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爐煮茶:人間有味是清歡/民國趣讀·閑情偶拾》:
喝茶
魯迅
某公司又在廉價了,去買了二兩好茶葉,每兩洋二角。開首泡了一壺,怕它冷得快,用棉襖包起來,卻不料鄭重其事地來喝的時候,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顏色也很重濁。
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喝好茶,是要用蓋碗的,于是用蓋碗。果然,泡了之后,色清而味甘,微香而小苦,確是好茶葉。但這是須在靜坐無為的時候的,當我正寫著《吃教》的中途,拉來一喝,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覺地滑過去,像喝著粗茶一樣了。
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不過要享這“清福”,首先就須有工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由這一極瑣屑的經驗,我想,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在喉干欲裂的時候,那么,即使給他龍井芽茶、珠蘭窨片,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么大區別罷。所謂“秋思”,其實也是這樣的,騷人墨客,會覺得什么“悲哉秋之為氣也”,風雨陰晴,都給他一種刺戟,一方面也就是一種“清福”,但在老農,卻只知道每年的此際,就要割稻而已。
于是有人以為這種細膩銳敏的感覺,當然不屬于粗人,這是上等人的牌號。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我們有痛覺,一方面是使我們受苦的,而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自衛。假如沒有,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也將茫無知覺,直到血盡倒地,自己還不明白為什么倒地。但這痛覺如果細膩銳敏起來呢,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連衣服上的接縫、線結、布毛都要覺得,倘不穿“無縫天衣”,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活不下去了。但假裝銳敏的,自然不在此例。
感覺的細膩和銳敏,較之麻木,那當然算是進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進化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礙,那就是進化中的病態,不久就要收梢。我們試將享清福,抱秋心的雅人,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喝過茶,望著秋天,我于是想:不識好茶,沒有秋思,倒也罷了。
茶館
張恨水
北平任何一個十字街口,必有一家油鹽雜貨鋪(兼菜攤),一家糧食店,一家煤店。而在成都不是這樣,是一家很大的茶館,代替了一切。我們可知蓉城人士之上茶館,其需要有勝于油鹽小菜與米和煤者。 茶館是可與古董齊看的鋪,不怎么樣高的屋檐,不怎么白的夾壁,不怎么粗的柱子,若是晚間,更加上不怎么亮的燈火(電燈與油燈同),矮矮的黑木桌子(不是漆的),大大的黃舊竹椅,一切布置的情調是那樣的古老。在坐慣了摩登咖啡館的人,或者會望望然后去之。可是,我們就自絕早到晚間都看到這里椅子上坐著有人,各人面前放一蓋碗茶,陶然自得,毫無倦意。有時,茶館里坐得席無余地,好像一個很大的盛會。其實,各人也不過是對著那一蓋碗茶而已。
有少數茶館里,也添有說書或彈唱之類的雜技,但那是因有茶館而生的,并不是因演雜技而產生茶館。由于并不奏技,茶座上依然滿坐著茶客可以證明。在這里,對于成都市上之時間充裕,我極端地敬佩與欣慕。蘇州茶館也多,似乎仍有小巫大巫之別。而況蘇州人還要加上一個吃點心,與五香豆糖果之類,其情況就不同了。一寸光陰一寸金,有時也許會作個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