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反思行為在心靈里出現時,每當我們借助思想的光輝觀察自己時,我們就發現我們的生活真是美不勝收。我們向前走去時。萬物在我們身后,一一呈現出悅目的形體,猶如遠方的云彩那樣變幻無窮。只要在記憶的圖畫中占有一席之地,不但熟悉的和陳舊的事物,而且連悲慘可怕的事物也顯得賞心悅目。河岸,水草,古屋,愚人——無論現在怎樣受到忽視——都具有一種昔日的優美。甚至連挺在臥室里的死尸也為房屋增添了一種莊嚴的裝飾。靈魂既不會知道傷殘,也不會知道疼痛。如果在神志清楚的時刻我們應當把最嚴峻的事實說出來,那我們就應該說,我們從來沒有做出過犧牲。在這樣的時刻,理智似乎異常偉大,因此凡是重要的東西都不能從我們身上拿走。一切損失,一切痛苦,都是個別的;對感情來說,整個宇宙仍然安然無恙。無論苦惱還是災難都不能減弱我們的信任。對于自己的哀傷,沒有人能像他可能做的那樣輕描淡寫。對于那些曾經在趕過的最堅韌的、被人坐垮了的出租馬車里講的言過其實的話,還是盡量諒解吧。因為我們創造、遭受的僅僅是有限,無限卻含笑靜臥著。
如果人愿意過自然的生活,不給自己的思想找麻煩,那么精神生活可以保持純潔、健康。誰都不需要在思辨時遭到困擾。讓他做嚴格屬于他自己的事,說嚴格屬于他自己的話,雖然不怎么讀書,他的天性絕不會給他造成任何精神障礙和懷疑。我們的青年深受原罪、罪源、命定之類的神學問題的熏陶。這些問題并沒有給任何人造成一種實際困難——它們從來沒有遮掩任何人的道路,因為誰也不處心積慮地尋找它們。這些都是靈魂的流行性腮腺炎、麻疹、百日咳,沒有得這些病的人就說不清自己的健康狀況,也就無法對癥下藥了。一個頭腦簡單的人是不會知道這些敵人的。他如果能說明他的信仰,向其他人闡述他的自我協調和自由的理論,那就又當別論。這需要非凡的天賦。然而,如果沒有這種自知之明,就可能在他所存在的事物中有一種森林居民的力量和誠實。“一些強烈的本能,幾條簡單的規矩”[ 引自華茲華斯的詩作《啊!那漫長而辛苦的追求又有何益》。
]就滿足了我們的需要。
我的意志從來沒有在我的腦海里具體描繪它們現在所占的地位。正規的學習進程、多年的學術和專業教育提供給我的事實,還不如我在拉丁文學校課桌下面偷看閑書所了解到的多。我們不算作教育的東西比我們所謂的教育更寶貴。在接受一種思想時,我們是猜不出它的比較價值的。教育力圖阻撓這種自然的吸引力,但往往是白費精力,因為這種吸引力一定會挑選屬于它的東西。
同樣,我們的道德本性由于我們的意志橫加干涉而遭到了敗壞。人們把美德描繪成一場斗爭,由于有所建樹便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氣。當一種高尚的天性受到稱贊時,到處都糾纏著這樣一個問題:跟誘惑做斗爭的人是否就更勝一籌。然而這種事沒有任何價值。上帝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性格越容易沖動,越有自發性,我們就越喜愛。一個人對自己的德行考慮得越少,了解得越少,我們就越喜歡他。提摩勒翁[
提摩勒翁(?—公元前336),古希臘城邦科林斯的一名貴族,他把敘拉古和其他西西里城邦從各自的暴君手中解放出來。
]的一系列勝利是最好的勝利;普魯塔克說,它們像荷馬的詩句一樣奔流縱橫。我們看到一個靈魂,他的行為像玫瑰花一樣華貴、優雅,惹人喜愛,我們就一定會感謝上帝,因為這樣的事物竟真的存在;我們絕不會對天使翻臉說:“克倫普是一個更好的人,因為他咕咕噥噥地抵抗他的一切天生的劣根性。”
天性優于意志,這在實際生活中也是同樣引人注目。歷史中的意向并沒有我們所認為的那么多。我們把深遠的計劃歸功于愷撒和拿破侖,然而,它們最大的威力卻寓于自然之中,而不在他們身上。成就非凡的人們在誠實的時刻總是吟誦著:“不要歸于我們,不要歸于我們。”[
參見《贊美詩》第115篇第1節:“耶和華啊,榮耀不要歸于我們,不要歸于我們。要因你的慈愛和誠實,歸在你的名下。”
]按照他們時代的信仰,他們已經為命運之神或圣尤利安[ 圣尤利安是旅行者和好客的主保圣人,在中世紀被看成圣徒中的享樂主義者。
]建起了祭壇。他們之所以成功就因他們跟思想進程并行不悖,因為這種思想進程在他們身上發現了一個暢通無阻的渠道;他們只不過是種種奇跡的看得見的導體,可是奇跡看上去好像倒成了他們的功績。難道電線產生了電嗎?的確,他們身上所具有的人們能考慮到的東西比別人身上具有的還少,如同一根管子的優點就是又光又空一樣。表面上好像是意志和堅定,實際上卻是情愿和自我毀滅。莎士比亞能提出關于莎士比亞的理論嗎?一位數學奇才能把關于他的方法的見解傳達給別人嗎?如果他講出了那種秘密,它就立即失去了它那被夸大了的價值,因為它把站立行走的能力同日光和生命力合為一體了。
這些觀察硬是給了我們這樣的教訓:我們的生活可能比我們所創造的容易、簡單得多;這個世界可能是一個比現在更快樂的所在;不必斗爭,不必騷動,不必絕望,不必擰手、咬牙;我們錯誤地創造出了我們自己的邪惡。我們妨害了天性的樂觀,因為無論什么時候我們占據了過去這一優越地位,或者現在具有了一個更加明智的頭腦這樣一種優勢,我們就能夠發現我們被自行實施的法則包圍著。
外界自然的面貌也給了同樣的一種教訓:大自然不愿意讓我們焦慮煩悶。她不喜歡我們的欺詐和戰爭,同樣也不喜歡我們的仁慈或我們的學習。當我們從秘密會議、從銀行、從廢奴集會、從禁酒大會或超驗俱樂部里出來,走進田野和森林時,她就對我們說:“這么激動嗎?我的小先生。”
我們到處都是機械活動。我們偏偏要橫加干涉,把事物納入我們自己的軌道,到了后來,連社會的犧牲和德行都令人作嘔起來。愛應當造成歡樂,然而我們的仁慈是不愉快的。我們的主日學校,我們的教會,我們的濟貧團體,都是套在脖子上的枷鎖。我們自己受苦,卻不能使任何人高興。這些做法目標明確,可就是達不到,然而卻有能達到同樣一些目的的自然手段,為什么所有的德行都應當用那絕無僅有的同一種方式行事呢?為什么人人都要給錢呢?這對我們國人來說真有些勉為其難,我們認為這樣做將一事無成。我們沒有錢,商人有的是錢,讓商人給錢好了。農民可以給糧,詩人可以歌唱,婦女可以縫補,勞工可以出力,兒童可以獻花。為什么把一個主日學校的沉重包袱硬要壓到整個基督教世界身上呢?童年勤學好問,成年應為人師,這在情理之中;然而,有人提問,就該回答。不要硬把年輕人堵在教堂席位上強迫孩子們違背本意問他們一個小時的問題。
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一點,就會發現事物總是大同小異;法律、文學、信條、生活方式,似乎都是對真理的一種歪曲。我們的社會被笨重的機器所累,這機器就像羅馬人修建的跨山越谷的漫長的高架水渠,由于發現了水可以上升到水源的高度這一規律,它們才被取而代之。它就是一堵任何敏捷的韃靼人都能翻越的中國長城。它就是一支并不像和平那樣美好的常備不懈的軍隊。它就是一個被冊封、委任過的絕對權威,當人們發現連市鎮會議也能回答那些問題時,它就顯得十分多余了。
讓我們從自然界汲取一個教訓吧。自然總是用短期方式工作的。水果成熟后,就落下了。果子一摘完,葉子就掉了。水的循環純屬下落現象。人和動物的行走是一種向前的下落。一切體力勞動和力氣活,如撬、劈、挖、劃,等等,都是借助于不斷的下落干成的,地球、月亮、彗星、太陽、星星,永遠在下落。
宇宙的單純跟一部機器的簡單迥然不同。誰對道德天性看得透徹,對知識是怎么獲得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了解得徹底,誰就是一名學究。自然的單純可不是能夠輕易看明白的,而是無窮盡的。最后的分析是絕對辦不到的。我們根據一個人的希望來判斷一個人的智慧,因為我們知道對自然無休止的感知力是永葆青春的。自然的豪富只有把我們僵硬的名聲跟我們流動的意識加以比較,才能感覺得到。我們在世界上被分門別類,被認為既博學又虔誠,其實我們永遠是幼稚的小孩。人們清楚地看到皮浪的懷疑論是怎么興起的。每個人都看到他就是那個中點,對于它,每一件事物可以肯定,也可以否定,理由都一樣充分。他也老,也年輕,他非常聰明,他極端無知。你所說的關于六翼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