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水手現(xiàn)身“本鮑上將”旅館
鄉(xiāng)紳特里勞尼老爺、李甫西大夫和其他幾位紳士讓我從頭到尾毫無保留地記下有關(guān)金銀島的所有細節(jié),只是礙于島上尚有寶藏未被挖掘,不便透露島嶼的具體方位;于是我于公元17—年提筆,回到我父親開“本鮑上將”旅館的時代,從那個膚色棕黑、臉帶刀傷的老水手初次下榻我們的旅館說起。
我對他的印象仿佛停留在昨天,他拖著沉重的步子挪到旅館門口,身后一人推著一輛手推車,拉著他的一只航海箱——只見他身形高壯,膚色深棕,涂著柏油的辮子披散在肩,上身穿一件骯臟的藍色外衣,雙手粗糙不堪,滿是傷痕,烏黑的指甲殘破不齊,臉上還有一道刀傷,結(jié)成一道丑陋的青白疤痕。我記得他一邊轉(zhuǎn)頭四下打量海灣,一邊嘴里吹著口哨,忽然就扯起嗓子唱起了他以后經(jīng)常唱起的那首古老的海謠:
“十五個人扒著死人箱——
唷呵呵,一瓶朗姆酒!”
他的嗓音滄桑高亢卻顫動不穩(wěn),好像在拉絞盤的扳手唱號子喊破了嗓門。他拎起手上的一根類似手桿的棍子敲了敲門,等我父親應(yīng)了門,他就粗聲大氣地嚷著要一杯朗姆酒。酒很快送到他的跟前,他便一邊煞有介事地像一位品酒師一般慢飲細品,一邊仍舊四下環(huán)顧,一忽兒瞧瞧外面的峭壁,一忽兒抬頭瞅瞅我們的招牌。
“真是個便利的海灣,”最后他終于開口說話了,“旅館的位置選得不錯。很多人來嗎,老弟?”
我父親回答說沒有,幾乎沒什么客人,真遺憾。
“好吧,”他說,“我就住這兒了。嗨,你,伙計,”他朝后面那個推小車的人叫喚,“幫我把箱子搬過來,送到樓上去。我要在這兒待幾天。”他繼續(xù)對我父親說:“我這人不講究,朗姆酒、培根加雞蛋就夠夠的了,還有那邊可以看到來往船只的峭壁,我也定了。要問我叫什么呢,你就叫我船長吧。哦,我知道你在擔(dān)心什么——這兒;”他在門口扔下三四枚金幣!板X花光了,盡管跟我說!彼f,臉上一副發(fā)號施令者的兇猛的神情。
的確,雖然他穿著不入流,講話也粗魯,但他一點也不像是在甲板上干活的水手,更像是習(xí)慣發(fā)號施令或動手打人的大副或船長。和他一起來的那個推車人告訴我們他前一天早上乘坐郵車來到“喬治國王”旅館,詢問有哪些旅館分布在海岸線附近;大概聽說我們的旅館口碑不錯,地方又僻靜,就選中我們家作為落腳點。這就是我們對客人所能了解的全部內(nèi)容。
他一般都不怎么說話。白天他就帶著一只銅管望遠鏡,在海灣附近轉(zhuǎn)悠,或者爬到峭壁上頭;晚上他就坐在客廳的一角,靠著壁爐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摻水的朗姆酒。通常你跟他講話,他都不會吱應(yīng),只會冷不丁抬頭,一臉兇相,從鼻孔往外噴氣,發(fā)出船在霧中鳴笛的聲響。我們和那些出入我們家的客人很快就學(xué)會對他敬而遠之。每天他散完步回來,都會詢問是否有水手模樣的人打這里經(jīng)過。起初我們以為他想找與他一樣的同伴,才會問這個問題;后來我們才逐漸看出他其實是想躲著他們。要是有海員趕巧投宿到“本鮑上將”(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他們?nèi)〉篮0毒到布里斯托爾),他就會躲在門簾后面先對來人窺視一番再進客廳;而且只要對方在場,他都會特別安分,活像一只噤聲的老鼠。這個現(xiàn)象至少對我沒有什么秘密可言;因為,我在某種程度上,也承受著他的驚恐。他有一天把我?guī)У揭贿,允諾我,只要我愿意“眼睛放亮點,留神一個只有一條腿的水手”,并且目標一旦出現(xiàn)就向他通風(fēng)報信,他就會在每個月的頭一天賞我一枚四便士的銀幣。到了一個月的第一天我向他要辛苦費的時候,他十有八九只會從鼻孔朝我吹氣,而且居高臨下地狠狠瞪著我;不過沒等一周過完,他肯定又回轉(zhuǎn)過來,付給我四便士,不厭其煩地再三囑咐我機靈點,留意“那個獨腿的水手”。
這個人物如何頻頻侵入我的夢境,我在這里無須細述。在風(fēng)暴驟起的夜晚,狂風(fēng)撼動著房屋的四角,海浪怒吼著沖刷海灣、撞擊懸崖,我就會看到他化作千種身形憑空出現(xiàn),面露萬種猙獰兇惡的表情。一忽兒一條腿齊膝蓋截斷,一忽兒齊屁股截斷;一忽兒又變成一個從身軀中央長出一條腿的可怕的怪物。他一瘸一拐地跑著追我,樹籬溝渠也阻擋不了他的腳步,這一幕定格為最令我魂飛魄散的噩夢?偠灾,為了每月的四便士酬勞,我也以這些噩夢的形式,付出了高昂的代價。
不過,雖然這個想象中的獨腿水手把我嚇得夠嗆,我對那個船長的恐懼卻比認識他的任何人都要小得多。有些晚上他比平時多灌些摻水的朗姆酒下肚,腦子便不做主了;有時就會坐在那里旁若無人地大唱那些邪惡野蠻的古老海謠;有時一迭聲地請大家喝酒,強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眾人聽他講故事或者跟他一塊兒合唱。我經(jīng)常聽到屋子被“唷呵呵,一瓶朗姆酒”的歌聲震得發(fā)抖,所有在場的人為了保命都直扯著嗓子吼,一山更比一山高,生怕被點名挨罵。他發(fā)起酒瘋來,就變成你所見識過的最說一不二的人物;他拍拍桌子,四下立馬變得鴉雀無聲;一個問題就能讓他像塊爆炭似的蹦起來,有時沒有問題也會令他勃然大怒,他會覺得大家沒有認真聽他講故事。他也不許任何人先離開旅館,一直要等到他老人家喝得睡眼蒙眬,踉踉蹌蹌地一頭栽倒在床才罷。
他的故事最是嚇人,充斥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內(nèi)容:一會兒這個倒霉鬼被絞死、那個可憐蟲走跳板了,一會兒遭遇海上的風(fēng)暴,一會兒流落到干龜島,一會兒又在西屬美洲大陸上橫行霸道、占山為王。根據(jù)他的描述,他這一輩子肯定就跟那些最黑了心肝的海盜鬼混了;他講這些故事時用的措辭,跟他描述的那些罪行一樣,把我們這些鄉(xiāng)下的小老百姓嚇個半死。我父親總是叨嘮旅館要被毀了,很快就會沒人來這兒受他的氣,被指使干這干那的,臨了還要被嚇得不能睡個安生覺;可我現(xiàn)在真心覺得,他的到來反而讓我們的生意有了起色。人們雖然當(dāng)時覺得害怕,但是事后想想還蠻喜歡的;他給平靜的鄉(xiāng)村生活注入了一劑上佳的強心針;甚至還涌現(xiàn)出一批假裝崇拜他的年輕人,一口一個“真正的老航!薄柏浾鎯r實的老行船”,以及諸如此類的名號,還說多虧有他這樣一號人物的存在,英國才得以稱霸海上。
在某個方面,他的確幾乎要將我們毀了。一周又一周過去了,他待著不走,一月又一月過去了,他還不走,預(yù)付的那點錢早被透支光了,我的父親卻從不敢堅持管他要錢。他只要稍稍一提,船長就從鼻孔噴氣,聲響如雷,我那可憐的父親結(jié)果被他瞪得招架不住,只得落荒而逃。我曾見父親在這樣碰了一鼻子灰后絞扭著自己的雙手,我現(xiàn)在確信,他當(dāng)時的敢怒不敢言肯定在很大程度上促使他過早地郁郁而終。
船長和我們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他每天穿著同樣的衣裳,只從小販那里買過幾雙長襪。他的帽子的一處卷邊有一天掉下來,風(fēng)一吹就讓他煩不勝煩,他卻一直任由它吊掛著。我記得他的外套破得不成樣子,他自己窩在樓上的房間里補了又補,到最后它除了補丁什么都不剩了。他從不寫信或收信,也從不跟店里客人以外的任何人搭腔,即使跟客人說話,也大都只在他喝醉朗姆酒的情況下。那只大水手箱我們從未有人見他打開過。
他唯一一次被人頂撞,是在我可憐的父親身體每況愈下處于彌留之際的時候。李甫西大夫有一天鄰近傍晚來看病人,吃了一點我母親準備的晚餐,然后走進客廳抽一斗煙,等他的馬從村子里被牽來,因為老舊的“本鮑上將”旅館沒有馬廄。我跟在他后面進去,至今都記得我觀察到的他跟周遭那些咋咋呼呼的鄉(xiāng)下人尤其是我們那位海盜大人形成的鮮明的對比,一面是衣著整潔鮮亮的大夫,頭上撒著雪白的發(fā)粉,一雙眼睛黑亮有神,舉止文雅得體,一面是稻草人似的海盜,邋遢臃腫,喝成一堆爛泥,手臂軟癱在桌子上。毫無征兆地,他——船長——開始吼唱起他的那首雷打不動的保留曲目:
“十五個人扒著死人箱——
唷呵呵,一瓶朗姆酒!
其余的做了酒和魔鬼的犧牲品——
唷呵呵,一瓶朗姆酒!”
一開始我以為,“死人箱”就是放在他樓上靠前的房間里的那只大箱子,這個念頭潛入我的噩夢,跟那個獨腿海員糾纏在一起。不過,我們那個時候早就對那首歌沒什么特別的感覺了。那天晚上,只有李甫西大夫是第一次聽到,據(jù)我觀察,他對這首歌一點兒也不感冒,因為他怒容滿面地抬頭盯了一會兒,才接著繼續(xù)跟花匠老泰勒聊治療風(fēng)濕的新藥。與此同時,船長漸漸唱得自我陶醉起來,忍不住用手拍打起面前的桌子,我們瞬間接收到一個信號——肅靜。七嘴八舌的人聲戛然而止,只有李甫西大夫除外;他繼續(xù)他的談話,口齒清楚,口氣和善,每吐幾個字就輕快地抽一下煙斗。船長目光灼灼地瞪了他一會兒,又拍了拍桌子,眼中怒氣更盛,最后爆出一聲陰險低沉的命令:“全體安靜!”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先生?”大夫問道,等這個惡徒又爆了一聲粗口說是!拔抑幌敕顒衲阋痪,先生,”大夫回說,“你要是這么灌朗姆酒,這個世界很快就能清理掉一個卑劣至極的渣滓!”
這下可點著了火藥桶。老家伙騰的一聲,抽出一把水手用的折刀,將它打開來托在手上掂量,威脅著要把大夫釘?shù)綁ι先ァ?/p>
大夫立在那里紋絲不動。他照舊向肩后扭頭說話,聲調(diào)不變,只略提了聲量,好讓全屋的人都聽見他那不疾不徐、舒緩平穩(wěn)的聲音:
“你要是不立馬把那把刀收到你的口袋里去,我以我的名譽起誓,你會在下一個巡回法庭被處以絞刑。”
接著就是他們之間的一陣眼神廝殺;船長很快敗下陣來,灰溜溜地收起武器,重新坐下來,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咕噥聲,活像一只挨完打的狗。
“還有,先生,”大夫乘勝追擊,“既然我現(xiàn)在知道我的這片地區(qū)有你這號人物的存在,你可以確信,我會一天二十四小時監(jiān)視你的一舉一動。我不只是一名大夫;我還是個治安法官,要是有一星半點對你不利的言論傳到我的耳朵里,哪怕只是像今晚這樣撒野,我也會采取有效的措施將你抓捕,逐出這個地界。望你好自為之!
沒過多久,李甫西大夫的馬到了,他便上馬走了;船長那天晚上異常得安靜,以后好幾個晚上也風(fēng)平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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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黑狗神出鬼沒
這個插曲過后沒多久,就發(fā)生了一連串離奇事件的第一樁,這些怪事使我們最終甩掉船長這個包袱;不過你將會看到,他的爛事卻沒能有個了結(jié)。那個冬天格外寒冷,堅硬的霜凍長時不化,北風(fēng)呼嘯刺骨;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我那可憐的父親不大可能見到來年的春天了。他的身體日漸萎靡;母親和我接手了旅館的全部事務(wù),忙得團團打轉(zhuǎn),沒有特別留意我們那位討厭的客人。
那是一月的一個清晨——嚴寒刺骨——整個海灣凝結(jié)著灰白的冰霜,細浪輕柔地拍打著巖石,太陽低懸,日光只觸及山頂,灑向遠處的海面。船長起得比往常都早,出發(fā)去海邊散步,帽子向后歪扣在腦袋上,腋下夾著銅管望遠鏡,彎刀在藍色舊外套的寬大衣擺下?lián)u擺不休。我記得,他大步走遠,呼出的氣在身后化成團團煙霧在空中逶迤;當(dāng)他在一塊大石處轉(zhuǎn)身時,我最后聽到他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顯得憤憤不平,好像他的心思還沒從李甫西大夫身上收回來似的。
這當(dāng)兒,母親在樓上陪著父親,我在張羅船長回來后的早飯,突然客廳的門被打開了,進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人。他臉似白蠟,血色盡失,左手的兩根手指沒了,雖然佩戴著一把彎刀,但瞧著不怎么像是逞兇斗狠之人。我一直留心不管是一條腿還是兩條腿的在海上討生活的人,我記得面前的這個把我搞迷糊了。他不像是個水手,周身卻散發(fā)著一股海洋的氣息。
我問他要點什么,他回答說朗姆酒。正當(dāng)我準備走出客廳去取酒時,他在一張桌邊坐下,招手讓我回來。我拿著餐巾站在原地。
“過來,小子,”他說,“到這兒來!
我朝他走近一步。
“這張桌子是為我的老弟比爾張羅的嗎?”他乜斜著眼問。
我告訴他,我不認識他的什么比爾老弟;飯菜是為住在我們旅館的一個人準備的,我們都叫他船長。
“噢,”他說,“不管你樂不樂意,我的比爾老弟都完全可以稱作船長。他的臉上有塊刀疤,脾氣討人喜歡,尤其是在喝醉酒的時候,我的比爾老弟就是這么個人。不信,我敢打賭,你的船長一邊臉上也有刀傷——你要想聽,我還敢打賭那邊臉是右臉。啊,對吧!我就說嘛!現(xiàn)在我問你,我的比爾老弟在不在這間屋子里?”
我回答說他出去散步了。
“往哪個方向去了,小子?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我指向那塊石頭,告訴他船長回來的大概路線和時間,又回答了他問的一些其他問題。“啊,”他說,“待會兒我的比爾老弟一定會像見到美酒一樣高興!”
他說這些話時臉上的表情一點也不好看,而我也有理由相信這位生客即使當(dāng)真這么想,他的估計也是錯誤的。不過,我想這不關(guān)我的事,再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這位生人一直在旅館外靠門的地方晃悠,眼睛盯著那個拐角處不放,活像一只等待老鼠上鉤的大貓。有一次我出去走到路上,他馬上叫我回來,只因我沒有立馬遵從他的指示,他那蠟白的臉上瞬間現(xiàn)出兇相,他咒罵著呵斥我回來,驚得我直蹦起來。等我一回去,他立馬恢復(fù)原態(tài),半哄半嘲地拍拍我的肩膀,說我是個好孩子,還說他非常喜歡我。“我也有個兒子,”他說,“跟你就像是孿生兄弟,他是我心中的驕傲。不過,男孩子最要緊的是服從紀律——服從紀律。聽著,你要是跟比爾一起出過海,就絕不會站在那里聽到他吩咐第二遍——決計不會。比爾一向說一不二,跟他出生入死的弟兄有樣學(xué)樣。啊,果然,來的是我的比爾老弟,胳膊下夾著望遠鏡呢,上帝保佑這個老頭兒,果然是他。小子,我們回到客廳躲到門后,咱們給比爾來個小小的驚喜吧——我再說一遍,上帝保佑這個老頭兒!
這位生客說著就和我退到客廳里面,他把我拉到身后,躲在角落里,讓敞開的門板把我們倆都遮住。你可以想象,我當(dāng)時是多么惶恐不安,當(dāng)我看到生客自己其實也慌了神時,我的恐懼又平添了幾分。他撥開衣裾露出彎刀柄,把利刃從鞘中拔松一些。我們在那里守株待兔的功夫,他不停地在做吞咽的動作,好像嗓子眼里堵著什么硬塊似的。
船長最后邁步進來,左右兩邊瞅都不瞅,就砰的一聲把身后的門關(guān)上,徑直穿過屋子走到早餐放置的地方。
“比爾。”生客出聲了,我覺得他想讓自己聽起來聲粗氣壯。
船長應(yīng)聲急轉(zhuǎn)身與我們撞了個對臉,他臉上的深棕膚色迅速流失,就連鼻子也是一片青色,那副表情活像是見了鬼魂惡魔或者任何可能更加不堪的東西似的。說老實話,看到他一瞬間變得如此蒼老羸弱,我心里真不好受。
“嗨,比爾,你認識我的,你肯定認識船上的老伙計的。”生客說。
船長倒抽一口氣。
“黑狗!”他驚叫道。
“還能有誰呢?”對方回應(yīng)道,顯得越發(fā)自在了!叭缂侔鼡Q的黑狗,特地到‘本鮑上將’旅館,見他海上的老伙計比爾來了。啊,比爾,比爾,自從我丟了這兩根手指,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他舉起自己殘缺的那只手。
“現(xiàn)在,聽著,”船長說,“你一路追蹤我,我就在這里。那么,說說看:到底是為了什么?”
“比爾,你一點也沒變,”黑狗回答說,“你也確實應(yīng)該知道,比爾。我要讓這個我特別喜歡的小家伙先給我來杯朗姆酒,然后,只要你愿意,我們可以坐下來像海上的老伙計那樣攤開來談?wù)!?/p>
等我送來朗姆酒時,他們兩個已經(jīng)在船長的早餐桌的兩頭各自坐下——黑狗斜側(cè)著身子,坐在靠門的位置,這樣就可以一只眼睛盯著老船友的動靜,一只眼睛——我私下認為——瞄好自己的退路。
他讓我離開并叫我把門敞開。“小子,甭想在鎖眼后面偷看我。”他說。我留下他們兩個獨處,回到酒柜后面。
我當(dāng)然費盡心思想要偷聽,無奈聽了好一陣子,只能聽到他們壓低嗓子嘰里咕嚕的聲音。好在最后他們終于開始抬高嗓門,我可以聽到船長的只言片語,可惜大都是咒罵連連。
“不,不,不,不,別說了!”他中間叫嚷起來。還說:“我說,要蕩秋千,大家一起蕩得了。”
接著平地爆出一聲巨響,咒罵的人聲伴隨著其他響動在我耳邊炸開——只聽桌椅呼啦一聲被整個掀翻,接著是短兵交接發(fā)出的刺耳的當(dāng)啷聲,隨即就是一聲痛苦的哀嚎,下一刻躍入我眼球的就是黑狗發(fā)狠奔逃、船長氣勢洶洶不舍追擊的畫面,兩人都揮舞著出鞘的彎刀,黑狗的左肩血流如注。船長堪堪追到門口,就朝逃犯奮力砍去最后一大刀,要不是有我們“本鮑上將”的大招牌擋著,鐵定砸到脊椎將他一劈兩半了。至今你仍可以看到木框底部留下的刀痕。
這一擊結(jié)束了打斗。黑狗一逃到道兒上,雖身負重傷,腳底的功夫卻不含糊,也就半分鐘的光景,就溜過山脊跑得沒影兒了。剩下船長一人站在那里,呆呆地盯著招牌,好像還沒回過神來似的。他數(shù)次舉起一只手遮住眼睛,最后終于轉(zhuǎn)身回到屋內(nèi)。
“吉姆,”他說,“朗姆酒。”他說著身子有些打晃,忙伸出一只手撐在墻上穩(wěn)住。
“你受傷了?”我驚叫道。
“朗姆酒,”他又叫了一遍,“我得離開這兒。朗姆酒!朗姆酒!”
我飛奔過去取酒,可是剛剛發(fā)生的爭斗令我心慌意亂,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玻璃杯,又擰死了旋塞,正手忙腳亂著呢,不防從客廳傳來一聲重物摔倒的巨響。我跑進去一看,只見船長正直挺挺地橫躺在地板上。下面的叫嚷和打斗聲驚動了我母親,她這時也跑下樓來幫我。我們從兩邊扶起他的頭,只見他雙眼緊閉,臉色灰敗,呼吸已經(jīng)非常困難,且聲響極大。
“天哪,我的天哪,”母親失聲尖叫,“這讓家族蒙上多大的羞辱!你那可憐的父親還病著呢!”
與此同時,我們壓根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幫到船長,也沒有其他想頭,只認定他在跟生客的混戰(zhàn)中受到致命傷了。我拿來朗姆酒,盡力灌下他的喉嚨,無奈他牙關(guān)緊閉,下頜跟鐵打似的板搖不動。所以當(dāng)門突然被打開,李甫西大夫進來給我父親看診時,我們都開心地松了一口氣。
“哦,大夫,”我們齊聲叫道,“我們該怎么辦?他哪里受傷了?”
“受傷?瞎說!”大夫說,“哪有什么傷!這個家伙中風(fēng)了,我警告過他的,F(xiàn)在,霍金斯夫人,請你跑上樓到你丈夫身邊,盡量不要跟他講這里的事情。我呢,必須盡全力營救這個家伙的一文不值的性命;吉姆留在這里,給我拿只盆來!
等我端盆回來,大夫已經(jīng)撕開了船長的衣袖,露出他的肌肉虬結(jié)的有力臂膀。上面刺有數(shù)處文身。前臂上刺著“好運隨行”“一路順風(fēng)”“比爾·博恩斯夢想成真”的清晰規(guī)整的字樣;上臂靠近肩膀的位置則是一幅絞刑架上掛著一個吊死鬼的圖案——我想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刺上這樣的圖案啊。
“他倒有先見之明!贝蠓蛘f,手指輕觸圖畫!艾F(xiàn)在,比爾·博恩斯先生,如果這是你的名字,我們要看看你的血色。吉姆,”他問,“你怕血嗎?”
“不,先生。”我答道。
“好,這樣,”他說,“你拿著盆!毖援,他取出一枚刺血針,劃開了一根靜脈。
等放了足量的鮮血,船長才睜開雙眼,混沌迷蒙地打量四周。他首先認出了大夫,眉頭登時不容錯辨地皺了起來;接著他的視線落到我身上,神情明顯一松。突然他臉色大變,掙扎著坐起身,嘴里叫嚷著:
“黑狗哪兒去了?”
“這里沒有什么黑狗,”大夫說,“除了你自己背上那一條。你酗酒不斷,結(jié)果中風(fēng)了,被我說中了吧。我剛剛迫于情勢,不得已拽著你的頭把你從墳?zāi)估锢鰜怼,F(xiàn)在,博恩斯先生——”
“我不叫這個名字!彼驍啻蠓虻脑。
“我才不管哩,”大夫回應(yīng)道,“這是我認識的一個海盜的名字,我這么叫你純粹為了簡便省事,我要交代你的是:你喝一杯朗姆酒沒事,可有一就有二,我敢拿我的腦袋打賭,你要是不立即戒酒,命就搭進去了——你懂我的話嗎?——把命搭進去,跟《圣經(jīng)》里的人一樣,到你該去的地方去。現(xiàn)在,來吧,使把勁兒。這次我就幫忙把你弄到床上去。”
我們兩人費了老大力氣,才把他弄上樓,放到床上,他的頭頹然仰跌進枕頭里,好像快要暈倒似的。
“現(xiàn)在,再說一遍,”大夫說,“朗姆酒對你來說就是死亡。我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
說罷,他離開去看望我父親,讓我挽著他的手臂一起出來。
“沒什么事兒,”他一關(guān)上門就對我說,“我放了足量的血,能讓他消停一陣子了。他會臥床一周——這對他對你來說,都是最好的安排。不過,他要再中一次風(fēng),就玩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