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四白話文運動至今,中國的好文章層出不窮,以非文言的形式保留了漢語文學的和諧之美,同時創造了一種嶄新的美。從這些好文章中,每個人都能看到時代行進的影子,看到自己心靈的軌跡,同時見證中國的寫作者們不斷創造新的語言奇跡。
希望收到本書中的每篇文章、每段文字,都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因為它們是與我們的歲月、情感、記憶息息相關的。它們不僅僅是文章,也是我們的生命、我們的血肉。
梁啟超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 張銳鋒說:“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語言。這些詞語……實際上埋藏著這一時代的一些潛在的信仰。” 讀《中國好文章》,體察中國社會百年滄桑與文明的進步。
祝勇:作家、學者,藝術學博士。現供職于北京故宮博物院故宮學研究所,兼任深圳大學客座教授、碩士生導師,曾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從事歷史研究,北京作家協會理事、第十屆全國青聯委員。
已出版主要作品有:《舊宮殿》《血朝廷》《紙天堂》等,20卷《祝勇作品系列》正由東方出版社出版。主創歷史紀錄片多部,任總撰稿和導演,代表作:《辛亥》。先后榮獲中國電視星光獎、金鷹獎、十佳紀錄片獎、學院獎等諸多影視獎項。
一、從遺漏開始
“五四”以來的中國散文,曾經以各種不同的選本形式反復呈現,然而,九十多年間的中國散文圖像,豐富、駁雜、支離破碎、沒有固定的形狀,因而無論哪一種選本,對它的陳述都無法做到完整、嚴格和準確,尤其當人們企圖以某種先驗性的知識框架對它做出規范,并對散文的規律性進行凝聚提煉時,一些更加杰出的作品便會從理論的縫隙中遺漏,作為個性化藝術的散文,在這方面表現得尤為明顯——它以桀驁不馴的姿態拒絕著理念的征用和支配。那些被“遺漏”的作品,嘲笑著人們業已建立的文學常識。所以,經常有這樣的現象發生:當我們自以為對百多年來的散文路徑都了如指掌的時候,總會有被“遺漏”的部分浮出水面,挑戰我們已經形成的閱讀經驗。就像證人在法庭上的陳述,隨著問詢的深入,一些被遺漏的細節會不斷得到補充和更新,如果時間允許,這種“補充”會無限地持續下去,甚至會使事件的本來面目得以徹底的顛覆。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一種散文選本能夠真正做到“權威”和窮盡,每一種選本充其量只是無數種證詞中的一種,從各自不同的角度,完成著對散文史的詮釋。本書不屑于做已有散文選本的翻版,在已有的經驗之上,本書致力于提供一個新的觀察角度,它固然不能使我們看到“五四”以來中國散文的全貌,但至少可以呈現一個讓我們感到陌生和吃驚的側影,這是本書的意義所在,也是我自《一個人的排行榜》以來,一貫秉承的編輯原則。
二、第一個“三十年”
2009年,五四運動90周年的時候,我應邀在廣東省文學院作過一場名為“中國散文九十年”的演講。在那次演講中,我將漢語白話散文史分成三個“三十年”。第一個“三十年”:1919—1949;第二個“三十年”:1949—1979;第三個“三十年”:1979—2009。將文學史附著于政治史之上,這種分期方法顯然是不科學的,比如第二個“三十年”中的地下寫作,如北島、張郎郎等,與第三個“三十年”的文學具有某種不可分割性,而且,嚴格地說,漢語白話文運動,不是誕生于五四運動,而是至少在1915年《新青年》(《青年雜志》)創刊時就開始了。在這篇序文里,我之所以這樣分期,僅僅出于言說方便而已,因為漢語白話散文分期的上限時間是模糊的,是一個漸變過程,不像政治事件那樣具有標志性。實際上,任何概念都是以流失其內涵的豐富性為前提的。
“五四”時期以“白話”為目標的文學運動,實際上是以知識分子,而不是以下里巴人為主體進行的,所以,以“五四”為起點的中國現代文學史與中國現代思想史,幾乎是由一群相同的人完成的,是一套班子,兩張招牌,這使散文史與思想史像連體嬰兒一樣難解難分,也造成了許多研究者以思想史的視角解讀文學史的不良習慣。另一方面,知識分子說出(寫下)的話,歸根結底不可能是純粹的“白話”,因此,“五四”時期的文學不可能真正成為口語式的普羅語言,而從一開始就是“知識分子寫作”——一種藝術化的書面寫作,而中國現代散文,從它呱呱墜地那一天起,就帶有極強的語言實踐的特點。如果我們一定要在我們的散文考古中建立一條邏輯的線索,那么在我看來,最醒目的線索,不是它與思想史的合一,而是它的語言實踐特征。
“五四”的文化革命畫出了兩個時代的界限,在那個以“新”命名的時代里,“新青年”們在一片虛空中建立嶄新的文學理想,如陳獨秀在《新青年》(《青年雜志》)發刊詞中所說:“青年如初春,如朝日,如百卉之萌動,如利刃之新發于硎,人生最可寶貴之時期也……自覺者何?自覺其新鮮活潑之價值與責任,而自視不可卑也。奮斗者何?奮其智能,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視之若仇敵,若洪水猛獸,而不可與為鄰,而不為其菌毒所傳染也……”[1]這種“力排陳腐朽敗者以去”的精神,在文學中得到深刻的貫徹,從這個意義上說,“五四”時期的散文,沒有不新的,所有的散文,都因其膽大妄為而成為那個時代里的“新散文”,這種“新”,不只是精神氣質上的,更是藝術方法上的,也就是說,在擺脫八股文的程式化束縛之后,漢語文學的創造力在“五四”一代人手中得以釋放。荷爾德林曾在一首名為《面包和酒》的詩中寫道:
因為脆弱的容器并非總能盛下他們,
只是有時候人可以承受神的豐盈。
“五四”一代所面對的挑戰,正是他們所精心打造的現代漢語散文能否承載那樣一種“神的豐盈”,展現出本雅明所說的“語言的和諧”。梁啟超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張銳鋒進一步闡釋說:“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語言。這并不是說,一代人改變了上一代人的語言性質,而是一代人總是強調自己所處時代的特點,并集中地、高頻率地使用著一些語詞,并將這些語詞根植到自己生活的理由之中。這些詞語……實際上埋藏著這一時代的一些潛在的信仰。”[2]
第一個“三十年”的散文寫作,以非文言的形式保留了漢語文學的和諧之美,同時創造了一種新的語言體系。在這種全新的語言信仰下,文學的創造性、文本的多義性、文體的可變性,都得以充分伸展。這一點,可以在第一卷所選的篇目中得以證明。其中,魯迅、周作人、林語堂、郁達夫、蕭紅、沈從文……他們的實踐方向及其營造的語言氛圍各不相同,它們的價值正存在于各自的特異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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