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共收錄弗吉尼亞·伍爾芙不同創作階段、不同體裁的文章共三十一篇,這些文章可大致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愛犬之死》《太陽和魚》為代表的抒情散文,伍爾芙在這些文章中以詩意幽默的筆觸記錄其日常生活中的點滴感受;第二類是以《女人的職業》《婦女和小說》等文為代表,伍爾芙立足知識女性立場為女性主義、婦女解放和男女平權運動貢獻智識力量;第三類文章以《論現代小說》《論現代散文》《笑聲的價值》等文學藝術評論為代表,伍爾芙的文學藝術修養在此展露無遺。
作為一個幾乎是狂熱地喜歡寫作、以寫作為樂而又不愿受任何傳統的慣例俗套束縛的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似乎更樂意用散文體來解放自己探幽索微的思維觸角和縱橫無忌的筆頭。淵博的學識、機智的思維、不同凡俗的趣味使她的隨筆具有一種高貴的格調,憑借著這種“是誰也模仿不了的完完全全的英國式的優美灑脫”,伍爾芙最終成為“英國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本書從她生前出版及身后由其丈夫編纂出版的幾個隨筆集中選錄了三十一篇。
譯序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當愛德華?阿爾比戲謔地影射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芙是一頭狼(Wolf)時,他必定想到過,在如今這個婦女常說男人是“豬玀”的時代,這位才智過人的女性,不僅是名字只比那兇殘的動物多了一個字母——發音則完全相同,而且也確實是位咄咄逼人,令大男人害怕的鐵桿女權主義者,受此“狼”譽,當之無愧。
弗吉尼亞?伍爾芙出生于倫敦,父親萊斯利?斯蒂芬爵士是英國著名的學者和作家。斯蒂芬爵士博學多才,性好交往,與當時文壇名流如哈代、亨利?詹姆斯、梅瑞狄
斯、埃德蒙?戈斯等過從甚密。他有著極其豐富的藏書,使弗吉尼亞很早就得以見識了柏拉圖、斯賓諾莎、休謨以及各種各樣的名家雜說。優越的家庭環境使弗吉尼亞獲益匪淺,并培養和造就了她深湛的文化素養以及高雅的審美趣味。
一九〇四年,在斯蒂芬爵士逝世后,弗吉尼亞全家遷居到倫敦的文化中心布盧姆斯伯里。弗吉尼亞和她的兄弟頗有其父遺風,廣交文友,使她的家成了一個文學藝術的中心,吸引來了許多知名的文化人,如傳記作者利頓?斯特雷奇、小說家福斯特、畫家和藝術批評家羅杰?弗賴伊等,以致到后來形成了在文壇上頗有名氣的布盧姆斯伯里集團,一個具有“最敏銳的審美觀”的文藝派別。一九一二年,弗吉尼亞與“劍橋出身的知識分子”作家倫納德結為伉儷,兩人志趣相投,于一九一七年創辦了霍格思出版社,介紹出版了許多文壇新人的作品,這些作者后來有不少成了大家,足見伍爾芙夫婦倆的藝術鑒賞能力確屬不凡。
斯蒂芬爵士的遺產給了他的孩子們一個安逸和富裕的環境,使弗吉尼亞一生都無需為生計操勞——所以,在她收到第一筆稿酬后,她無需考慮去買面包或付賬單,而是“上街買了一只貓,一只漂亮的波斯貓”(《女人的職業》)。但是老天爺似乎總在想證明它的不偏不倚和平衡
有方,在給了弗吉尼亞一個幸福的家庭和摯愛著她的丈夫后,卻又讓瘋狂伴隨了她的一生——從一九〇四年夏天二十二歲的她第一次精神崩潰,跳窗自殺未成,一直到
一九四一年她在蘇塞克斯的馬斯河投水自盡。這段期間內,她的精神疾病再三發作,令她不堪忍受,多次自殺未遂。她最終的棄世對她來說是一個解脫:她不用再害怕瘋狂的降臨,也不用再擔心會給“賜予她一生幸福”的丈夫增加負擔了。
弗吉尼亞的個性極度敏感,思維迅捷幾至失控的地步,情緒也容易波動,這對于她的文學創作來說,卻有著積極的意義。所以人們不時提及伍爾芙的瘋狂與創造性之間的聯系,而她自己也曾說起她是在“瘋狂的熔巖”中找到創作主題的。一九三一年她創作《波浪》的結尾部分時,感覺到瘋狂已近在咫尺:思維飛掠在前而理性卻在后面跌跌絆絆。“……我似乎僅僅是跟在我自己的聲音(思想)后蹣跚著,或者幾乎是跟在某個說話者后(就像我發瘋時一樣)。”當然,就像伍爾芙的精神問題仍難于有個確切的解釋一樣,想對此下結論也將是一種奢望。
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創作相當豐富。在小說方面,從一九一五年的處女作《遠航》開始,相繼出版了《夜與月》《雅各的房間》《達洛維夫人》《波浪》《到燈塔去》《幕間》等作品。在她的小說創作中,弗吉尼亞不滿意傳統小說的創作手法,力圖描繪內在的、主觀的,因而也更具有個人特點的經驗,孜孜不倦地在理論和創作兩個方面探索著改革小說形式的各種可能性。而在伍爾芙的小說,尤其是在那些以意識流手法創作的小說中,表現形式與作品的意境,與她欲表現的“直覺的意識和自發的情感”是結為一體,融洽無間的,從而使她的作品具有一種詩意,同時也使她當之無愧地成為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家之一。
除了使之享譽世界的那些小說,伍爾芙也寫散文。這項創作活動貫穿了她四十年的文學生涯。她是《泰晤士報文學副刊》《耶魯評論》《大西洋月刊》等英美重要報刊雜志的特約撰稿人,發表的隨筆、書評、人物特寫、游記以及論文等總計有一百多萬字。
作為一個幾乎是狂熱地喜歡寫作,并以此為樂而又不愿受任何傳統的慣例俗套束縛的作家,散文體也許更適合于伍爾芙那探幽索微的思維觸角和縱橫無忌的筆頭,更能淋漓盡致地表現出她的才華。淵博的學識、機智的思維、不同凡俗的趣味使她的隨筆自然地具有一種
高貴的格調。它們娓娓道來,用其獨特的敏銳和機智,用“與水與酒一樣的清純”(《論現代散文》)撥動著你的心弦,給你一種高雅的智慧上的享受。正是因了這“是誰也模仿不了的完完全全的英國式的優美灑脫,學識淵博”,伍爾芙被譽為“英國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
為了使讀者能對弗吉尼亞?伍爾芙這位“英國傳統散文的大師”、“新散文的首創者”的作品有一個大致的了解,我們從她生前出版以及身后由其丈夫編纂出版的隨筆集《普通讀者》(The Common Reader 1925, secondseries, 1932)、《瞬間集》(The Moment and other essays)、《飛蛾之死》(The Death of the Moth and other essays)、《船長彌留之際》(The Captain’s Death Bed and other essays)、《花崗巖與彩虹》(Granite and Rainbow: Essays)、《弗吉尼亞?伍爾芙隨筆集》(Collected Essays 4.Vols)等中,分別選譯了一部分文章,以饗讀者。從這些選譯的散文中,我們已可看出,伍爾芙確是一位具有獨特見解,思想激進的女作家。她敢于批評當時頗有名氣的那些“唯物主義者”作家。她指出現代小說的重心應該從外部世界的反映轉向對內心世界的表現,而作家的任務就是記錄心靈對于各種印象的被動的感受。傳統的小說形式已不適合表現現代人的心靈,應該被現代的心理小說所取代(《論現代小說》)。這種反傳統的見解在當時獨樹一幟,使得后來許多研究者都傾向于把伍爾芙的這篇論文視為現代主義的美學宣言,是在為“意識流”搖旗吶喊。
同樣,作為當代女權運動的一個先驅人物,伍爾芙也常常會在她的散文中,有意無意地或直接間接地透露出她那激烈的女權主義觀點。她有這樣一個古怪的念頭:這個世界是男人創造的,而她作為一個女人,無須對這個世界的混亂負責,因此她從來不去考慮改進社會與世界的事情。除了張揚女權,她至多就是指出這個世界的缺陷,隨后就打道回府了。在本書那些涉及社會環境的譯文中,我們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
伍爾芙從女權論者的角度來探討幽默,也是出乎意料和有趣的。她認為喜劇具有女性的性別,婦女是喜劇精神的主要體現者。婦女在學術界遭人白眼,就是因為她們具有不受世俗束縛的嘲笑力量(《笑聲的價值》)。此外,伍爾芙對于婦女從事各種職業所碰到的心理障礙以及各種傳統的留難的分析(《女人的職業》),也具有一位女權主義者的深度。總之,無論是在文學理論方面,還是在女權的張揚上或是其他方面,伍爾芙的觀念都體現著一種歷史的進步在個人身上顯示出來的獨特性。伍爾芙的這些散文也表明她極其重視個人的主觀感受和印象。從《〈簡?愛〉與〈呼嘯山莊〉》、《釣魚》等文章中,我們可以感覺出一種印象式的而不是分析性的批評,這種批評依據的就是批評家本身的常識,直覺、感觸以及印象。這是因為她寧愿像一個普通的讀者那樣去閱讀,寫出自己的印象、感受,也不想像學者那樣指手畫腳,大發議論。而在那些描敘客觀環境與事物的散文如《夜行》、《夜幕下的蘇塞克斯》、《倫敦街頭歷險記》等文中,她更是色調鮮明地描繪出了大自然留給她的印象與感受。看著那一幅幅由文字涂抹出來的明艷畫面,不由人不想到稱她為“印象派文學家”確是非常合乎實際的。這一特點也許并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之處,因為它可能就是伍爾芙重視直接而強烈的生活印象的基本思想在她自己的創作中的一種自然的延伸,當然其中還滲透著印象主義藝術批評家羅杰?弗賴伊的美術理論的深刻影響。
伍爾芙的散文給人的另一個印象是其想象的奇特和寫作的隨意。她能夠連飛機機艙都未曾進去,卻憑自己的想象力到九天上下遨游一番,向讀者展現了一個映現在其想象之眼中的由色彩、光影等構成的奇異的空中世界(《飛越倫敦》)。而當她讓我們的眼睛駕馭著想象,在
那條奇異的河流上捕捉那條不朽的魚(《太陽和魚》);讓我們在牙醫的診治椅上,在麻醉狀態中撲騰于那黑色存在的水波中,發見兩個世界的差異時(《笑氣》),我們更是無法不驚嘆其想象的匪夷所思了。這種奇異的想象也許和伍爾芙的個性、敏銳的思維、她所信奉的美學原則等有密切的關系,但是她對于寫作的態度無疑也在影響著她的想象力。她喜歡寫作,但并沒有功利目的,因為她不用為生存考慮,也不想替這個由男人造成的混亂世界承擔責任。她喜歡寫作是因為寫作帶給她一種高雅的創作樂趣。當她從自己美學原則的泊錨地揚帆出航時,我們完全可以說,導引著她的就是感覺。跟著美和愉悅的感覺走,用在伍爾芙身上并非夸張之辭。在《論現代散文》中,她一再指出寫作的原則是愉悅,閱讀的目的也是取樂。而在她自己的創作中,這個態度也極為明顯。《論生病》一文,開首是議論在文學作品中疾病很少獲得恰如其分的對待,人的軀體在小說家眼中只是一片薄玻璃,無礙于他們對靈魂的觀察。文章對此提出異議。本來就此追覓深入下去,很可發揮一番。然而伍爾芙活躍的思維不愿局限于這種乏味而帶功利性的探討,她的筆頭一轉,自得其樂地開始嘲弄起那些探視病房的人,并且品評著病人喜歡看的書籍。話題越扯越遠,直到最后僅有若有若無的文思把整篇文章貫穿在一起。
這樣的散文創作,無疑能讓作者的想象,無論多么奔放無忌和別出心裁都有用武之地,也使得文章妙趣橫生。而且它在使伍爾芙享受到寫作的樂趣的同時,也符合她的文學主張:“讓我們按照那些原子紛紛墜落到人們心靈上的順序,把它們記錄下來,讓我們來追蹤它們的
這種運動模式吧。”(《一位作家的日記》)但是這樣的寫作態度也使文章顯示出一種隨意性。讀者會覺得按照傳統的閱讀習慣,很難把握伍爾芙的某些散文。不過如果能跟著她飄蕩的思緒和奔放的想象循跡前行,讀者倒是能得到一種智慧的洗禮的。
弗吉尼亞的丈夫倫納德在追求她時,曾在日記中這樣描述她給他的印象:“每當我想起艾絲帕夏,我的腦海中就出現了背依冷冰冰的青天、遙遠而清晰地矗立著的山峰,峰頂覆蓋著積雪,沒有被太陽曬融過,也沒有人曾涉足過。”在閱讀弗吉尼亞?伍爾芙的散文時,我們也會產生這樣一種超凡脫俗的印象和感覺。它既來自于伍爾芙高雅的趣味和淵博的學識,也來自于她運用結構復雜的長句以及冷詞僻語的才能。所以,雖然伍爾芙素以文風優美著稱,但要想在譯文中重現其原文的風采,卻是極其困難的。譯者作了努力,但不知距那座山峰究竟還有多遠。
孔小炯
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1882—1941),二十世紀英國杰出的女作家,文學批評家和文學理論家,現代主義的代表人物,意識流小說技巧的開創者。代表作有小說《達洛維夫人》《到燈塔去》《海浪》《雅各的房間》和散文《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等。伍爾芙的創作以小說為主,此外當屬散文。她曾為《泰晤士文學副刊》《耶魯評論》等英美報特約撰稿,發表隨筆、書評、人物特寫、游記累計達百余萬字,其文風汪洋恣肆而又不失優雅高貴,被譽為“英國散文大家中的最后一人”。
譯 序 孔小炯
愛犬之死 1
夜幕下的蘇塞克斯 6
倫敦街頭歷險記 11
飛蛾之死 30
安達魯西亞客棧 35
楸園雜記 41
一個修道院的教堂 52
夜行 54
飛越倫敦 58
威姆伯利的雷聲 68
太陽和魚 74
2 三幅畫 83
釣魚 89
老格萊夫人 96
女人的職業 99
笑氣 108
論生病 112
空襲中的沉思 131
輕率 138
“我是克里斯蒂娜·羅塞蒂” 146
《奧羅拉·李》 157
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 174
《簡·愛》與《呼嘯山莊》 184
婦女和小說 194
論現代小說 206
論現代散文 219
電影 237
繪畫 245
歌劇 253
笑聲的價值 259
街頭音樂 264
女人的職業
當你們的秘書邀請我來時,她告訴我,你們的團體所關心的是婦女的工作,她建議我可以給你們談談我自己的職業經驗。我確實是個女人,我也確實在工作。可是我有什么職業經驗呢?這是很難說清楚的。我從事的職業是文學,在那一行中,能給予女人的經驗比起其他的職業來就更少了——極少,我的意思是說,極少有特別惠及女人的。例外的是戲劇。因為這條道路是許多年以前開辟出來的,動手的有芬尼?伯爾尼1、阿弗拉?本2、哈利?馬提諾3、簡?奧斯丁、喬治?愛略特。許多著名的女人,以及許多無名的和被忘記的女人,曾在我之前修繕著這條路以使之平坦光滑,并且調整著我的步伐。所以,當我寫作時,我的前面只有極少一些物質障礙。寫作是一項高尚和無害的職業。家庭中的安寧不會被鋼筆的摩擦聲破壞,也沒有需要得勞動家庭錢袋
1 F. 伯爾尼(1752—1840),英國女小說家。
2 A. 本,英國女作家,生卒年不詳。
3 H. 馬提諾(1802—1876),英國女作家、經濟學家。
的大駕。用十六個便士,人們就可以買來足以寫出莎士比亞所有劇作——如果你們有此雄心大略——的紙張。
鋼琴和模特兒,巴黎、維也納和柏林,大師和夫人,這一切都非寫作者的所需之物。寫作所用紙張的便宜,當然了,就是為什么女人在她們于另外職業中取得成功以前,能成為一個成功的作家的原因。不過要告訴你們我的故事,那可是簡簡單單的。你們僅需在自己心中想象一下一個在臥室中手上拿筆的姑娘就行了。而她也只需把那支筆從左移到右——從十點鐘移到一點鐘。然后她想到了去做一件總之很簡單,也極便宜的事:把那些字稿中的幾張塞到一只信封里,在信封角上貼一個便士的郵票,然后把信封扔進街角的紅色郵筒里。就是這樣,我成了一個報紙的撰稿人。而我的努力在下一個月的第一天得到了回報(對于我來說,這真是非常令人高興的一天):一封編輯寫來的、內裝有一張一鎊十先令六便士支票的信。但是為了向你們說明我是多么無權被稱為一個職業女性,對于那職業生涯的困難與奮爭是多么無知,我必須坦白地承認:我并沒有把那筆錢花在面包、房租、奶油、鞋襪或肉店的賬單上,而是出去買了一只貓——一只美麗的波斯貓,而它立即就把我卷入了與我的鄰居的苦澀的爭吵中。
難道還有什么要比寫文章以及用其稿費買波斯貓更輕而易舉的事嗎?但是且安勿躁,文章必得是有關某個事物的。我的文章,我似乎記得,是有關一個有名的男人所寫的一部小說的。當我在寫這評論時,我發現:如果我打算去評論書籍,我得需要與某個幽靈戰斗。這幽靈是個女人,在我開始更加熟悉她后,我就仿照那首著名的詩歌《房間里的天使》中的女主人公來稱呼她了。在我寫作評論時,她經常出現在我和我的稿紙之間,她打攪我,浪費我的時間。她如此厲害地折磨我以致到最后我殺死了她。你們中屬于較年輕和更幸福的一代可能根本就沒聽說過她,你們也可能不知道我提及《房間里的天使》的用意。我會盡可能簡短地把她描述一下。她具有強烈的同情心,具有非常的魅力,絕對地無私。她擅長于家庭生活中的那種困難的藝術。每一天她都在作出犧牲。如果餐桌上有一只雞,她拿的是腳;如果屋里有穿堂風,她就坐在那兒擋著。總之,她就是這樣一個人,沒有她自己的愿望,從沒想到過自己。更重要的是——我無須多說——她極其純潔。她的純潔被看作是她主要的美——她的羞澀、她的無比的優雅。在那些日子里——維多利亞女王的最后時期——每一幢房子都有她的天使。當我要寫作時,我在最初的一個字眼里就碰上了她。她翅膀的影子落在我的書上,我能聽到房間里她裙子的拖曳聲。也就是說,一等我把筆拿在手上,去評說那部由一個有名的男人寫的小說,她款步來到我身后,輕輕地耳語道:“我親愛的,你是個年輕的女人,你是在評寫一部由一個男人寫的書。請多點兒同情心,溫柔些,哪怕諂媚和欺騙也罷,要用上你們女性所有的技巧和詭計。千萬別讓人猜測出你有一顆自己的心靈。而更重要的是,要純潔。”她似乎要引導我的筆端。我現在所記敘的是一個我把它歸功于己的行為,雖然這功績正確地說該是屬于我的某個杰出的祖先,他給我留下了一定數量的金錢——可否說是每年五百鎊呢?——這樣,我就無須為了我的生活只能去依賴我容貌的魅力了。我轉而攻擊她,抓住她的喉嚨,盡我全力去殺死她。我的借口,如果我將被押到法庭上,就是我是在進行自我防衛。果我不殺她,她就會殺死我,她就會挖出我那寫作的心臟。因為,就如我發現的,一旦我把筆端觸到紙上,如果沒有自己的思想,沒有去表現你認為是人類關系、道德及性的真諦那些東西,你就無法去評論哪怕是一部小說。而所有這些問題,按照那房間天使的看法,不能由女人百無禁忌地和公開地進行闡釋回答。她們必須嫵媚可愛,必須能討人歡心,必須——說得粗魯些,說謊,如果她想成功的話。所以,不管什么時候,當我感到我的書頁上有了她翅膀的陰影或者她的光暈,我就會拿起墨水瓶向著她扔去。她死得很艱難,她那虛構的性質對她有著極大的幫助。要殺死一個幽靈遠比殺死一個真人更為困難。在我認為我已經處死了她后,她總是又悄悄地溜了回來。雖然我奉承自己在最終總算殺死了她,但是這搏斗卻是劇烈的,花費了大量的時間。這時間本來最好還是花在學習希臘語語法,或者花在漫游世界尋求冒險上。但這是一種真實的體驗,一種必定要降臨在那個時代的女性作家身上的體驗。殺死這房間里的天使是一個女作家的一部分工作。
不過再繼續我的故事吧。那天使是死了。那么留下來了些什么呢?你們可能會說,留下來的是一個簡單而平常的客體——一個在臥室中拿著墨水瓶的年輕女人。換句話說,既然她已經擺脫了虛偽,那個年輕女人就只能是她自己了。可什么是“她自己”呢?我的意思是,什么是一個女人?我向你們保證,我不知道。我不相信你們會知道,我也不相信任何人能夠知道,除非她在所有有賴于人類技能的職業和學科中都表現了她自己。那確實也就是我為什么來到這兒的理由之一——出于對你們的尊敬:是你們,正在以自己的實驗向世人顯示什么是女人;是你們,正在用你們的失敗和成功向世人提供極其重要的信息。
還是回到我的職業經驗的故事上來吧。我靠我的第一篇評論掙得了一鎊十先令六便士,然后用這收益買了一只波斯貓。而后我就變得野心勃勃了。一只波斯貓確實不錯,我對自己說,但是一只波斯貓遠遠不夠,我還必須有一輛汽車。就是這樣,我成了一位小說家——因為這真是一件非常奇異的事情:如果你給人們講一個故事,他們就會給你一輛汽車。而更奇異的事是:在這世界上再沒有什么像講故事那樣令人高興了,它比寫名著的評論更使人愉悅。然而,如果我準備聽從你們的秘書,告訴你們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的職業經驗,我必須給你們講一種我作為小說家所遭遇的非常奇特的經驗。為了能理解它,你們必須首先嘗試著去想象一個小說家的心靈狀態。如果我說一個小說家的首要愿望是做到盡可能的無意識,我希望我并不是在泄露職業秘密。他必須在其內心誘導出一種始終無動于衷的狀態,他要求生活以最大的寧靜有條不紊地流逝著。當他在寫作時,他要求看到同樣的面孔,閱讀同樣的書,做同樣的事,一天接一天,一個月接一個月,這樣,就沒有任何東西會破壞他生活于其中的幻覺了——就沒有任何東西會打擾或攪動那非常地害羞和惑人的精靈——想象——那種神秘地到處嗅聞、四處摸索、投擲、猛撞以及突然的發現了。我懷疑這種心理狀態對于男人和女人都是相同的。雖然這樣,我還是要求你們想象我正在一種恍惚的狀態中寫一部小說,要你們想象一個姑娘坐在那兒,手上拿著一支鋼筆,這支筆已有許多分鐘,實際上還可能是許多小時,未曾浸入墨水瓶中去過。當我想起這姑娘時,我心中浮現出來的形象是一個漁父的形象,他躺在一個深水湖的邊緣處,釣竿伸出在水面上,正沉浸于夢想之中。她正在讓她的想象毫無阻礙地橫掃著那個世界——沉浸于我們無意識存在的深度上的那個世界——的每一塊巖石和每一個罅縫。現在經驗來了,這種經驗我相信在女作家那兒,遠比在男作家中更為常見。線順著姑娘的手指飛跑出去,她的想象也在沖出去,它在尋找池子、深度、最大的魚打盹的黑暗處,而后傳來了一陣撞擊聲,出現了一次爆炸,出現了泡沫和混亂。那想象撞到了某種硬件上,那姑娘從她的夢想中清醒了過來。實際上,她是處于一種最最敏感和困難的苦惱狀態中。不加修飾地說,就是她想起了某些事情,某些不適合于女人的關于肉體、關于情欲的事情。男人,她的理智告訴她,對此準會大吃一驚。對于男人將會如何議論一個說出了她的真實情欲的女人的意識,把她從她藝術家的無意識狀態中喚醒了。她無法再寫了,那種恍惚出神的狀態結束了,她的想象不再能工作了。我相信這是女作家中非常普遍的經驗,她們受到了其他性別的那種極端性習俗的妨礙。因為雖然男人聰明地允許他們自己在這些方面有很大的自由,可我懷疑他們是否意識到了,或者能夠控制這些他們用以譴責婦女如此自由的極端的嚴厲性。這些就是我自己的兩種非常真實的體驗,也是我職業生涯中的兩次冒險。那第一次——殺死房間里的天
使——我認為我是解決了,她終于死了。但第二次:真實地說出我自己肉體的體驗,我并不認為我已解決了。我也懷疑有任何女人已解決了這個問題。阻礙著她的障礙物仍然非常地強有力——然而它們又是很難以界定的。從表面來看,難道還有什么會比寫書更容易的嗎?從表面來看,難道會存在什么專門惠顧女人的障礙嗎?而在內部,我認為,情況就非常不同了。她仍然有著許多要與之搏斗的鬼魂,許多要加以克服的偏見。無疑這仍將是一個漫長的時期,我想,除非一個女人能坐下來寫書而無須去屠殺一個幽靈,去撞碎一塊巖石。如果在文學——所有女人的職業中最為自由者——中情況是如此,那在你們將第一次涉足的新職業中,情況又會怎樣呢?
如果我有時間,這些問題就是我想詢問你們的。而且說真的,如果我強調了我的那些職業體驗,那是因為我相信它們也是——雖然會以不同的形式出現——你們的問題。即使那條道路是令人滿意地敞開著——在那兒沒有任何東西會阻止一個女人成為醫生、律師或市政官員——那兒仍然有著許多的幽靈和障礙時隱時現,就如我相信那樣。討論和界定它們,我認為是具有極大的價值和重要性的。因為只有如此,那種努力才不會落空,那種難題才能解決。但是除了這個以外,也需要討論一下那些我們為之奮斗,為之與那可怕的障礙進行著戰斗的結局和目的。這些目的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而必須是始終被詢問和查證的。這整個狀況——就如我所見到的:在這個大廳中,周圍都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從事著各種各樣職業的女性——是極其重要和令人感興趣的。
你們已經在那幢此前無一例外地由男人占據著的房子里贏得了自己的房間,你們能夠——雖然得花費巨大的辛勞和努力——支付房租。你們正在掙著自己的每年五百鎊的錢。但是這自由還僅僅是個開始,房間是屬于你們的了,但它仍是空無一物,必須布置家具,必須進行裝飾,也必須與人共享。你們將怎樣布置它?怎樣裝飾它?與誰共享?又有什么條件呢?這些,我認為都是些極其重要和有趣的問題。因為在歷史上這是第一次你們能夠提出這些問題,是第一次你們能夠自己決定答案是什么。我很愿意留下來討論這些問題和答案,但是今晚不行,我的時間已經到了,所以我必須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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