其實的茶博士
張愛玲透過胡適(1891 - 1962)家里那杯綠茶,看到時光交錯,那個穿著長袍的老者身在紐約,說著英文,卻依舊像在北京的寓所一般。他身邊站著江冬秀,更是一位地道的中國老婦。
茅盾第一次見胡適的時候,對這位年輕人的裝束印象極為深刻 :綢長衫、西式褲、黑絲襪、黃皮鞋。他評價說:“當時我確實沒有見過這樣中西合璧的打扮。”張中行回憶胡適 :“中等以上身材,清秀,以上身材,清秀,白凈。永遠是‘學士頭’,就是頭發留前不留后,中間高一些。永遠穿長袍,好像博士學位不是來自美國。總之,以貌取人,大家共有的印象,是個風流瀟灑的本土人物。”
長袍與茶,是胡適給大多數人的第一印象。他也好酒,卻不善飲。
他反復抽煙,反復戒煙。他喜歡打牌,一玩就是數天。他喜歡開茶會,喜歡與不同行業、不同年紀的人坐在一起把杯言歡。
這位民國時期風頭無二的洋博士,一生得了35個“榮譽博士”,但其生活習慣卻是非常中式的,確切地說是非常“徽派”,穿的衣服以其母親與妻子縫制的為主,吃以徽派菜為主,喝以綠茶為主。
這一次,我們主要談談“茶博士”胡適。翻閱胡適的日記與書 信,茶無處不在。“我的朋友胡適之”要是換成“與胡適之喝茶的日子”,似乎顯得更為貼切。在美國,在與友人的茶會上,他們吟詩作對,盡顯才情。他們提出了白話文運動,提出了在中國普及“賽先生”,茶確實有助靈思。
茶博士胡適與他的茶會
胡適出身于徽州茶葉世家,出生在上海的程裕新茶棧,這個巧合大約為胡適終身嗜茶提供了一種解釋。
其父胡鐵花說:“余家世以販茶為業。先曾祖考創開萬和字號茶鋪于江蘇川沙廳城內,身自經理,藉以為生。”(《胡鐵花年譜》)到胡適這一代,胡家已經經營茶葉150年有余。兩家茶葉店養活了胡氏一家四房,也為胡家有志為學的人提供了經濟來源。胡適在自傳、演講中,大都以“我是徽州人”開頭。
他深愛這片土地,常以徽州土特產自居。徽州的這些土特產中,又以茶葉與人聞名天下。茶有黃山毛峰、祁門紅茶、六安瓜片與太平猴魁等,人有朱熹、戴震等,徽商同樣也是影響甚大的群體。
胡適最喜歡的飲食, 除了茶,就是徽派火鍋。 梁實秋去胡適家吃飯,被績溪人做的“一品火鍋”排場驚到了,7層菜肴吃得感慨萬千。胡適每每去上海,都會約朋友去吃徽派火鍋。
徽商南下上海,茶葉是一盤大生意,徽菜館也是一盤大生意。民國時期,許多人感慨,徽派飲食甚至改變了上海飲食。
胡適在上海讀書時所作的《臧暉室日記》,記錄了他年輕時候與朋友瑤笙、仲實、君墨、怡蓀以及老師王云五等人讀書喝茶飲酒看戲的瑣事。
對日記的看法,胡適自己說,日記是“私人生活、內心生活、思想演變的赤裸裸的歷史”。他看到另一個胡適,“他自己記他打牌,記他吸紙煙,記他時時痛責自己吸紙煙,時時戒煙而終不能戒;記他有一次忽然感情受沖動,幾乎變成了一個基督教信徒”。
我們看到的胡適,顯然是與茶相關的。20世紀初期的上海,茶館、酒館林立,青年胡適常到茶館聚會,以茶會友。
19歲時。“余與瑤笙同行至文明雅集吃茶,坐約一時許,瑤笙送余歸。道中互論詩文,甚歡。”“飯后與劍龍同出,以電車至大馬路,步行至山東路口折而南,人四馬路,至福安吃茶一碗始歸。”
20歲,他們在去喝茶的路上,目睹了一場火災,束手無策。“下午五時子端來,邀至五龍日升樓吃茶,比至則仲實、君墨及二李皆在,小坐便同出,循大馬路至四馬路至湖北路西首,忽見一家屋上火發,火勢甚烈,北風又甚猛,延燒比鄰匯芳茶居及丹桂戲園、言茂園酒館。”“下午,與桂梁外出,至青蓮閣吃茶。”
偶爾,胡適也會去找妓女喝酒,“打茶圍”。他記錄道 :“晚課既畢,桂梁來邀外出散步。先訪祥云不遇,遂至和記,適君墨亦在,小坐。同出至花瑞英家打茶圍,其家欲君墨在此打牌,余亦同局。局終出門已一句鐘。君墨適小飲已微醺,強邀桂梁及余等至一伎者陳彩云家,其家已閉戶臥矣。”
后來他們叫醒人,在陳家玩到天明,接著趕去上課。“打茶圍”,胡適自己的解釋是 :“在妓女房里,嗑瓜子,吸香煙,談極不相干的天。”他強調這與自己的性情不相符, “打球打牌,都是我的玩意兒”“在公園里閑坐喝茶,于我也不相宜”。
有一次,他們喝酒鬧事,被帶到了警察局。后來胡適多次言及戒 酒,不過,這如同他說要戒煙一樣,一輩子都在反復。郁達夫在上海時,也是深夜喝酒,被警察帶走。
留美后,胡適對“打茶圍”有所檢討,但胡適從未言要戒茶。不過,“打茶圍”似乎是那一代知識人比較樂意討論的事情,與胡適有交集的文人,如徐志摩、郁達夫、林語堂等人,都比較熱衷于“打茶圍”。
胡適喜歡邊喝茶邊聊天,在給族親胡近仁(1883 - 1932)的信中說“文人學者多嗜飲茶,可助文思”。茶助文思,是中國文人學者,高僧大德的一個共有的認識。嗜好飲茶似乎是胡適偏好傳統的一個佐證,他留美后,沒有學會喝咖啡,也沒有愛上可樂,只會偶爾飲一點洋酒。
1910年,胡適到美國的第一學期,忙于適應環境,也不認識什么人。留美日記第一部分,都與讀書有關,少有提及娛樂,更別說喝茶了。
1911年,等他適應了環境,有了朋友,便開始了娛樂生活。主要是打牌,七八月密集打牌。
7月2日,打牌消遣。
7月3日,有休寧人金雨農者,留學威士康星大學電科,已畢業,今日旅行過此,偶于餐館中遇之,因與偕訪仲藩。十二時送之登車。今日天氣百一十度。打牌。
7月5日,往暑期學校注冊,下午打牌;7月6日、7日、8日都在打牌。7月14日,進舞廳,圍觀跳舞;7月21日,邀請演說會同仁到居所,打牌;22日,打牌;24日,打牌;25日,打牌;29日,打牌。
8月4日,打牌;8月5日,打牌;8月6日,談戒煙。胡適開始抽最便宜的煙,后抽最貴的煙卷,后又吸煙草。8月10日,覺得打牌不妥;11日,打牌;23日,打牌;26日,打牌。
9月4日,打牌;9月5日,與同學金濤約定,戒牌,讀書。
此后日記中少見打牌。9月28日,胡適決定要賣文養家。
10月,開始寫文投稿。
從1913年起,胡適進入了學習與寫作狀態。
這一年,他的老同學、好友任鴻雋到康奈爾大學讀書,胡適又多一位益友。12月23日,他在日記中記載 :“在假期中,寂寞無可聊賴,任叔永、楊杏佛二君在余室,因共煮茶夜話,戲聯句,成七古一首,亦殊有趣,極歡始散。明日余開一茶會,邀叔永,杏佛,仲藩,鐘英,元任,憲先,厘生,周仁,荷生諸君同敘,烹龍井茶,備糕餅數事和之。”
這是胡適在留美日記中第一次記載煮茶夜話,胡適說,這游戲本無記錄之價值,但他們離國日久,國學疏離,大家在一起玩玩聯句,至少比打牌好。
“談詩或煮茗,論時每揚眥”,參加夜話的任鴻雋表達了與胡適一樣的意思,“獨坐無聊,胡君適之煮茶相邀,與楊君杏佛三人聯句,得七古一章”。
聯句是古代作詩的方式之一,即由兩人或多人共作一詩,聯結成篇。這是古代文人聚會時發明的一種玩法,比的是即興才華,又有極強的娛樂性,深受參與者喜愛。聯句作詩初無定式,有一人一句一韻,兩句一韻乃至兩句以上者,依次而下,聯成一篇;后來習慣于一人出上句,繼者須對成一聯,再出上句,輪流相續,最后結篇。
1914年1月23日,伊薩卡下了一場大雪,胡適賞完雪景,回家烹茶寫詩。其《大雪放歌》后幾句云 :“歸來烹茶還賦詩,短歌大笑忘日映。開窗相看兩不厭,清寒已足消內熱。百憂一時且棄置,吾輩不可負此日。”
在異國他鄉,與好友圍爐飲茶,常有收獲。6月29日,胡適與胡達(明復)、趙元任、周仁、秉志、章元善、過探先、金邦正、楊銓(杏佛)、任鴻雋等人圍爐夜話,商議出一本《科學》月報,此乃影響中國百年之“賽先生”肇始。
室內小茶有助思之功,公共演講來口茶能提神。胡適在《演說之道》里說 :“演說之前不要吃太飽,最好喝杯茶,或小睡。”
“茶會”在胡適日記里出現頻率很高,他是“以茶會友”的實踐者。“吾日日擇二三人來吾寓為茶會。”胡適坦言:“此種歡會,其所受益遠勝嚴肅之講壇演說也。”
茶會也能避免許多誤解,比如他約自己的紅顏知己韋蓮司,每每都以“茶會”名義。1914年6月5日,韋女士邀約同伴出行,胡適說,要是你們散步歸來,能到我寓所玩,當烹茶相餉。后來二女過來應約,他也烹茶招待。與胡適同居的法文教員很驚詫,教員之前約女,頗受挫折。目睹胡適的“約茶”大法后,他頓時腦洞大開。
約心儀女子喝茶,在文化人中有持久的傳統。梁實秋約程季淑,郁達夫約王映霞,巴金約蕭珊……
在康奈爾大學期間,胡適日記還以文言文記錄為主,記載的詩歌幾乎都是古體詩。 1915年暑假,胡適與任鴻雋、梅光迪幾個在一起夜話,胡適就提出要來一場文學的革命。到哥倫比亞大學后,胡適就開始寫白話文的“打油詩”。 這些詩他發給了胡近仁和任鴻雋等人,在任鴻雋的《五十自述》手稿里,任鴻雋說:“胡適之君時已去紐約,時時以白話詩相示,余等則故作反對之辭以難之,于是所謂文言白話之爭以起。平心而論,當時吾等三人雖同立于反對白話之戰線上,而立場殊不盡同。”
胡適歸國后,繼續以茶會名義會友,與他們進行思想交流。有些時候,沒有時間寫時評,就邊喝茶邊口述給秘書記錄。沒有外人時,也在家搞家庭茶會。胡適歸國后事務巨多,終日與人周旋,與舊思想交鋒,得一壺茶,能舒緩自己,也能舒緩別人。
茶會重在分享,胡適舉例說:“我的太太喜歡做些茶葉蛋、雪里蕻或者別的菜分送朋友,等于會做文章的人把自己的文章給人家看的心理一樣。”
1915年之后的胡適日記中,多次出現的還有“茶話會”,從形式上看來,這些活動顯得正式,有官方主場之感,此后他也用“茶話會”取代“歡迎會”“離別會”這些舊式詞語。比如梅蘭芳到哥倫比亞大學茶話會,劍橋留學生茶話會,旅英各界華人茶話會,胡適美歸赴任北大校長茶話會,歡迎胡夫人茶話會……
胡適到底喜歡什么茶呢?
他最愛的是家鄉徽州的黃山毛峰與杭州的龍井。
1916年初,在美國的胡適寫信給母親,要求寄點家鄉土特產黃柏茶到美國,以答謝韋蓮司一家對他的照顧。這一年,胡適已經到美6年,完全適應了美式生活,也找到了自己的求學方向,生活也不再那么拘謹。
當年3月15日,他再次致信母親,說到蜜棗已分食完,茶存有許多,可以用一年之久。他所居住之地有小爐子,“有時想喝茶則用酒精燈燒水烹茶飲之”。有時有朋友來訪,則與之分享。
但因為來喝茶的人太多,準備用一年的茶很快就被朋友們瓜分完。3個月后,6月19日,胡適在給母親的信里提到 :“前寄之毛峰茶,兒飲而最喜之,至今飲他種茶,終不如此種之善。即常來往兒處之中國朋友,亦最喜此種茶,兒意煩吾母今年再寄三四斤來。”8月31日,胡適則叮囑母親:“毛峰茶不必多買,兩三斤便夠了。寄茶時,可用此次寄上的住址。”
胡適堅信茶可以解酒,可以消食,每每吃多了喝多了,就會泡一壺茶解之。
1939年,他在給妻子的信里寫道:“(冬秀)我十二月四日到紐約,晚上演說完后,我覺得胸口作痛,回到旅館,我吐了幾口,都是夜晚吃的甜東西。我想是不消化,叫了一壺熱茶來喝,就睡了。”
除了家鄉徽州茶,胡適還比較喜歡杭州龍井。
在留學日記里,胡適多次言及用龍井茶款待朋友。回國后,1923年,胡適與一幫朋友去龍井寺,在亭子里喝茶、下棋、講莫泊桑的故事。事后,他寫了一首《龍井》的現代詩:
小小的一池泉水,
人道是有名的龍井。
我來這里兩回游覽,
只看見多少荒涼的前代繁華遺影!
危樓一角,可望見半個西湖,
想當年是處有畫閣飛檐,行宮嚴整。
到于今,一段段斷碑鋪路,
石上依稀還認得乾隆御印。
崢嶸的“一片云”上,
風吹雨打,蝕凈了皇帝題詩,
只剩得“庚子”紀年堪認。
斜陽影里,游人踏遍了山后山前,
到處開著鮮紅的龍爪花,
裝點著那瓦礫成堆的荒徑。
龍井茶因為乾隆的詩而天下聞名,到今天依舊是許多人喝茶之首選。
1938年,胡適再度赴美。當年年底,臨近生日時,他意外生病,躺在病榻上給江冬秀寫信,說收到茶葉6瓶。
1939年4月23日,在美國的胡適沒有茶喝了!他給江冬秀寫信 :“這里沒有茶葉吃了,請你代買龍井茶四十斤寄來。價錢請你代 付,只要上等可吃的茶葉就好了,不要頂貴的。每斤裝瓶,四十斤合裝木箱。寫DR.Hu Shih Chinese Embassy Washington,D.C.裝箱后可托美國通運公司(American Express Co.)運來。”同時交代,中國駐美國大使館參事陳長樂托他代買龍井茶四十斤,價錢也請江冬秀代付,也裝木箱,同樣運來。他寫了與自己之前同一個地址,只是收件人是陳長樂。
我與同事們討論過這件事,同一個地址,只需說一個總數即可,何必分開購買、郵寄呢?他們的意見是,如果我們在同一個辦公室,有人寄茶來,可能在價格及成品上會有差別。
胡博士特別交代不要買頂貴的龍井,是因為當時在上海,頂級的獅峰龍井每市斤銀洋十二元,云海毛尖每市斤三元二角。而當時上海一個店員每月工資也不過三四元銀洋。
胡適在6月25日收到茶。同年9月28日,胡適回信告訴江冬秀 :“陳長樂先生還你茶葉錢法幣三百二十九元兩角,寄上海中國銀行匯票一張,可托基金會去取。他要我謝謝你。”按照當時的物價算,1939年,100法幣可以買到1頭大牛。
龍井茶是一個叫治平的人幫辦理的,家書里胡適表達了感激之情。1940年3月20日,他致信江冬秀 :“若治平能替我買好的新茶(龍井),望托他買二十斤寄來。”寄信后第二天,他又追加了一封家書,告訴家人,有一位應小姐要去美國,可以托帶。5月21日,胡適收到了應小姐帶去的10瓶新龍井。
胡適做大使后,交際圈擴大,應酬多,送禮也多。
7月29日,胡適收到茶葉兩批,給江冬秀的信里說:“一批是你寄的,兩箱共九十瓶,另紅茶一盒。一批是程士范兄寄的紅茶五斤,兩批全收到了。”這是紅茶第一次出現在胡適日記里,程士范是胡適的績溪同鄉。
胡適所送禮品,除了茶葉,還有蜜棗,刺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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