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陳情書》以1958年大煉鋼鐵時期,還俗的小尼姑慧德寫給佛祖的五封信為線索,串起了一個時代的荒誕與悲哀。老尼姑善德的心靜如水處變不驚;有著少女式天真的小尼姑慧德對光中從童年持續到中年的友誼;搖擺在本分與狡黠之間,一心想跳脫農門的光中無法超出自身命運的無力;得知自己身世后爆發出驚人冷靜與成熟的私生子吉利……在作者筆下栩栩如生。
村民的善良與世故,人們在愚昧、荒誕面前的集體無意識,個體在時代洪流前的無所適從隨波逐流,通過慧德的一生顯現出來。
第三封:羞我、侮我
突然之間,村莊沒了炊煙。碗筷都收走了,鍋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個大會議室,八人大桌呈兩列擺得整整齊齊,旁邊的小柜子上放著一個大水箱,幾十個搪瓷水杯,迎面墻上貼著一副大紅標語:食堂辦得好,生產勁頭高!
往里走是個大廚房,最顯眼的是那口大鍋,鍋的直徑長達兩米,鍋鏟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師父像搖櫓那樣緩緩推動鍋鏟上的木柄。灶頭上的煙囪快趕上磚瓦廠的煙囪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準備結婚。我是從別人的閑聊中聽來的,他們愉快地說:歷來都是這樣的,好漢無好妻。細聽下去,我明白了,相對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媽的時候,我向她道喜,她卻氣鼓鼓的:
算什么喜事,我就這么一個兒子,結婚卻不能辦酒席,親戚朋友來了只能去食堂吃飯。活了大半輩子,反倒活得不像戶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當長長的送親隊伍走過來時,我們驚訝地發現,新娘子的腰身茁壯滾圓,有人小聲說:難怪光中這小子這么猴急呢,原來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媽旁邊,鑒于我們以前的情分,光中媽說話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聲問:她有了?光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說:應該……是吧。
應該?你心里沒數?
有……數。
輕狂東西!
光中媽憤憤地轉身。我不知道她是在罵光中,還是在罵新娘子。
他們說,結婚這天的心情會是婚后生活的縮影,這話好像有點道理。
大概是光中結婚一個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發現,光中媽沒有跟兒子兒媳一起到食堂吃飯,光中也沒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飯,這三個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沒有出現在一張飯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樂的,我發現,只要出現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奮不止,他的聲音高高飄揚在所有的聲音之上,他的舌頭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話,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個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媽和他媳婦各自沉默著,堅決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這兩個人,另一個就是我了,我們三個散落在食堂的三個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鍋米飯里。
我沉默是因為我不喜歡去食堂吃飯,雖然他們多數時候也吃素,但那是因為沒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們的飯桌,灶臺,甚至碗筷,還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葷腥味,他們吃起飯來也嚇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頓就沒得吃了,以后永遠都沒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嚇得嗆住了氣管,跑到外面咳得驚天動地。
他們每個月可以打一次牙祭,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師父最喜歡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寬的五花肉用咸辣醬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濕米粉,上籠屜蒸爛,每人一塊。切肉之前,按人頭仔細計算過了才開刀。
每逢這天,我就裝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齒疼,反正不能提拒葷腥幾個字。《秘密協定》上寫著呢,表面上看,我跟他們是一樣的人,沒有戒律,沒有禁忌。我把飯票送給光中,自己要么餓著,要么在田里尋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幾次下來,光中就對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見我,熱情地打招呼,說這說那,卻故意不提飯票的事。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開飯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張《秘密協定》,你收好了吧?別弄丟了,那可是你的護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飯票給他。這時他會體貼地問我:要挑水嗎?屋頂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隨時告訴我。我替他難過,就為了那么一塊肉,值得嗎?
我不喜歡上食堂還有另一個原因,我跟他們漸漸疏遠了。因為不在家里吃飯,家家戶戶都沒了家務活,菜園子沒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變成了工地上的人,集體的人,干集體的活,吃集體的飯,回到家里不過是睡覺而已,我幫不上他們,他們也不再需要我。收工號子吹過之后,四處都是閑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掛下來,瞌睡蟲也一起撒下來,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覺。我慢慢跟他們有了距離,一些人在路上碰見我,為避免打招呼,老遠就垂下了眼皮。這真讓人難過,但我改變不了這種局面。
這樣懶散地過了一段時間,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從那個駝背老婆婆開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著,像只蝦米。有一天,歇晌的時候,駝背老人縮在一邊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氣來了,旁邊的人卻自顧自玩紙牌,講笑話,其中一個是她的兒子,但他就像沒聽見一樣。我朝她走過去,用師父教過我的手法,幫她按捏起穴位來。
老人的咳嗽奇跡般停了,打牌的人開始向這邊張望。
我有點害怕,生怕他們會沖過來,在我面前背誦《秘密協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蟲時常做的那一套。
還好,無人干涉,就連隊長,也只是遠遠地看了我兩眼,什么都沒說。
歇晌結束,上工鈴響,我正要收手,聽到一聲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這個背哦,還是打小我娘摸過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沒被人碰過。
我見不得老人流淚,當場表態,以后每天歇晌,都會過來幫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淚了,太陽底下,閉著眼睛,很愜意的樣子。
第三天,還沒到歇晌,老婆婆就湊到我跟前,告訴我,從這里轉過彎去,有塊大石頭,太陽一曬,暖呼呼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駝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著的石頭邊坐了另外兩個人,不耐煩地催她:老人家,給我們也留點時間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駝背老婆婆旁邊排隊的人越來越多,歇晌時間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強拉到某個草垛邊,某截斷崖邊,讓我放下集體的活,給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來排隊了。在女人們的嘻哈聲中,男人涎著臉皮問我:不都是一塊皮么,憑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別過臉去,別說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當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來?我觀察過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渾身上下亂摸,想找一條手絹之類的。
那又何必,我閉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邊兩個女人:不過,你們不能走。
我閉著眼睛揉捏那個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們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熱又重的大手壓上了我的腿,睜眼一看,那兩個女人不知何時已經不知去向,這里就剩我們兩個。我驚叫一聲,跳起來,那個男人也怕燙似的抽回了手。與此同時,我聽到一個嚴厲的聲音:你們在干什么?
是隊長,我從沒見過隊長那種表情,臉上紅得快要滴出血來,眉毛打結,眼里射出兩束鋒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還堆在肩膀那里,看見隊長的表情,竟結巴起來:我們……啥也沒干……我腰疼,請她幫我捏幾下。
滾!不然我馬上報告上級,說你調戲婦女!
男人嘟噥兩句,飛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響了。隊長狠狠地瞪著我:一個個壯得像頭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來的。
那也輪不到你來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
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員也可以幫人按摩,誰都可以按摩。
我直視著隊長,心想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沒做錯什么。
隊長也死盯著我:你還蠻會頂嘴呢,這樣下去,遲早會把名聲搞臭的,你名聲臭了不要緊,不要把我們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聲有什么相干。
沒過幾天,有人在曬谷場旁邊施工,好像是要蓋房子。
曬谷場是這一帶最無遮擋最顯眼的地方,為的是方便大家監督,不論何時,只要有人靠近谷倉,群眾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掃過來,誰也別想順走集體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蓋在曬谷場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間方方正正的獨屋,仿佛是為倉庫而建的哨卡。難道倉庫要開始派人值班?
又過了一陣子,隊長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適合你。
隊長指指曬谷場那邊: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應該住在敞亮一點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顧你。磨房這邊太暗了,地勢又低,萬一出點事,喉嚨喊破了都沒人聽見。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顧。我還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讓給別人吧。
那房子就是專門給你蓋的。隊長提高聲音:保護你的安全,我是有責任的。
我沒覺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點都不怕黑。
隊長想說什么,張張嘴又咽了:……總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過去一看,心里挺高興,畢竟是真的墻,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夾壁,屋頂上還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結實多了。隊長還給我牽來一條大黃狗,有我半人高,威風凜凜,極有氣勢。
很快我就發現,跟我說話的人多了起來,每天都有人有意無意地過來問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還有燈。你每天都洗澡嗎?我看你總在那個時候出來倒洗腳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們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媽昨天是不是叫你給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進你的門,好半天都沒出來。
光中的家離曬谷場很近,我搬過去后,光中媽的確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開始覺得不對勁,就像住在一間玻璃房里,一舉一動都被別人看在眼里。打這以后,吃飯拉屎都沒法像以前那樣坦然又自然了,總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亂瞄,擔心有誰在偷看。洗澡更是連衣服都不敢脫,說不定哪里就藏有一雙眼睛。大門也不敢隨便開著了,萬一有人看錯了,把大黃看成某個飛快地閃進來的男人,豈不壞了大事。話說回來,大黃也不是個好東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惡的模樣,全身毛色金黃,偏偏兩只眼睛周圍的毛是黑色的,還毛茸茸的,掩藏著它的視線,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時,我突然很想跟他說說話,我很長時間沒跟人好好說話了。因為那個《秘密協定》,女人們見了我都訕訕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沖我抬一下。我說: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
光中牽了牽嘴角: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專門為你而建的房子,為了保護《秘密協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隊長的說法一樣,我是個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殘,我不需要什么保護,我也從來沒有害怕過。
光中望著我笑:你不需要保護,是吧?那,你就這樣理解吧,讓你住在那里,是想監督你。
監督?難道我做過什么壞事嗎?我長得像會做壞事的人嗎?
好好好,那,就算是為了監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誰要是去騷擾你,誰就是覆船山的敵人。
騷擾?是什么意思?
我聽說,你給一個男人按摩被隊長抓住了?他對你干了什么?
沒干什么,他非要我給他按,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隊長才會生氣,才會讓你搬到曬谷場那邊去。
我有點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許我可以問問光中。
你還記得當年師父給我的褲腰帶打死結的事嗎?那個,跟你剛才所說的保護是不是一回事?
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著跑開了,留下我一個人慢慢去想。騷擾,什么樣的行動才叫騷擾呢?我開始回憶給那個男人按摩的所有細節,其實他什么也沒做,什么也沒說,只是把他的手反過來,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當時正在專心按摩,我記得我除了嚇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覺也沒有。
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靜悄悄的,偶爾能聽到樹枝斷裂掉下來的聲音,黃鼠狼飛快地掠過田坎。大黃坐在門口,警惕地四下里望著,不時回過頭來,懷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圖謀不軌一樣。
我懷疑紅臉隊長一定訓練過它了,否則它不會如此盡責。
我已經習慣了夜里不點燈,一想到他們可能正躲在自家窗簾后面向我這里窺視,我就渾身不舒服。我決定把點燈的時間挪到天亮前,那時他們都睡得像個死人,我卻因為天一黑就睡覺早早醒來。我想利用這段時間給佛祖寫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發展,那個合同說是為了保護我、保護大家,但現在它變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懸在我的頭上,就像我明明是個乖孩子,他們卻把我作為壞孩子的典型綁在這里示眾。佛祖啊,這是我貪圖安逸的代價嗎?
難道這樣的處境,其實是佛祖您對我的考驗?師父說過,佛祖的考驗從來沒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隨機應變。一定是這樣的,佛祖您正在考驗我的誠心,考驗我面對無禮與挑釁時的平常之心,考驗我的定力。
我的觀察沒有錯,光中家三個人不同桌吃飯的事,果然膨脹了,弄出事來了。
起因很簡單,光中媽來食堂打飯,順便把光中的飯也打回去了,恰在這時,來鳳從田里趕來,堵住了光中媽,毫不客氣地質問:你憑什么把光中的飯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飯勻一口出來養他的女兒。
光中媽勉強笑了笑:你跟你女兒在食堂吃,我跟我兒子回家吃。
你兒子?他現在還是你兒子嗎?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別想一個人霸住他。
光中媽來了火氣:既是你丈夫,你咋不關心他不體貼他呢?你不心疼他我還心疼呢,替你服侍他,還反過來說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嗎?他是不會洗澡還是不會穿衣?他哪一樣需要我關心?
沒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兒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來管他。
光中媽已經走了幾步了,都以為婆媳倆的斗嘴要結束了,來鳳突然來了句:
知道你們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燉雞吃,你養了一大窩雞。
足有四五秒鐘工夫,食堂里鴉雀無聲,有人終于懶懶地拋出一句:不是不讓養雞了嗎?要養大家都養,要不養都不養。滿屋子的人馬上跟著起哄:是呀,我們又不是不會養。
光中媽拍著大腿喊:憑什么光聽她的一面之詞?我怎么可能養雞?我有幾個膽子,敢偷偷養雞?
大家一起去看來鳳,來鳳哼了一聲,氣鼓鼓地往嘴里扒飯。
紅臉隊長不知從哪里鉆了出來,一直走到光中媽身邊:走,帶我們去看看你養的雞。
光中媽也不怕:好啊,你們信她,我就帶你們去!不過,先要講好,要是找不到我養的雞怎么辦?
要是找到了呢?隊長看了一眼來鳳,似笑非笑。
大隊人馬跟在隊長后面,往光中家跑,來鳳三下兩下吃完飯,抱著女兒,跟在隊伍最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靜,就像她跟這事已經沒關系了似的。
光中媽砰砰砰打開每一扇門,連衣柜門都打開了,人們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會,就理直氣壯地搜尋起來,床底下,門背后,柜子里,到處都看一看,摸一摸,結果一致贊嘆:光中媽,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結實啊。
光中媽不高興地說:你們又不是來看家具的,我養的雞呢?找到半根雞毛沒有?
屋里的人很快就出來了。
雞是活的,這么翻騰,都沒找到,應該就是沒有了。
隊長走到來鳳跟前說:我知道你是個老實人,也知道你現在有點矛盾,不想揭發她,因為她畢竟是光中的媽,但是我要告訴你,如果你不說出來,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經揭發她了,我還犯了罪?
就因為你的揭發不徹底,不但把我們置于尷尬境地,反而助長了她的囂張氣焰。如果我們現在向上面匯報的話,上面要是追究下來,是要連你一起問責的。我最后問你一遍,是你告訴我們,還是我們馬上向上面匯報,讓上面下來查?上面肯定會有手段查出來的。
來鳳想了想,輕聲對隊長說:你跟我來。
兩人順著山墻來到屋后,屋后是竹園,郁郁蔥蔥的竹子幾乎掩住了青瓦檐,來鳳抬手一指瓦檐下方,一個柵欄似的雞籠鑲嵌在墻體上。隊長笑了:虧她想得出來。來鳳說,那里面是她的臥室,我也是無意中發現的。
當即召開現場會,雞籠被取下來,搗毀了,七只小雞拿細繩子綁了,一起提到食堂那邊,廚師興奮地說,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雞都不大,燜來吃,連骨頭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媽年紀大的分上,也許是看在她為食堂貢獻了七只小雞的份上,沒給她綁繩子,只讓她在大伙面前深深地弓著腰。
光中本來應該去陪斗,但她說:男人家哪會插手這些家務事,都是我一個人干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干。光中媽說這話時,狠狠地剜了來鳳一眼,我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來鳳渾身哆嗦了一下。
我這人沒有害人之心,我本來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說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說了你們不會不信。但我不會那么說,我不像人家的心那么黑,我怕招報應。
來鳳一步一步不動聲色地退到人墻后面去了。
隊長還沒宣布開始,光中媽就開始自言自語喋喋不休:我只想給我兒子弄點好吃的,我只是心疼我兒子,沒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講還是我講?隊長吼停了她,嘰里呱啦講了一通形勢,就沖她發問,為啥要不聽指揮、違反政策、自行其是?她不吭聲,兩腿站得直直的,可我發現,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隊長又問她,總共吃過多少只雞,多少只雞蛋,為了喂養這些雞,偷了多少生產隊的糧食。她還是不吭聲,但兩條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蠟燭越燒越短一樣。最后說到懲罰,是上交矛盾把婆婆捆到大隊去,還是在小隊里直接表示一下,隊長決定發揚一下民主,請大家表決。隊長剛一說完,光中突然從人群外擠了進來,跪在地上,兩只膝蓋搗著沿人墻走了一圈,雙手不停地打著拱。見光中這模樣,光中媽雙腿竟似插進了土里,整個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最終決定,不給上級添麻煩了,就在隊里解決,徹底搜查,沒收一切可以在家開伙的家伙什,山墻上掛出雞籠的那個洞也要堵起來,所有的墻壁都檢查一遍,省得她再動什么別的腦筋。
該拿的都拿走了,該掀翻的都掀翻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從撤退的大部隊里溜出來,我想幫他們收拾收拾,順便安慰一番,如果師父還在,她也會在這種時刻留下來的。
光中媽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見我還在,陡地沖我一笑,我才發現,她的一口牙齒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殘缺不全了。
真丟人呀,一輩子沒丟過這么大的人,帶累家里人都臉上無光。
不算丟人,母親心疼孩子,要飯都不丟人,何況是養幾只雞。我要是光中,感激還來不及呢。
冷不防光中媽一把抱住我,一邊死死地往她身上貼,一邊號啕大哭:
我的兒啊,我的親生兒都沒你貼心哪,我怎么就沒有你這么好的閨女啊。
只能任她抱著我哭,抱著我搖,長這么大,我沒這么尷尬過。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掃院子,我沖他使了個眼色,他走過來,想要從我身上拿開他媽的手。
媽,大人不記小人過,原諒她個二百五算了。
滾!光中媽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緊了。
這個家沒我活的地方了,兒呀,我搬到你那里去算了,我到你那里去打地鋪,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個住處,我走了,他們就快活了。
媽,你要這么說,我現在就去討點老鼠藥回來,我跟她還有孩子,我們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傷心。
光中說完就往外走,光中媽猛地止住哭:你給我回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