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域教育何以成為一個話題?
一、 不被期待的
2012年, 我到富士康在深圳的觀瀾和龍華兩個廠區(qū)調研。這兩個廠區(qū)工人數量達到十幾萬, 平均年齡是23歲, 90%的工人學歷只有高中或者中專, 大部分來自中西部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的農村。換句話說, 這些工人基本上都是縣中的孩子。
三次進入富士康廠區(qū), 我和團隊訪談了120多個工人。我曾問過他們, 來富士康之前, 在學校里過得怎么樣? 他們的回答通常是, 在學校里, 是不被期待的。 這句話挺刺痛我, 這些縣中的孩子在學校里時是不是已經被放棄了? 但正是這些大部分來自縣域學校的學生, 畢業(yè)后走入社會, 為珠三角、長三角的企業(yè)提供了優(yōu)質的年輕勞動力,可以說是他們的付出成就了我們國家的世界工廠之名。
今天我們的媒體不斷討論雞娃內卷, 中產階層關于育兒的焦慮被無限放大, 相比之下, 這些縣中的孩子對于教育的需求有時候卻經常性地被忽略。我們過去的調研結果顯示, 中國2000多個縣容納了全國50%以上的學生, 可以說這部分學生的受教育狀況關乎我們未來社會的面貌和發(fā)展。
我問富士康的工人們, 你為什么到富士康來打工?你未來的規(guī)劃是怎樣的?。 很多人的回答是, 我想在這里掙到第一筆錢我想在這個工廠里學習排人力, 然后回老家開一個店。在他們的人生規(guī)劃中, 是把自己的未來安放在縣城甚至是農村的。 因此, 他們的狀況如何, 也關乎未來的縣域如何發(fā)展。 他們很多人都是在自己所在的縣接受了生命中最后一個階段的正式學校教育, 那么, 他們在學校里到底獲得了什么? 每次想到這個問題, 我就有一種感覺油然而生: 我們的整個學校教育系統(tǒng)對他們是有虧欠的。
縣或者說以縣為代表的農村, 是目前基礎教育最主要的承擔者。我們不得不慎思, 基礎教育的目標到底是什么? 一般來說基礎教育的目標分為兩個方面, 一個是基礎性, 一個是預備性。基礎性是指學校應當為每一個個體一生的成長提供最基本的知識、能力、情感和價值觀的培養(yǎng)。無論這個人將來從事什么行業(yè), 這都是必不可少的。而預備性是為人的下一個生涯階段做預備, 包括升學預備和就業(yè)預備。而在今天, 以升學預備為主的學校教育系統(tǒng)在堅持了一種價值的同時, 到底忘記了多少東西, 又忽略了多少人合理合法的正當教育需求呢?
二、 縣域教育的歷史發(fā)展
于是我開始思考, 我們的縣域教育為什么在今天成了一個被眾人所關注的對象? 特別是2021年的兩會提出要振興縣域教育, 可是縣域教育從來都是如此地需要被振興的對象嗎? 它怎么就成為這樣一個渾身都是問題的領域呢? 有必要從歷史的角度來梳理一下。
1980年至2000年, 國家對于教育的發(fā)展有一個基本的認定, 叫作窮國辦大教育, 那個時候需要完成兩件事情基本普及九年義務教育, 基本掃除青壯年文盲。這兩項工作在1990年代末就已經完成了, 但是完成的過程用很多地方校長總結的話來講就是: 城市教育政府辦, 農村教育農民自己辦。
在1980年代, 農民基本上都要繳納教育費附加, 錢上交到村里, 用來為村小聘請民辦教師。 很多村小就是在這個階段興辦起來的, 農民家里有錢就出錢, 有力就出力。 那個時候有大量的民辦教師和代課教師廣泛地散布在縣域里面, 支撐著中國的基礎教育。盡管質量可能不怎么樣, 但至少讓村里的孩子在家門口有學可上。 當然, 農民也付出了非常沉重的代價, 即稅費負擔過高。 但是農民為什么還是能夠積極地參與農村教育呢? 其實, 農民自己辦教育是有著非常深厚的傳統(tǒng)的。 清末年間, 為了在鄉(xiāng)村興辦教育, 光緒皇帝就曾下令在縣以下設立勸學所, 大致相當于今天的縣教育局及其派出機構。
勸學所下設很多職務, 比如視學兼總董, 需要去各地考察選址建校, 挑選老師, 還需要規(guī)劃學校建好后到底怎么發(fā)展。設有教育講習科, 專門培養(yǎng)農村教師。勸學所的首要職能就是推廣學務, 即在本學區(qū)調查學齡兒童數量, 登記造冊, 挨戶勸導, 負責介紹入學, 根據每學期勸募學生入學數量確定工作成績優(yōu)劣; 調查學校選址、用房、經費等情況, 商承總董擬定辦法, 勸令各村董事切實舉辦學校等。勸學所的這些職能在中國的農村延續(xù)了近百年。 在新中國九年義務教育普及的過程中, 控輟保學依然被作為一個需要嚴肅對待的任務, 很多校長和班主任都要到學生家里去勸孩子來上學, 其實這種做法從清朝末年就開始了, 也變成了我們國家老百姓參與教育的慣常做法。基礎教育在農村的興盛、發(fā)展乃至普及, 就是靠著這種意志和傳統(tǒng)走到了今天。
這樣的歷史與現(xiàn)實成就了學校與鄉(xiāng)村之間的連帶關系, 相互包容, 也相互守望, 來自鄉(xiāng)民的支持和監(jiān)督使得村小的校長和教師都不太敢偷懶和混日子。 為了實現(xiàn)教育現(xiàn)代化, 提高教育質量, 我們國家從1985年開始就發(fā)文清退代課教師, 但20年以后還沒有清退完畢, 就可以推斷出它背后有一種生生不息的力量。直到2000年以后, 國家的經濟得到長足發(fā)展, 整個社會都對新世紀有著非常美好的規(guī)劃和想象。國家富裕了, 教育發(fā)展的方針就變成了 大國辦強教育。于是, 在1990年代中后期提出要實施以縣為主的基礎教育管理體制, 這項政策在 2000年以后得以全面落實。以縣為主意味著村和鎮(zhèn)不再承擔任何教育行政職能, 所有的村小都由縣來管, 村民不再直接負擔村小教師的工資和村里學校的開支等, 當然也就不再參與教師的聘任和資源籌措等事務。它一方面確實大大減輕或者是全面免除了農民的教育負擔, 以縣為單位統(tǒng)一來籌措資源, 統(tǒng)一來招聘教師, 使得村小的教育質量有了一個階段性的提升。
三、 魔幻現(xiàn)狀
當所有的教育經費由縣級政府來統(tǒng)籌的時候, 如何發(fā)放和配給這筆教育財政的款項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這也造成了當前縣域教育的一些 魔幻現(xiàn)狀。
第一個魔幻現(xiàn)狀就是撤點并校。這個政策最開始并不叫這個名字, 它原本叫農村中小學布局結構調整, 是2001年國務院頒布的。這個政策的初心是非常好的, 但是最后卻被執(zhí)行成了撤點并校, 把教學點撤掉, 把村小合并, 大部分學生全面集中到鎮(zhèn)里, 變成鎮(zhèn)中心學校。如果我們用經濟的視角來理解這件事就會很簡單提高辦學的規(guī)模效益。學校那么分散, 很難管理, 每一筆錢花到每一個村小, 也看不出效益。因此, 對規(guī)模效益的追求使撤點并校在鄉(xiāng)村地區(qū)轟轟烈烈地開展起來, 很多村小就在這個過程中消失了。直到2012年, 國家審計總署開始審計過去的十年到底撤了多少學校, 撤掉的村小數量是非常驚人的, 甚至有人以小時為單位來計算村小消亡的速度。2012年9月, 國務院辦公廳下發(fā)《關于規(guī)范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布局調整的意見》, 在肯定布局調整改善了辦學條件, 優(yōu)化了教師隊伍配置, 提高
了辦學效益和辦學質量的同時, 也看到了農村義務教育學校大幅減少, 導致部分學生上學路途變遠、交通安全隱患增加, 學生家庭經濟負擔加重, 并帶來農村寄宿制學校不足、一些城鎮(zhèn)學校班額過大等問題。
撤點并校帶來的這些現(xiàn)實問題中, 第一個是縣里的中心學校超大班額。一個小學動不動就上千人, 我調研時去過一些鎮(zhèn)里的小學, 一年級的一個班可以達到90110人。在這樣擁擠的空間里面, 一個67歲的孩子怎么學習? 教師又怎么上課? 第二個問題是村里學生上學路途遙遠。當城市正在倡導就近入學的時候, 農村正在實施撤點并校, 這些鄉(xiāng)村的孩子們是不是也應該實現(xiàn)就近入學? 當孩子們要走很遠的路去上學, 需要坐校車的時候, 校車由誰來提供? 回顧一下就知道, 2011 年的 11 月至 12 月媒體曾報道過時間間隔非常短的三起校車事故, 首先是甘肅正寧縣, 然后是江蘇豐縣, 再就是浙江杭州。三起事故的原因各不相同, 但最后人們都轉向質問這樣一個問題: 這些孩子為什么上學這么遙遠? 家校之間路途上的安全誰來負責? 2012年, 國家出臺校車質量標準, 在短短的幾年時間里, 有需求的學校幾乎都配備了校車。第三個問題是低學段學生寄宿。撤校并點后學生上學路途遙遠, 誰都能想到, 解決的方式就是實施寄宿制。然而對于小學甚至是更低幼階段的孩子來說, 他們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上才幾年, 就得投入一個由陌生人組成的環(huán)境中去受教育和生活, 這不但不符合教育心理學的要求, 不符合倫常和常識, 也容易導致家庭教育過早缺位。
第二個魔幻現(xiàn)狀可以簡單地總結為村里 躺平。我去過一所縣中, 校長說: 中考結束之后前100名只剩15個學生留下了, 好學生全都走了, 再怎么教都沒有辦法體現(xiàn)我們的工作價值。 所以老師們也不好好教了, 學生也不好好學, 每天都在混日子。 這種情況直接往下復制和波及, 一直漫延到村里的學校。我曾路過一個村里的小學, 順便進去看看, 看見大冬天的一個老師就穿著毛茸茸的睡衣睡褲坐在講臺邊上打瞌睡、 烤火。 還有的學校, 課桌椅、 黑板都很新, 配備了電視機和多媒體教學設備, 教室里的物質環(huán)境跟城里學校差別很小, 但是這個學校一個人都沒有了。是家長不愿意送過來嗎? 因為很多家長都去城里打工了, 把孩子也帶走了。學校也覺得冤, 我把一切都配備好了, 是你自己不愿意來。 但是何為不愿意? 到底哪個是因, 哪個是果? 每次看到條件這么好卻人去樓空的學校時, 我似乎看見了一種人心的 塌陷。人們不再信任一個村小可以安穩(wěn)地扎根在這個村子里頭, 能給家長和孩子提供一種穩(wěn)定的對未來的預期。
第三個魔幻現(xiàn)狀是縣里 內卷。 其實這個當下時興的詞還不足夠準確, 我還要用一個詞來概括它, 就是內耗。 通過撤點并校把散落在村鎮(zhèn)里面的學生集中到縣城來上學, 把所有人都放在一起, 很激烈的競爭就開始了。 縣里面的班級之內和班級之間, 甚至是縣與縣之間,都開始了非常嚴苛的競爭。 這種競爭給市場資本的進入提供了很便利的機會。在過去十幾年中, 很多縣都在努力引進外部名校資源。外部名校輸入品牌, 縣政府根據本地土地財政給出一些政策優(yōu)惠, 結合房地產開發(fā), 三方一拍即合, 就能迅速地在一兩年之內崛起一所 新貴高中。 通過學校優(yōu)越的經濟條件, 提供學費減免或者獎學金, 把優(yōu)秀的學生都集中到這個學校, 再重金聘請幾位知名教師, 一下子就能讓這個學校蓬蓬勃勃地生長起來。 而縣里其他學校的重要工作就變成了留住生源, 過不了兩年連這個舉措都變得非常困難。 在有的縣甚至明確規(guī)定, 縣里中考前600名的學生給某所新建的高中, 剩下原來老牌的兩所高中就只能招收上了普高線但是在600名以后的學生。可是這樣的一個學校好并不表明整個縣域的教育好, 雖然它表面上看起來很繁榮, 教育競爭的活力被激發(fā)了, 但是整個縣域的教育生態(tài)可能就被破壞了。原本一個縣里的幾所學校可以基于本地的民情風尚相安無事而踏實地辦學, 但是現(xiàn)在所有人卻要被迫參與這種人為制造的競爭當中, 突然多出來好多事情, 也多出來好多要處理的問題。
在這樣的競爭機制下, 縣里的學校是不會眼光向下關心村里、鎮(zhèn)里發(fā)生了什么事的。 他們只會眼光向外向上, 去看城里的學校是怎么搞的, 看北京、上海的教育改革是怎么做的, 派學校的骨干教師去一線城市學習 先進 的教育理念, 不知不覺地就成了城市精英教育的追隨者。 但是精英教育其實是不太適合縣域的, 這種教育理念一旦進入縣域, 就全面地忽略了類似富士康工人的教育需求。這些工人的存在時時刻刻在挑戰(zhàn)這種縣域學校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淪為精英教育追隨者的正當性。而縣域學校也逐漸在這種追隨當中, 變成了被幫扶或淘汰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