偉大藝術的三個條件(代序)
上星期我收到來自北京的一份信函——《關于提請沈嘉祿同志早日履新協會終身名譽主席的函》,這個協會,就是中國當代藝術協會。與這份裝幀與設計均相當氣派、精致的文件一起送達的,還有《中國當代藝術協會領導人增補函》和《中國當代藝術協會領導人檔案表》。一個月前我就收到了這個協會的公函,一頂“中國制造”的烏紗帽,關山萬里遠遠拋來,本人沒有理會,此番又像一道金牌,催促我“早日履新”,仍然沒有興趣回應。我還沒有糊涂到夜郞自大的地步——我根本不夠格!
看了一下協會概況,得知這個協會是經民政部門批準的,“在全國人大、政協、中宣部、文化部等領導的關心指導下成立”的,協會成立以來,已經舉辦過40余場沙龍、年會、畫展及中外交流。組織機構也很完善,從會員代表大會到主席團、從秘書長到分支機構,一個機關團體應該有的“配件”,一樣也不缺,皇城根下的能人,操辦起這種事情來像煞有板有眼。
但我還是有幾個疑問:
大名鼎鼎的宋莊可能是該協會的大本營,而宋莊最近的處境不大妙,正面臨著整體拆遷的尷尬,一撥還沒混出名堂來的草根藝術家不知明天在哪里安放自己的肉身,還有那顆狂野不羈的心。難不成拆平了再蓋一幢專供中國當代藝術協會使用的大樓?饒是如此,豈不成了空中樓閣?
擔任領導得一次繳納費用,費用不高,但還是有鬻官賣爵之嫌。
本人不是當代藝術家,只是經常撰寫有關傳統藝術和當代藝術的長短文章,協會對本人的情況也不是太清楚,何以輕率地將烏紗帽善價而沽?
協會給會員統一印制名片、信封、信紙等,還可以出版個人畫冊,組織出國考察等,這個錢不知由誰出……
以藝術先鋒、社會精英自居,抬手舉足無一不散發貴族氣質的當代藝術也淪落到擺地攤的局面,讓我這個對繆斯女神向來敬畏有加的文字工作者相當沮喪。
這份俱樂部會員卡認購單式的信函,可能從一個側面說明中國當代藝術面臨的諸多問題,也應證了一句老話:“病篤亂投醫”。
中國當代藝術怎么啦?
中國當代藝術一路走來,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勃興之初與思想解放運動相呼應,元氣豐沛,充滿了批判精神,但進入市場經濟之后不久便出現了思想貧乏、價值觀混亂、模仿拙劣等現象,藝術家本身也受到了資本的腐蝕與權力的收買。從社會大環境看,九十年代以來,“向前看”演化為“向錢看”,國民——包括此前一直恥于談錢的精英分子——對財富的欲望,比任何一個時期都表現得強烈,而且肆無忌憚,毫無掩飾。可以說,這種普遍心態不可避免地影響到當代藝術的發展形態與路徑,以及藝術家的價值觀。同時,所謂的全球化呼聲,在當代藝術這一塊也就簡單地、幼稚地、媚態地表現為對西方文化、包括垃圾在內的全盤接收。人家玩不下去了,扔給我們玩,我們玩了一陣,眼見著山窮水盡,但仍然裝模作樣、載歌載舞去欺騙政府和人民。
當然,也有一小部分以政治波普搏出位的當代藝術家被西方人鎖定并連番炒高,他們的藝術符號和風格成為市場上被持續追捧的對象,與此對應的是,保有原創精神的藝術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維護、經營相對穩定的作品語言,那些已經獲得話語權的成功者則在自己的地盤上徘徊,作品的符號化、弱智化、空洞化傾向越來越嚴重,思想內涵被一再稀釋。是的,就以北京和上海為例吧,有成千上萬的未名者蟻聚于M50、八號橋、紅坊、798、宋莊……他們夢想成為第二個王廣義或岳敏君。他們每天在苦心孤詣地破解老前輩的成功密碼,不惜為此改弦更張,不知不覺中就淪為一批喪失獨立性和判斷力的復印機。
不過當經濟金融危機席卷全球,藝術市場驟然進入冰河期,在苦苦扛了一段時間后,投資者終于看到了高臺跳水的景觀。近來大陸和境外的拍賣會上,標價過千萬元的當代藝術作品已幾乎全線流標,即使有資金雄厚的投資者為使資產不至快速貶值而暗底護盤,也因為缺少響應者而只能來一場自拉自唱的表演。
無論是游龍戲鳳還是游園驚夢,都很少有清醒者對中國當代藝術的行走路徑和思想內涵進行深度反思。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
中國當代藝術缺少的就是思想。模仿別人,復制自己,創新精神匱乏,人文情懷缺失,是中國當代藝術徘徊不前的深層次原因。中國當代藝術以觀念領先起家,最后被束縛在市場利益上,這也對應了其身上的妥協精神以及由此帶來的滯后性——在中國當代藝術迎來了可以計較得失的階段之后,實際上其保守性也顯現出來。正如評論家李小山所說:“市場對很多藝術家的腐蝕力量是巨大的,藝術家原有的激情與理想,才華和追求,都在市場的利誘下一點點消失。與上世紀八十年代比較,其后的中國當代藝術家無論在整體的沖擊力上還是在藝術的表現力上,都顯示出了平靜和世俗。”
中國傳統書畫也面臨同樣的困惑,文學界的情況也大抵如此。其他的,電影、電視、戲劇、音樂……
“偉大的藝術必須具備三個條件,那就是:1,準確、2,真實、3,自由。”
說出這句話的,是可能還排不上當代藝術第一方隊第一排的四川當代藝術家鐘飆。但是,他道出了藝術的真諦,包括當代藝術。
上面是我寫于三年前的一篇文章,挪來用于這本集子的自序仍然適用——這是我近年來文藝評論文章的精選。
我沒有請人寫序,出于這樣的考慮:首先是這本書的內容有點雜蕪,分作三輯。
第一輯是藝術家的“微評傳”——這是我的杜撰。近年來藝術家的傳記出了比較多,有些還列入政府重大文化項目,但一寫就寫成“一塊磚頭”。除了藝術家本人,從頭讀到底的人估計也不會多。我寫的評傳每篇才幾千字,有點彈性地梳理藝術家的人生和藝術貢獻。藝術家的經驗體會是我著墨最多的部分,我認為有專業素養的讀者感興趣的也許就是這一塊。在八卦成為賣點的今天,我不會改變嚴肅的態度。經過艱難的舍取,收錄10篇。
第二輯是藝術家的藝術實踐與案例分析,通過生動有趣、紋理清晰的故事來表達,也許能讓讀者保持好奇心和耐心。文體像采訪,但不同于報刊上的采訪,以對話形式撰寫的只有一篇,更多的是我比較愿意寫的散文,松散一點,樸實一點,留下更大的空間。有些藝術家是我多年的朋友,趣味相投,性格互補,價值觀相同,寫出他們的真性情,以及在目前文化環境下的種種苦惱,是我的責任和義務。再比如,與畫家對話當然要涉及專業話題,那么我就事先臨摹他幾幅作品,通過筆墨破解他的密碼,這個過程絕對愉悅。同樣經過艱難的舍取,奉獻了21篇。
第三輯是書評,這一部分屬于文學。我是讀書比較勤快的人,有時候三四本書同時開卷,坐到哪里拿起一本就讀。讀到好書是一份福氣,人生由此更加豐滿,更加堅韌,更加溫暖,更加深沉,隨手在小紙條上記下一點感想,好比與作者烹茶對談,整本書讀完,就寫成一篇書評。我不說自己的書評寫得如何,但有一點讓我坦然:值得我記下點滴體會的那些書,都認真拜讀過,有的讀了兩三遍。經過選擇,有21篇入選。
其次要說到不請人寫序的另一個原因,那就是我深知寫序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尤其是為一本評論集寫一篇錦上添花的評論文章。我為人寫過序,吃過這個苦頭,明知如此而誘人入轂,不厚道。另外,按照江湖規則,請一位名家寫序,或許能提升點什么,但適得其反的例子也不少。據說在京城,請名家寫一篇序的潤筆已經漲到幾萬、十幾萬了。花錢買來的文字,能做到準確、真實、自由嗎?
于是我撿出了這篇文章,好比舊衣改制新衫,既可保暖蔽體,又留有一些新意。大雁尚未北遷,花苞靜待春訊,在民族復興的呼聲中討論這些問題想必會引起讀者朋友的共鳴。
最后,感謝劉一聞先生為拙作題寫書名,感謝陸康、江宏兩位先生為拙作題寫輯封,感謝上海市文化發展基金會資助本書的出版。
2016年10月,適逢農歷霜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