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精選汪曾祺談美食的所有文章,包括汪曾祺談故鄉的食物、談昆明的吃食、講有關美食的故事、講美食素材及梳理美食文學的淵源。配以汪曾祺親繪的插圖。全書全彩印刷,紙張上乘,版式疏朗大方,手工精裝,限量發售。 小32開,便攜,隨時可以翻閱。 讀書,會發笑,感到放松、適意、快樂,是人生美好事。讀汪曾祺談美食的文字,就是這樣。 ——本書責任編輯李磊
食豆飲水齋閑筆
豌豆
在北市口賣熏燒炒貨的攤子上,和我寫的小說《異秉》里的王二的攤子上,都能買到炒豌豆和油炸豌豆。二十文(兩枚當十的銅元)即可買一小包,灑一點鹽,一路上吃著往家里走。到家門口,也就吃完了。
離我家不遠的越塘旁邊的空地上,經常有幾副賣零吃的擔子。賣花生糖的。大粒去皮的花生仁,炒熟仍是雪白的,平攤在抹了油的白石板上,冰糖熬好,均勻地澆在花生米上,候冷,鏟起。這種花生糖晶亮透明,不用刀切,大片,放在玻璃匣里,要買,取出一片,現約,論價。冰糖極脆,花生很香。賣豆腐腦的,我們那里的豆腐腦不像北京澆口蘑渣羊肉鹵,只倒一點醬油、醋、加一滴麻油——用一只一頭縛著一枚制錢的筷子,在油壺里一蘸,滴在碗里,真正只有一滴。但是加很多樣零碎作料:小蝦米、蔥花、蒜泥、榨菜末、藥芹末——我們那里沒有旱芹,只有水芹即藥芹,我很喜歡藥芹的氣味。我覺得這樣的豆腐腦清清爽爽,比北京的勾芡的粘粘糊糊的羊肉鹵的要好吃。賣糖豌豆粥的。香粳晚米和豌豆一同在銅鍋中熬熟,盛出后加洋糖(綿白糖)一勺。夏日于柳陰下喝一碗,風味不惡。我離鄉五十多年,至今還記得豌豆粥的香味。
北京以豌豆制成的食品,最有名的是“豌豆黃”。這東西其實制法很簡單,豌豆熬爛,去皮,澄出細沙,加少量白糖,攤開壓扁,切成5寸×3寸的長方塊,再加刀割出四方小塊,分而不離,以牙簽扎取而食。據說這是“宮廷小吃”,過去是小飯鋪里都賣的,很便宜,現在只仿膳這樣的大餐館里有了,而且賣得很貴。
夏天連陰雨天,則有賣煮豌豆的。整料的豌豆煮熟,加少量鹽,擱兩個大料瓣在浮頭上,用豆綠茶碗量了賣。虎坊橋有一個傻子賣煮豌豆,給得多。虎坊橋一帶流傳一句歇后語:“傻子的豌豆——多給”。北京別的地區沒有這樣的歇后語,想起煮豌豆,就會叫人想起北京夏天的雨。
早年前有磕豌豆木模子的,豌豆煮成泥,摁在雕成花樣的模子里,磕出來,就成了一個一個小玩意兒,小貓、小狗、小兔、小豬。買的都是孩子,也玩了,也吃了。
以上說的是干豌豆。新豌豆都是當菜吃。燴豌豆是應時當令的新鮮菜。加一點火腿丁或雞茸自然很好,就是素燴,也極鮮美。燴豌豆不宜久煮,久煮則湯色發灰,不透亮。
全國興起了吃荷蘭豌豆也就近幾年的事。我吃過的荷蘭豆以廈門為最好,寬大而嫩。廈門的湯米粉中都要加幾片荷蘭豆,可以解海鮮的腥味。北京吃的荷蘭豆都是從南方運來的。我在廈門郊區的田里看到正在生長著的荷蘭豆,搭小架,水紅色的小花,嫩綠的葉子,嫣然可愛。
豌豆的嫩頭,我的家鄉叫豌豆頭,但將“豌”字讀成“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顛。我的家鄉一般都是油鹽炒食。云南、四川加在湯面上面,叫做“飄”或“青”。不要加豌豆苗,叫“免飄”;“多青重紅”則是多要豌豆苗和辣椒。吃毛肚火鍋,在涮了各種葷料后,濃湯之中推進一大盤豌豆顛,美不可言。
豌豆可以入畫。曾在山東看到錢舜舉的冊頁,畫的是豌豆,不能忘。錢舜舉的畫設色嬌而不俗,用筆稍細而能瀟灑,我很喜歡。見過一幅日本竹內棲鳳的畫,豌豆花、葉顏色較錢舜舉尤為鮮麗,但不知道為什么在豌豆前面畫了一條赭色的長蛇,非常逼真。是不是日本人覺得蛇也很美?
黃豆
豆葉在古代是可以當菜吃的。吃法想必是做羹。后來就沒有人吃了。沒有聽說過有人吃涼拌豆葉、炒豆葉、豆葉湯。
我們那里,夏天,家家都要吃幾次炒毛豆,加青辣椒。中秋節煮毛豆供月,帶殼煮。我父親會做一種毛豆:毛豆剝出粒,與小青椒(不切)同煮,加醬油、糖,候豆熟收湯,攤在篩子里晾至半干,豆皮起皺,收入小壇。下酒甚妙,做一次可以吃幾天。
北京的小酒館里鹽水煮毛豆,有的酒館是整棵地煮的,不將豆莢剪下,酒客用手摘了吃,似比裝了一盤吃起來更香。
香椿豆甚佳。香椿嫩頭在開水中略燙,瀝去水,碎切,加鹽;毛豆加鹽煮熟,與香椿同抖勻,候冷,貯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
北京人吃炸醬面,講究的要有十幾種菜碼,黃瓜絲、小蘿卜、青蒜……還得有一撮毛豆或青豆。肉丁(不用副食店買的絞肉末)炸醬與青豆同嚼,相得益彰。
北京人炒麻豆腐要放幾個青豆嘴兒——青豆發一點芽。
三十年前北京稻香村賣熏青豆,以佐茶甚佳。這種豆大概未必是熏的,只是加一點茴香,入輕鹽煮后晾成的。皮亦微皺,不軟不硬,有咬勁。現在沒有了,想是因為費工而利薄,熏青豆是很便宜的。
江陰出粉鹽豆。不知怎么能把黃豆發得那樣大,長可半寸,鹽炒,豆不收縮,皮色發白,極酥松,一嚼即成細粉,故名粉鹽豆。味甚雋,遠勝花生米。吃粉鹽豆,喝白花酒,很相配。我那時還不怎么會喝酒,只是喝白開水。星期天,坐在自修室里,喝水,吃豆,讀李清照、辛棄疾詞,別是一番滋味。我在江陰南菁中學讀過兩年,星期天多半是這樣消磨過去的。前年我到江陰尋夢,向老同學問起粉鹽豆,說現在已經沒有了。
稻香村、桂香村、全素齋等處過去都賣筍豆。黃豆、筍干切碎,加醬油、糖煮。現在不大見了。
三年自然災害時,對十七級干部有一點照顧,每月發幾斤黃豆、一斤白糖,叫“糖豆干部”。我用煮筍豆法煮之,沒有筍干,放一點口蘑。口蘑是我在張家口壩上自己采得曬干的。我做的口蘑豆自家吃,還送人。曾給黃永玉送去過。永玉的兒子黑蠻吃了,在日記里寫道:“黃豆是不好吃的東西,汪伯伯卻能把它做得很好吃,汪伯伯很偉大!”
炒黃豆芽宜烹糖醋。
黃豆芽吊湯甚鮮。南方的素菜館、供素齋的寺廟,都用豆芽湯取鮮。有一老饕在一個廟里吃了素齋,懷疑湯里放了蝦子包,跑到廚房里去驗看,只見一口大鍋里熬著一鍋黃豆芽和香菇蒂的湯。黃豆芽湯加酸雪里蕻,泡飯甚佳。此味北人不解也。
黃豆對中國人最大的貢獻是能做豆腐及各種豆制品。如果沒有豆腐,中國人的生活將會缺一大塊,和尚、尼姑、素菜館的大師傅就通通“沒戲”了。素菜除了冬菇、口蘑、金針、木耳、冬筍、竹筍,主要是靠豆腐、豆制品。素這個,素那個,只是豆制品變出的花樣而已。關于豆腐,應另寫專文,此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